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的可怕,夏百簡接二連三地見識。
先是父母的去世,夏家人爭奪家產的無恥模樣,閉上眼睛,就是一場又一場噩夢。接著就是自己那樣一個小小嬰孩,竟然被人放在分岔口,居心如何,猜也猜了七八成。
仔細想來,想起小時候父母談及林家時,諱莫如深,欲言又止,夏百簡不敢深想。
難不成,是父母收養自己以后反悔,又想丟棄?
不,一定不是這樣子。
打小父母待她好得不有再好,哭一聲,媽媽會跟著掉淚。要什么東西,爸爸就算不吃不喝也會趕路去買回來。這樣的愛,親生又奈何?
可是想想,那天是父母清明節拜祭在后,自己被扔在分岔口在先,這是作何解釋?
“百簡,你想什么呢?”林亦初拉她回現實,“下山吧,找一家好點的旅館,好好休息,瞧你,人都魔怔了。”
林亦初,這個傻瓜,到現在尚把自己當恩人一般疼,夏百簡突然就憐惜起他來,20年了,一直把夏家當恩人,殊不知,害死他父母和小叔的仇人,就站在眼前。
“林亦初,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有些事可能不是自己想像的那個樣子,一個人也沒有你想的那么好,你會不會失望,會不會恨她?林亦初,想好了,再回答我。”夏百簡嘗試著問。
林亦初先是愣了,因為之前,在夏百簡嘴里,他一直是“喂”,也習慣了她“喂喂”地喊自己,如今突然叫自己的名字,倒讓他覺得親切。接著是對她突然如此發問的不解。
“你為什么會想這些呢?”
“我就是想知道,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做了什么對不起你的事,或者是壞事,你會不會恨我,會不會還像這兩天一樣幫助我,陪著我。”
林亦初笑了,雖然暗夜里看不到他的笑意有多深,但卻聽得出,聲音極是溫柔,“百簡,人生最美的兩件事,一是遇到你,二是走到底。就算沒有緣分走到底,我也想告訴你,能夠遇你,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所以,就算真有不好的事發生,我又怎舍得恨你?”
“遇到你,多么美好”,這樣的話,如果是之前,他對自己提及,該是何等暖心,感動,可現在聽來,夏百簡卻聽出一絲遺憾,這該是兩人相識以來,他對自己說的最長最動聽的一段話。
遲與不遲,晚與不晚,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恩人變仇人,這件事早晚他會知道。
夏百簡突然之間,很怕失去這個朋友,不由得,上前一步,主動握起林亦初的手。
“林亦初,對不起,我現在心里很亂,真的對不起……”她知道,千百個對不起,也換不回他的父母,小叔,健全的家庭,快樂的童年。
可是除了對不起,又能做些什么呢?
畢竟,那時的自己不過襁褓,而此時的自己也在追尋真相。
“百簡,你累了,我們下山。”林亦初趁勢拉著夏百簡的手,堅定地想要下山,他以為她是身處墳塋而心受折磨,不管山下多少人鬧事,他都要護她周全。
可是夏百簡卻拒絕,她拉著林亦初在父母墳塋四周走了一遭,有一處,是暗暗閃著光的,林亦初或許瞧不出什么,但夏百簡知道,那一定是中年男人所在之處,可是該如何讓林亦初把這里的一捧土物歸原處呢?
