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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 病逝
  • 坦氏兄弟
  • 14386字
  • 2021-06-19 16:40:37

走廊墻壁那幾張花名冊上印章線紋若殘朵的曼殊沙華,若于火場奔逃出往和風細雨中的人衣襟著絡飄舞的一碎一碎的焰尾。

長長空間里疊踏著腳步、包裹、招呼與找尋,猶若戰后的收容場。

她們的語聲由遠及近,一疏忽擁進門來。

“只有你一個人嗎?”

那嬌小女孩的聲音爽利,雙并著拎蹭那大包袱的手腕青脈繃得緊緊的抬頭與我問。額上的汗潮將亮于膚色好幾度的粉底融沖若河床淺灘上的埂涸般,她蹙眉喘氣嚎向身后面皮白凈高高瘦瘦的男孩。

那是種純粹入髓的嬌嗔,是掩映在喃喃抱怨中若初化的冰凌清凜的歡喜。

像一只剔透的百靈鳥。

“快下來,來,帶你取東西去。”

赫平挑眉沖我笑,伸手扶握著聞聲便傾扶床梯雀躍而下的我。

那間屋子肆敞著,陽光通透在再沒有任何掛墜——外套、毛巾、背包的鐵架,在撤去被褥的木板縫隙中清亮如溪縷。彩色的蝴蝶飛舞,半幅式的水晶珠簾彼此搖碰著極美妙的聲音。

我似乎是來過這兒的。

“愣什么呢,還不搭把手。”

赫平弓步在上層床鋪挪抱著一塊一米見方的三合板,她肢體別固難動卻滿眼歡悅的樣子像極了幼時長兄爬樹偷偷夠來通紅的山果遞于我吃。

“剛好給你用,鋪在你和竹珂琦的床架之間。”

“我和雪哥把我倆一直用的那塊早搬咱們屋里去了。”她蹦下地抷撣蹭在褲面上的灰塵柵檔道。

“給我?”

“可以當床頭柜,放個杯子雜志之類的東西,你們住在上鋪更需要這個呢。”

“我早就惦記著這塊拿給你用,今天來看剛好還沒被拿走。”赫平將木板幾番蹲磕往地面震去塵土蛛網道。

“走,咱們把它抬回去。”

“你拿這邊兒,那一側毛茬扎手。”

“慢點,走樓梯傾斜著別磕著膝蓋了。”

“還是我去下邊吧,萬一松脫了我總還比你靈活些不至被撞到。”

在赫平才踏走在我前邊三兩臺階的時候,她自語嘟囔了句便暫將木料停靠旁邊轉下身與我來換位置。

“我,我能行的。”

“還是我來吧,要是掉下去碰在身上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無可舍棄赫平粗獷聲調中的某種溫脈,那種緩緩厚重的“呵令”過于質樸了——無論是使我躲開被那敦實木料砸碰,哪怕是置我于那樣禍事危險之中也不重要的。

我只想聽她的話。全力以赴地聽她的話。

像是一只貪婪的熊收攬秋日里飽碩金黃的谷物。

那是塊很整齊的木料,邊緣面若為避免手指被傷及——或僅為避免粗糙不適而小心摩挲盡毛茬、順膩地泛出柔和的蠟色。卻又是了無打磨痕跡的。

若溪清潭透生滿絨絨荇藻的卵石邊隅。

楊薏楠于樓梯白門拐來的時候臉上擰結著一股苛怨,緊隨其后的男孩提著巨大的紫灰相間的編織袋,他的面容頹郁,一如那沉重的袋子遠非提在手上而是年年月月的累在心肺臟腑深處的。

它們是遠遠背離于竹珂琦百靈聲音特質的東西,此時像是一場破壞了。若乏匱營養的指甲旁的枯竭茬皮于真絲裙身上劃抽、勾跳了一條長長的,似有似無卻無盡扭曲的褶紋。

是難以原諒的冒犯。

和無可逆轉的擾亂。

像某中悄無聲息且慘絕人寰的揭露。

我惶惶于那樣的厭惡之中。

木料倏忽磕卡在我的虎口處生發出若千絲萬縷瘋長無度的藤蔓卷莖的燒灼感,像被火燃桌了的尼龍衣物黏粘在皮膚上,若是恍惚被逼迫到要么赤裸要么死亡的境地了。

門頁滯澀出一痕長凜的凄絕。

我驟地緊緊抓握住赫平自然幅擺恰恰到我身前的手。

“帆,你可是姍姍來遲喲。”

