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候

文/司空

我非神仙，亦非妖魔，不過突生變故，或是一場造化，超脫凡塵；凡人有求于我，便敬我、畏我、因我異于常人，他們便懼我，要殺我。我都淡漠待之，我亦有所求，心中執念甚深，君之歸期遙遙，但我亦滿心待之。

我在這神觀住了上百年，受了人們幾世的香火，聽著他們的祝禱。在人類眼中，我是這神觀里的神靈。

在人類心中神是至高無上的地位，可以賜予人類智慧，滿足他們的祈愿。他們期盼著我這位神，能保佑他們福澤綿長，萬壽無疆。

可是......我做不到呀，我原先......我五百年前，也是人類。那時候，醉翁山還沒長出那么多樹，光禿禿的，那時候天地干旱，河床涸結。人們勞作整年，卻是顆粒無收。

、

我初初來到這神觀，亦是為了祈愿。一愿，天降甘霖；二愿阿羽快歸；三愿，阿羽康健。阿羽是我的郎君，木石為盟，緣定三生。

七日前，阿羽隨其他少年郎一同去醉翁山深處探尋水源，七日未歸。

他叫我等他，我便等他。于是，韶華匆匆，終已過千年。

那日，我行于林間，遇醉翁山崩，昏死在一棵老槐，再醒來時，我已經在這神觀中。蘇醒時，睜眼見一白須老翁，滿身銀色仙澤，不知是那九重天上的哪位神。

怪的是，他竟知我是誰，他說：

“阿常，你若執念于此，便留在這，方能長久周全。”

“我不走，阿羽叫我等他。”那時的我身子極虛弱，氣若游絲，抬手的氣力都沒有。

“你且留這，他會來尋你。”老翁說罷，老樹根般衰老的手掌撫向我額間，隱隱瞥見些許仙氣漸漸隱入我眉心間。倏然，我沒那么虛弱了，手也能微微抬起。

“老伯伯，謝謝你。”我的聲音變得比較舒朗，不似先前喑啞。

老翁收手，負手在背后。“受人所托，你好生養著吧。受了我的靈氣，不離這神觀，你也能安然此生了。”

受人所托？我不懂，或許是我昏睡了許久，思緒仍不清朗。不日后，白須虬髯的老伯伯就離開了。也不知他幾時走的，我倚在榻上，趴在窗欞邊，遠遠望見那棵老槐聳立的模樣更勝數日前的萎靡。

又過幾日，我已然大好。神觀是個福地，漸漸的，我便發現，我是走不出這地方了。門檻那兒應該是被設了法術，我沒有仙骨沒有靈根，根本無法邁過那道設了咒的門檻。于是，我跪下，朝著那神觀的主殿跪下，匍匐虔誠。

世人何求？我亦然何求。

“信女阿常，心中有念：愿郎君康健，與妾團圓。”

蒼杳的鐘聲響起，一聲一聲似是撞擊著我的心，悶悶沉沉。胸腑處的某個角落暗暗鈍痛。離別愁苦，相聚團圓，也不知何時才能與阿羽有再見之時。

、

月盈圓缺，我已經數不清天上的圓月究竟聚散了幾回。憑著那白須老伯渡我的靈氣作根基，也許也是趁了神觀年月積累的福澤護佑。

我漸漸地竟生出些許靈根，漸漸地也能邁出那設障的門檻了，去看看外面的光景。詢問來往人，我才知竟已過去那么長的歲月。

“醉翁山崩于六十年前。”那人如是說。唉，匆匆六十年，整整一甲子。

望月之日，來神觀參拜的人絡繹不絕。我早早起來清掃，為的是讓來神觀的善男信女們可以在這清心靜氣，同他們心中的至高信仰好好對話。

人來了，我便執著拂塵離去。轉身之際，被人拉住了衣袖。回頭一看，是一位老婦人，拉著我衣袖的手，枯瘦如同那年的渡我靈氣的老翁一般。

老嫗驚呼：“你是阿常？你怎么還同當年模樣”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一甲子的光景，許久不曾見人，只得不遠處的醉翁山同我相伴，我已忘卻許多事情，忘記從前的故友。甚至......甚至連阿羽的模樣，也已變得模糊。

接著，她猛的一拍手，又驚嘆道：“阿常，你莫不是這觀中的仙子娘娘。只有仙子娘娘們才能長生不老，容貌不變。從前就聽我故去的老阿母說，常家的女娃娃都是仙女命，我還不信。如今看來，確實是。”

