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的音樂準時響了起來，是程艾最喜歡的《遙遠的月半彎》，帶細碎小花的米色窗簾，向兩側伸展，露出窗戶，窗戶又自動打開。

外面的空氣很好，花香伴隨著七月清晨的夏日陽光，跑進了屋子里，鳥鳴也如期而至，它們似乎在那里嘰嘰喳喳地在說早上好。

程艾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然后便從床上坐起來。

“現在是六點零五分，空氣指數良好，紫外線指數偏高，建議使用T2型護膚品。如果你現在洗漱，我將準備早餐?！彪娮庸芗业穆曇羧缡钦f。

“我還能再睡一會兒嗎？”程艾問道，“昨天看那東西，花費時間太久了?！?

“與華創公司訂下的時間是上午十點十分。根據你平時的時速，您只要在九點半以前從家里出發就可以……減去您早上吃早餐和化妝的時間，還可以再睡一個小時十三分鐘。”

“好！那我再睡一會兒?！背贪f完，便再度躺在床上。

可是，她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

昨天，她熬夜看華創給她傳過來的《重啟手冊》，說明只看到了一半，看到了手冊里程艾的死亡。

她看這手冊，越看越覺得恐懼，手冊記錄了一個陪伴機器人的“歷程”，這個被人制作出來的人工智能，講述了一段詭異且凄美的愛情故事；如果舍去故事主人公是機器人這一設定，這故事其實還是有一些吸引力的，就因為主人公是機器人，所以，故事大打折扣。

不過，這也讓程艾感到一絲莫名的恐懼——這機器人是人為制造出來、計算出來的，這機器人的邏輯，想必也是經過一定的算法模擬出來的，是不是，人類可以計算得出一切事情？

眼前生活的一切，似乎都在“計算”之內，醫院可以通過提取人的DNA，計算出個體的壽命極限，如果配備實時監控芯片，就連因生病而引起的生命衰減，也都能計算得明明白白兒，生活，似乎因為計算，一下子就失去了原本的很多神秘。

對??！

精于計算的人，只想著怎樣有意義地渡過一生，卻不曾想，有意義的人生也是浪費生命的一種，不過，有意義的人生，是有意義的浪費；而這種有意義，卻僅僅基于人類的文明和認知。

有意義的人生，究竟是對是錯？沒有人知道。可人們只能相信計算好的人生，是有意義的，否則，人就好像失去了生存的最根本意義。

基于此，愛情也成了一種算計好的屬性。

算計好的愛情，是一種流行。

這種流行，起源于華創公司。

華創公司的DNA提取技術，可以將使用者的“輪廓”，復制到服務器里。

他們通過使用者的DNA，將使用者的基本情況，復制到服務器里，通過系統配對的方式，匹配最佳“戀人”；

服務器會將兩個匹配度較高的使用者，復制到一個虛擬的場景里，讓“兩個復制體”模擬戀愛，他們會根據復制體的壽命，模擬戀愛時長。當兩個使用者模擬戀愛的時間超過十年，服務器便會給出匹配結果，十年的匹配度是80%，二十年是85%；三十年是90%。服務器會將結果發送給使用者。

這樣就省去了不少戀愛的麻煩事兒。

可這種方法，并不適用。

因為，很多人匹配不到。

在此情況下，華創公司便退出了智能伴侶系統。

智能伴侶，就是類人。

類人的研發，解決了很多實質性的問題，也為許多人帶來了滿意的伴侶，隨著類人仿生器官的逐步完善，越來越多人，開始喜歡找類人伴侶了。

華創公司發現商機，他們在類人伴侶的基礎上，又推出了一個“定制伴侶”業務。

所謂定制伴侶，就是可以通過自己的喜好，定制私人伴侶。

程艾，就定制了一個私人伴侶，但這并不是她想定制的，她定制類人伴侶，完全出于偶然。

而今天，就是她去領伴侶的日子。

九點半。

《遙遠的月半彎》再度響起，程艾按照算計好的計劃，吃好了早餐，來到了華創公司，等她到華創的時候，正好十點零七分。

華創公司的工程師，提前三分鐘接待，程艾提前三分鐘到場，所以，交付手續，也可以提前三分鐘進行。

工程師見到程艾，很禮貌地伸出手，“您好，程小姐，耽誤您這么長時間，真是抱歉，希望您能諒解一下?！?

程艾三個月以前，提交了自己的DNA。按照華創公司的承諾，程艾大概在一個月前，就會收到屬于自己的類人伴侶，可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華創公司一拖再拖，足足拖了兩個月的時間，為此，程艾不得不向有關部門提交了投訴，如今，這封投訴就在華創的公關部壓著呢。

“說說看吧。”程艾說。

“您應該知道，類人的制作工藝十分復雜，無論是仿生器官，還是量子腦，都是很復雜的工藝，為了確保質量，我們還得反復對類人進行各種測試，以消除類人里，不易察覺的bug?！?