赫平笑著打趣跨步幫他們頂住即將彈還的厚重的門,我便也就勢跟連上了好幾個梯階。那種超乎常理的落寞令人遷怒于或是無意爭奪卻已然爭奪了赫平關切的人。

甚至遷怒于赫平本身的親善之上。

多可怕啊。

我意識到這點久久呆愣在寒暄中。

樓梯間堆滿了保潔員無來得及清出的黑色垃圾袋,那些未被撐滿而略略塌頹的囊皮像極了一泡泡浮于死水上的被掏空的獸尸。角縫中的淡青漆料剝脫于地磚粉散交錯地一道又一道。

那兒過度貧瘠而狹隘不堪了。

“這么大塊的家伙,你倆超人啊。”楊薏楠忙上前托住木料中部分擔大幅的重量。

女孩將包背甩到身后,擼挽起袖子勢要同將那大物什搬上去的眼神無比堅毅且真摯。

“把手放在這里。”

“這里,會好些。”

我學著赫平將自己手間順膩的邊緣遞讓給前來幫忙的女孩,卻是緊張笨拙到聲音也難以連貫了。

“肉團,你稍靠墻那邊兒。”

“別磕到腳踝。”

“帆那邊的空余更大一點。”

赫平手遮懸護在我頭頂上,上層樓梯反凸出的階齒像一排卡通怪獸的巨型牙齒,像很多游樂場做成恐龍、鱷魚大張著的嘴巴式樣的迷宮入口。

連小小兇惡也是溫柔可愛的。

“我說你個老爺們怎么還頂不上三個女孩的速度啊。”楊薏楠站在半幅樓梯朝落后的男孩奚落道。

他沉默不語。

“每天死氣沉沉的,真搞不明白你。”

她徹底被他惹怒了,話音在死死咬住的齒縫中鉆射出來,像萬千穿心的箭。

我驚懼不已。

“瞧這小兩口,吵吵鬧鬧的。”

“這難道就是現下最流行的小米辣味狗糧?”

“來一口,來一口。”

赫平于這尖銳又蒙昧若同磁極拼命抵撞氛圍中松釋調侃笑道,宛若手上確有被蝦條粒般仰頸折倒到嘴巴里,像幼時吃掉最后一把方便面渣般閑逸尋常。

“本就是嘛,磨磨蹭蹭的。”

楊薏楠語調倏忽溫婉下來,那種切生生的東西儼然便被這樣的調侃粉飾做了因被男朋友過分寵愛而滿溢出來的驕縱。

赫平的話像層層沾絡著星點糖漿的玻璃裹紙。

我感出某種不適,微弱且不明所以如夜半落枕后似僵非僵的脖頸。

我那時權當又是自己不喜被旁人占去赫平之和善的緣故。

我陷在某種淡若即散霧朦的猶疑中,心難在焉地挪改了半分木板于右手著力的位置。

長對邊被切出恰恰合乎欄架寬窄的深壑,邊緣亦若被鎮紙狀的機床凸杠“咯噔噔”“咯噔噔”齊壓下去的批批槽體。那讓人想起木匠的鉛錘,直尺和刨床的鐵質包角一類精準的物什。

“小心點兒。”

“這被誰灑一灘果汁”

“咦,黃兮兮的好像。”

“姑娘家家的啊,不要滿腦子都是排泄物!”

說笑追鬧的鞋膠壓落于梯階干干凈凈的理石鑲磚上微扭,那聲音像露在旋轉木馬吊柱頭處半凝黑油的軸承螺母般微細,它們含混甚至協調在那些清亮美好的兒童音樂之中。

“她們都鋪好了?”

“剛還說到齊了一起去浴池洗澡。”

“那咱們動作快些。”

“洗澡?想想能一次看到你們這些女人的身體,我就嘖嘖嘖。”赫平見那男孩尚未跟來瞇眼頑劣笑來。

“還說我咧,瞧你那吭吭的眼神。”

“尤其肉團兒胸前那兩塊,哎呀呀。”

“嗯,這個確實是,嗯。”

“客官們就,就饒了奴家吧。”

我就勢做初委身于花柳繁華之地的小女子姿態佯做驚慌著倒吸了口涼氣。恰至屋外便只玩鬧推門而入置下手中重物撲往赫平整潔的床上去。

蓬松著陽光的被子上滿是藍月亮的香。

黃昏于高高的窗戶暈水霧成一盞一盞、一朵一朵暖色在女孩們的胴體上,每處定格皆如古老奢柔的油畫。

亦無盡瑰麗像輝映著火光即刻燼去的了。

我伸手去觸及,指尖游離在曖昧的潮濕中卻是抓不住那些似乎錯離著空間的語聲的。

“啪”

它們被水珠碎落,剝脫紛亂若一片一片燦燦而往的金箔,像沙沙沉旋的枯葉和于深秋安寂中翩翩往明朗失真了的蒼穹去的蝶。

“你這不知羞恥的小妮子!給我站住!”

