“沈姐姐!”九夏認出女子正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沈云娘,高興地朝她奔去。沈云娘是益州司馬的獨女,年紀長九夏兩歲,因兩家比鄰而居,常有往來,感情最是好。云娘擅長詞賦,通曉音律,她所作曲風很是精妙,益州城有名氣的清倌都會拿著詩詞請她譜曲。沈云娘來到九夏跟前,高興地拉起她的手,仔仔細細地端詳了番,不禁掩嘴笑起。
九夏摸不著頭腦的問:“沈姐姐你笑什么呢?”
“瞧瞧你的模樣,嘴角邊還沾著面糊呢,這是又偷吃了什么?”說著,云娘掏出手帕,替她把臉擦拭干凈。
九夏不好意思地嗔道:“沈姐姐虧你還取笑,我的腿摔傷了,做什么都不方便?!?
云娘笑著道:“我看你還能出來吃食,這傷應該是不礙事的。”
九夏噘著嘴兒,不依地叫了聲:“沈姐姐——”
沈云娘咯咯一笑,手指輕輕戳在她額頭上,道:“你呀,從前在益州就是淘氣,如今到了長安,這毛病都還沒改掉。我看哪里像是商賈世家的小姐,倒像個脫了韁的野丫頭,今后誰還敢娶你。”
“沒人娶多好呀,我一個人天南海北,四處游樂,豈不自在!”九夏秀目一揚。
“又說胡話,女兒家大了,總歸要嫁人?!闭f話當歇,沈云娘拿眼打量了幾眼不遠處的李陸,只覺似曾相似,湊近九夏耳旁低低的問:“我見你與那位公子很是熟絡,他是誰呢?”九夏回頭瞧瞧李陸,笑著道:“他叫李陸,是一名將軍,我和他見過幾面,談不上熟絡。”
“李陸?”沈云娘沉吟著,心里暗忖天底下竟有這么巧的事,怎的一入長安就遇見了他,思到此處,竟臉紅過腮。九夏在興奮當頭,不覺云娘神情微妙,拉起她的手又問:“沈姐姐,你怎么來了長安?”
云娘回神過來,道:“我這次是陪阿爹去洛陽述職,順道和娘親來長安拜訪一位故人。”
“那姐姐安頓好后,來我家宅院玩?”
云娘搖頭道:“此次行程匆忙,我們在長安總共只待得了兩三日,恐實在沒時間。”
“怎么才剛來就要離開,真是說走就走。”九夏掃興道。沈云娘笑笑,似乎想起什么,接著又說:“對了,你的蕭哥哥過些日子也要來長安。”
“蕭哥哥?哪個蕭哥哥?。俊?
云娘莞爾一笑:“你能有幾個蕭哥哥,當然是揚州的蕭大公子蕭沐桓?!?
九夏喜出望外,“姐姐何來的消息?”
“我聽阿爹說蕭公子是這批入京官員里最年輕的,看來是大有前途。你們從小覃梅竹馬,這次倒可以好好敘敘。”正說著話,云娘的隨行丫頭過來催促她,說通關文牒辦好了,馬上就要入城。九夏將自己的宅址告訴了云娘,并叮囑她若有時間定來府上玩。
看著云娘的馬車遠去,九夏發了好會的呆,心中盡是不舍。“當-當——”暮鐘響起,糟了,馬上要關坊門,只顧著敘舊,忘記了時間。九夏左右張望,這個點也雇不到車轎,正好瞧見李陸進了一輛馬車,幾步上前,喊住他:“大人能否捎我一程?我到永安坊?!备侵噶酥缸约菏軅耐饶_,“搭不上馬車,就得露宿街頭,我可不想給官府添亂?!?
好個冠冕堂皇的不添亂,李陸微微歪著臉,看她流露出一副可憐狀,“上來吧?!彼みM車內,吩咐車夫:“先去永安坊的徐府?!本畔南沧套痰刈搅塑囻{處,朝車夫拱了拱手,“有勞轎夫,送我到坊口就好?!?
“進來?!崩铌懥瞄_車簾。
“將軍客氣了,我坐這挺好?!?