“林亦初,我累了,我想坐下休息一會。”
夏百簡發了話,林亦初自然是照辦的。
兩人重新坐下來,她依偎著他,假寐,順便想想心事,而他以為她睡著了,紋絲不動地任她趴在肩膀處,極盡疼愛。
或許是剛才鬧騰多了,身心俱疲,夏百簡想著心事,慢慢就進入了夢鄉,醒來時,已是晨光泛起,想起老人常說的“搬墳土,趁晚不趁早”的話,她推醒還在夢里的林亦初,走到夜里發光之處,指著四周盛開的野花,指揮著他捧出大把墳塋土。
“把這些野花帶到你父母身邊吧,我陪你,去看看他們。”
沒想到夏百簡會這樣做,林亦初顯然是感動地,一邊點頭,一邊照做,低身捧了大把泥土,野花,和夏百簡一前一后,走向林家墳冢。
兩人一前一后走到分岔口處,夏百簡下意識地往兩邊的山谷看了一眼,雖不算極深,卻也是溝壑疊嶂,荊棘密布,不知為何,她仿佛肉眼可見地,能看到當年跌落下去的車,以及林家一家人。
眼一閉,心一驚,一行淚就落了下來。
那時那刻,林家人該是何等絕望,一家人的生命啊。
“百簡?”林亦初嚇著了,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夏百簡流淚,夏家人上門鬧騰,也沒見她如此動容,“你,怎么了?”
夏百簡不說話,走過分岔口,跟著林亦初來到林家墳冢,終于見到了林家墓碑。
林亦初的父母,立了碑文,他的小叔,安葬處則只是一塊土墳塋。
夏百簡主動將林亦初捧在手里的泥土接過來,安放到他小叔的墳塋之上,又將野花分了數朵,接連種在林家人的墳冢處。
許是見到了自家父母,林亦初表情也落寞起來,畢竟還是個20歲的孩子,對父母的印象僅存于照片,可那份血緣,那份對親情的渴望,此情此景,又讓他如何才能不傷懷?
夏百簡低頭施了禮,心里也暗暗念叨,“游魂,你安息吧,真相我會查出來,還有林家的叔叔阿姨,對不起,我就是那個你們用生命換回來的小嬰兒,我是個罪人,對不起你們……”
想到這兒,心一悲,淚又下來了。
林亦初以為,夏百簡這是在陪著自己傷心,不免心疼,起身安慰。
“百簡,別這樣。”
夏百簡有口難辯,惆悵百般,也只能一個人默默承受,隨著林亦初慢慢往回走。
此刻,天已經大亮,他們決定先回家,拿上行李,暫時離開,可是剛走到分岔口,就隱隱聽到有人在夏家墳冢處哭泣的聲音。
是一個中老年女人的聲音,哭聲壓抑,綿長,一聲一聲,如泣如訴,似還在念叨著什么。
夏百簡好奇,一步步走回去,在靠近之后發現,夏家墳冢的旁邊,大娘正在燒紙錢,一邊燒,一邊在念叨,“燕子啊,我可憐的女兒,20年了,媽沒有一天放下你的,你在那邊吃苦了……”
燕子,就是那個20年前與人私奔遇難的大堂姐的名字。
而哭泣之人,恰是大娘。
夏百簡唯一記得的,就是夏家祖宗有規矩,沒出嫁或離異的女兒家,去世之后不能安葬在娘家祖墳,所以夏家墳冢沒有燕子大堂姐的葬身之處,她的骨灰據說是灑向了大海,大娘怕女兒魂無歸處,悄悄做了衣冠冢,在夏家墳塋邊上埋了幾件衣物,也算是有了個祭奠之處。
可憐天下父母心。這一點,夏百簡是理解的。
“燕子,如果地下有知,你就托夢告訴我,那天缺什么,冷不冷,餓不餓,媽給你做衣服,做好吃的,燒了,過去……”說到這兒,大娘落淚了。
世間最痛就是白發人送黑發人,況且還是一個受人迫害的女兒,至今連兇手都沒能抓得著,豈能不痛?
夏百簡起了惻隱之心。在這個夏家,唯一能讓她感覺還有點人情味兒的,就是大娘了,雖然她也有私心,分財產時也是向著自家兒女,可那都是人之常情,她記得,小時候大娘也給過自己糖果,有好吃的也會偷偷塞給自己,這份情,她忘不了。
一步步,走上前,夏百簡也想祭奠一下大堂姐,順便把痛哭的大娘扶起來,卻不料,她靠近之后,大娘一個回頭,竟然被嚇得面容失色,煞白著一張嘴,說話的聲音都顫抖起來。
“你……你……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