“打住，”程艾冷笑一聲，“我承認類人工藝的復雜性，可是，我這個類人不是你們現在制造出來的，而是一款五十三年以前的產品。”

三個月以前，一個老太太在網路上，發表了一篇博文，她記錄了她和一個類人戀愛五十三的故事。她說，到如今，她已年老，按照“類人法”，使用不了的“類人”，將被公司收回，強制銷毀，她希望找一個人能接受這個類人，避免這個類人被銷毀的命運。

“他雖然不是人，但他是我的最愛，我們相愛了五十三年?！?

程艾看了那篇博文以后，非常感動，她在老太太的博文下，留了言：

我是一個渴望戀愛的女人，可我并不喜歡被系統匹配的愛人。我想自己找一個愛人，可大家太癡迷系統匹配了，這讓我的生活，一度十分糜爛，我很羨慕你有這樣一個愛人，雖然他不能算是人。

因這條留言，老太太便將她相愛了五十三年的類人，捐贈給了程艾。

程艾一方面感到荒唐，一方面，又被老太太五十三年的愛情故事感動，于是，她就接受了老太太的捐贈；

捐贈儀式，受到了很多人的關注，老太太和類人五十三年的愛情故事，實在太吸引人了，人都想瞧一瞧這個老太太，也都想瞧瞧這個類人，當然，他們也想見識一下這個類人的新伴侶。

輿論的關注，引來了華創公司的注意。

類人，雖然逃出了被重啟的命運，可是，以往的記憶，是不允許存在的，因為這里面涉及了很多老太太的隱私，當然，也涉及了一些倫理問題；在此情況下，華創公司提出了一個重啟計劃，他們準備保留類人的一部分記憶——譬如他和老太太在一起的一些記憶；同時，他們也允諾程艾，會根據程艾的需求，進行類人能力人格重塑。

這就是以往的經過。

工程師聽到程艾的抱怨，嘆息一聲，說道：“程女士，事情并不像您想的那么簡單，您要知道，我們需要更改類人的記憶，更改重塑，比重啟復雜得多?！?

工程師解釋說：“首先，他和前一任主人之間的愛情，我們要讓他似有若無，如果，他滿腦子都是前任，那您還是他的戀人嗎？所以，我們重塑了這五十三年的經歷，將他們的戀愛關系，變成了‘同事關系’，同時，我們還為他制造了一個虛擬的記憶，這一點，在重啟手冊里，您應該看見了。”

程艾想起了重啟手冊里的一段話。

我在這個存放超級人類的檔案館里，已經工作一百二十年了，我見證了許多人來了又走了，走了又來，我看見他們從年變老。每一個變老的人都會到我身邊，向我道別，有一天，一個老太太到我身邊來，對我說，“三十二號，我年輕時候的照片，你這里還有嗎？”

我調了一下存在我磁盤里的資料，將她年輕時的照片調出來，投影在白墻上，那時候她很年輕，烏黑的長發一直垂到腰上，她笑語嫣然，臉上有兩個小酒窩。她癡癡地瞧了一會兒，問道：“這照片離現在多少年啦？”

“五十三年?！?

她嘆息一聲，忽然哭了，我不明白人為什么要哭泣，在我的儲存盤里，哭泣代表一個人很傷心，不過這種行為產生的機制，卻是一個謎團，為什么心理上的傷心，會刺激到眼睛？我也不清楚，我看見眼淚順著她布滿皺紋的臉滑落下來。

“你怎么哭了？”

“我喜歡你，喜歡你好久，你要不說，我都忘記了，我竟然喜歡了你五十多年，直到現在，我才敢告訴你?！?

我知道喜歡一詞的含義，喜歡是一種由內向外的，非迫切需要的，在維持自身生存之外的得到與占有。更多的是得到情感上的滿足。

原來，這便是被重塑以后的記憶。

程艾想了想，事實上，也確實如此，自己選擇一個類人伴侶，可這類人伴侶原先曾是他人的伴侶，終究自己的伴侶不能有太多前任記憶。

“可是，”程艾道：“即便如此，也用不了這么長時間呀！”

“雖然重塑記憶的工作復雜了些，”工程師說：“但這只是耽誤您時間的一個理由而已，另一個理由，是在于您的私人訂制?！?

“我的私人訂制？”

“您的私人訂制，要求太高啦……”工程師說：“您的私人訂制，是希望他像白馬王子，可以披荊斬棘，只為自己，可是，您還有一個要求，這一點十分困難?！?

“哪個??？”程艾很是疑惑。

“您希望他擁有毀天滅地的能力，也希望他可以為了您，毀天滅地。”

“對呀！”程艾說：“這是我兒時的幻想，哪一個女孩子不希望自己的愛人，是個蓋世英雄？”

“問題就出現在毀天滅地這里，”工程師說：“請您和我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