“不進來就下車。”李陸懶得廢話,撂下車簾。九夏一個機靈鉆進了廂內,此刻有車坐就不錯,哪還敢多言呢。“將軍要去哪?”她看著車廂內景,布置素雅。
“延平門?!?
“有點遠阿,不會耽誤將軍的事機吧?”
“我說耽誤,你會下車嗎?”李陸淡淡一哂。
“嘿嘿,將軍你真會說笑?!本畔呐阒δ?,這個時點,只有李陸這樣身份的能在關閉坊門后隨意出入各市坊,她可不想被趕下馬車。
最后一聲鼓鐘響起,街道沒了行人,城中變得十城安靜,唯有馬車輪轆駛過的聲音。李陸掀開車簾一角,暮色正晚,晦暗不明的天光投入廂內,輕柔地映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龐,他因常年戍邊膚色有些黝黑,一雙劍眉直趨入鬢,顯得五官英氣十足。
長得可真好看!九夏自上而下細細打量著眼前這位聲名顯赫的少年,忽地眼中一亮,被他腰間灼灼生輝的蹀躞帶吸引。蹀躞帶在大唐是男子身份的象征,天子佩十三環玉銙蹀躞帶,官員按等級佩掛玉,犀,金,銀,銅,鐵等不同材質的蹀躞帶。九夏饒有興趣地問:“將軍的蹀躞帶好是貴重,能否借我一看?”李陸取下佩掛的蹀躞帶,遞于她。那玉銙觸手冰涼細膩,質地溫潤,是上等的和田玉,革鞓面套是紫色綢緞,帶板兩端雕花乃金色牡丹,材質和工藝屬實精湛。
九夏將蹀躞帶捧在手心細細端詳,她嘴角微微上彎,帶著淺淺的笑意,一雙晶亮而靈動的眼眸閃爍如星:“小時候見過金銙蹀躞帶,這玉質的銙蹀躞帶還是第一次見?!崩铌懣粗?,眉毛微微挑起:“你見過金銙蹀躞帶?”
“恩,是沈勉大人的九環金銙蹀躞帶。”
“益州刺史沈勉?”
“將軍也認識?”
“談不上認識,七年前曾在他府上留宿過?!崩铌懙恼f。
“巧了!”九夏喜道,“剛才我還見到了沈大人的女兒?!?
李陸若有所思的說:“我記得沈勉好像有一獨女。”
九夏點頭:“叫云娘,是我自幼的玩伴。沈夫人擔心云娘太孤單,讓我倆結為異性姊妹,相伴相長。”
“沈家真是愛女之切?!?
“將軍這話說得……”九夏笑道,“天底下哪有不愛子女的父母?!崩铌懖辉傺哉Z,九夏定定看向他,忽然道:“我見大人總是獨來獨往,可有兄弟姐妹?”
李陸微怔,遲疑了片刻道:“在我三歲那年,我的家人都死了,只剩下我和長姐。我倆相須為命,直到我被派去戍邊,她才嫁人?!本畔男念^一顫,沒想到世人眼里意氣英武的將軍竟家世悲凄,她說:“長姐如母,將軍能有今日的功績,必定少不了姐姐的教導和陪伴。我猜她是位賢德達禮的女子!”
李陸轉過頭,看向眉眼盈盈的九夏,她沖著自己微微笑,沒了平日的疏離,竟覺得有幾分可愛。李陸幼年目睹父母被武則天流放至死,為了躲避疑猜迫害,他做了太平公主在軍府的一枚棋子。如今大唐復辟,武三思視他為眼中釘,韋后又戀棧權位,還有太平公主的監控,這么一個朝不保夕、吉兇難料的人,是沒有心境去欣賞世間任何的美好,包括女人。僅僅是短暫的多看了一眼,李陸便將眸光移了回來。
約莫半個時辰,馬車穩穩停在徐家宅第的大門前,九夏跳下車,將蹀躞帶還到李陸手里,對他燦然一笑:“將軍大人,多謝了!”李陸看著九夏進了府,直到大門“轟”的一聲關上,才離開。馬車漸漸消失在起風的暮色中,黃昏以至,金色的余暉鋪滿長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