她絮絮叨叨地說完好長一串話，倏然痛哭流涕，顫巍巍地同我跪下：“阿常仙子，阿常娘娘，你必定是長生不老，你必有好生之德，求你庇佑我兒早日歸來吧。”這位老婦人的兒，數日前入了醉翁山砍柴，便一去不回。

說來奇怪，不知為何，當時我攙扶起老婦人，同她說：“莫擔憂，汝兒今夜便回。”老嫗顫巍巍又拜了我，抹著淚回家去了。第二日她又來，來同我道謝。

“阿常真是仙人，是頂真的仙子娘娘。我兒真在傍晚回家。”老嫗笑逐顏開，我苦笑著擺手，勸她早早回家。再過些時日，來神觀拜我的人日益漸多。神觀自有神佛，善人自有庇佑。我只是巧合的一語成讖如何能當真，如何能成為他們口中的仙子娘娘。我

避開了人群，獨自漫步，往醉翁山那處走。老槐樹依然葳蕤如初，旁邊還多了一棵粗壯的桂樹伴著。慢慢行著，這么些年，我亦不曾走來此處，時隔多年，也算故地重游。

、

再過了許多年，初初拜我的老嫗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去往極樂之地。自她走后，陸陸續續還是有人尋來拜我，求我。

一語成讖也不是時時應驗，來拜我的人便少了些，偶爾有些來念舊的，總會尋著機會來和我說些什么，我也只聽，不回答。

漸漸地也不知過了幾年，月圓了、缺了又幾回；也不知道醉翁山上花開幾回，花落又幾回。那些接著來拜我的人也從總角年華走到耄耋之歲。漸漸的也不再有人來尋我求些什么，或者尋我說什么。

漸漸地從前來尋我的人，他們的后代，漸漸變得對我頗有微詞，甚至是恐懼。他們恐懼我的容顏不變，恐懼我的不生不老，不死不滅。

終的有一天，我還是躲回了神觀。還是那施了法障的門檻，在他們舉著火把想要沖入神觀，護了我周全，將想要燒死我的人盡數擋在門外。

一陣風過，飄起了雨，雨滴熄滅了火把，突然而來的驟雨驅散了來討伐我的人，也加重了他們對我的恐懼。

他們以為我能呼風，會喚雨，容顏百年不變，必定是妖禍。聽著他們驚慌大喊，急忙逃走的聲音，我笑了，是仙是妖，我竟一概不知。

從此，我不再邁步出神觀。

那段時間，我分外想念阿羽，拼了命喚他的名字。回應在耳邊的，也只有烈火熊熊燃燒的噼啪聲，大抵都是我的臆想，我的恐慌，我的慌亂，我的害怕...日日如云霧環繞云中月一般地環繞著我。

又憶起老翁同我說的話：“你且留這，他會來尋你。”

我信老翁說的，亦信阿羽說的。

“你會來的，是嗎？”我抬頭問著那彎下弦月。

、

再又過了無數個甲子，神觀已經無人問津，破敗蕭條。門檻的技法也逐漸失了效力，雖再無人來神觀尋我，責難我，或是期許我。但我也知人間仍有與我相關的故事，也曾有人因了那沒譜的傳言，遠遠地給我祝禱，期盼我的成全。

我雖能聽見人們遙遠的心愿和祝禱，可我原生也是人，也無奈。且不說，各人命數早已天定，九重天上那么多星君大人各司其職，怎么能由得我這不老不滅的異類去左右呢。

不過，也借著這一星半點，我的靈氣逐漸扎根，雖和九重天上的神仙不能比肩，也不具備飛升的資格，但能使我不老不滅。這樣，我便能等到阿羽來尋我的那日。

今日十五，人間團圓日。我才初次走出神觀，有風過，桂花香氣隨風涌動。

已入金秋，桂樹飄香，桂花細碎，細細密密的花朵綴滿了枝丫，沁香怡人。我喜歡桂樹，折了一支桂，帶回神觀。

夜里，我嗅著滿室桂香入夢，終于，一別千載，我終于在夢里，見到了阿羽。

“你著淺色衫袍好看，”我說。

“終于見到你了。”阿羽伸手拉我入懷，我聞到他衣袍上淡淡的桂花香。

月上枝頭，我睜開眼，身側卻不見阿羽身影。急忙推門跑出去，外頭一地銀光，是圓月的溫柔。月光如水，卻也不似我心中那般空洞和寂寥。

原來還是不在嗎？原來還是一場夢嗎？

“阿羽，你可安好？”我喃喃出聲。

微風輕拂面，有一身影踏著如水月光而來，那人輕聲道：“我在，我來尋你了。”

真好，你來了。千年以來，我無病無痛，無喜無悲，亦無一個你。能見到郎君，已經心滿意足，妾再無愿，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