那原是雪哥將手捧的水追襲向將她性感胸衣搶去拎在腕上而拋開的竹珂琦笑罵濺來的,那黑色罩杯的蕾絲紋隙中流掠著隨逐鬧匆匆閃閃的銀與晦。

“昨天夜不歸宿是去哪兒了?”竹珂琦以手指勾繞著細細的肩帶長調審問起來,

“早上回來的時候那么倦怠,侍兒扶起嬌無力啊。”

“久久縈繞的,酥軟。”

“哪兒哪兒學來的這些淫詞艷曲啊!”

雪哥嬉鬧闖過不住調笑攔截她往竹珂琦方向撲去的我們,那些柔軟光潔的女孩的肌膚溫度融碰著,濕潤著浴后乳液的清新與滑膩的語聲像一緲緲遙遠的梵音。緩緩呢喃成某種隱約于無的輕悅。

它們猶若季節初臨的倏而。

拖鞋汲水的紛亂像一場來不及避離的雨落在塑料厚實的明黃新雨衣上,像滿桿于繁茂大冠上抖落的許許多多飽碩的青皮核桃擁補往深秋地埂一疏疏豁缺中。

“等我穿好衣服啊,非把你們收拾的服服帖帖!”

雪哥間絲帶調好襯掛在雙側肩膀上。她左右嫻熟調動著那胸衣的前后搭扣,骨柵骼印便頻頻明顯與她薄瘦的肋下一把若隱若現的琴脈。

我總覺得那清俏的音樂中掩著近乎悲愴的嗚咽。

雪哥訓誡大家說男人如衣服。

她與吃火鍋那時候大不相同了。

“那些男的都瞎了嘛?姐們兒這酥盈的胸脯,雪白修長的一雙美腿。”洋洋的山西話佐以著她對著霧蒙蒙的鏡子顧影自憐的眼角風情著重了那難以更改的生理上的丑。

它們滋養出某種骯臟至可推觀者入心之兇惡的滑稽——引所有人前去侮辱的原罪。若藤蔓瘋長,生生纏卷而上。

我的指甲一瞬掐進成排更衣柜間棗紅色座椅的皮質中,像是深入髓血中的對某種塌陷的預知。

像于深夜剎那騰身的獸的驚慌。

“是眼瞎,是眼瞎,咱能不能先把身上的水擦擦干。那兒是風口作死呢。”雪哥捂捂腦門后仰慣哄斥道。隨將系蓋著下半身的浴巾扔披至洋洋肩頭去。

“我跟你說傷風可不是鬧著玩的啊。”赫平怒眉微責道。

這些訓呵厚重,像任何狂風驟雨也襲不進的毛糙卻無盡扎實的的稻草圍護。這處唯一的缺余中有和煦的光。

多溫暖的偏差啊。

像初生在峭壁上的枝丫,截擋住叢叢落難者的身體便也暫留了命的。

“怎么這么香艷喲。”

赫平拍了拍我全然松瘓而微微后仰下皮長椅邊的頭,隨將那些及地的幾縷濕漉漉的頭發盤放到我肩膀余側道,她蹲下身來,柔和地俯面似母親般看護著我。

“突然覺得好疲憊,就像在滿是鋼刀劍戟的狹長的山谷里跑了幾天幾夜。”

“太害怕被抓回去。就不停地”

“不停地向前奔啊,逃啊。”

我望著結滿碩大露凝的天花板哽咽不止,在燙淌往四處的模糊之中,它們像磨在腳底的一顆挨著一顆的澄澄水泡。

“這是剛打盹做了夢啊。”赫平輕拂我的發際一遍一遍說著。

“沒關系吧?”雪哥道。

她將修復乳液抹勻罷以手掌的溫度覆遮在臉上,薰衣草精油的味道凜凜曖曖一如紗棉染著了藥。她們走在霧蒙蒙的黃昏中,于更衣柜見接錯肩踵彼此閑逸談說內衣的柔軟度與護發素的類別,說水吧上新的紫薯奶昔與榛果熱可可。

女孩們皆未著衣服的。

窗子里下了小雪。

我裹在松軟的珊瑚絨浴袍中聽她們說榛果里的深秋,詣文調好檔位任溫熱的風流過被她翻起的我濕淋淋的發根。

它們淌過風筒的身體生出渺遠干凈的聲回。

“這些時候搬東搬西的太累了。”我喃喃道。

“新的舊的越來越多,手提袋的提繩嵌了好幾道特別深的紅印兒。”楠楠邊貓腰理存著那些曬好的衣服邊展開手掌與我看。

勒痕合著掌紋便像一扎扎滲著微紅的口子了。

“你們男朋友沒幫你們搬嗎?”

小琦夸張地睜大眼睛露出近乎驚恐的匪夷所思來,那些被刷的纖長的黑色睫毛連并描化精致的眼線令臉上的神態異常刻意且咄咄逼人了。

“當然幫了。”楊薏楠下意識道。

那樣的迅速甚至莽沖的語聲中似乎是帶著極為深切的慌忙——像驟雨前跑去收曬谷場的農民,某種近乎奔逃的遮掩。

可她的男朋友有來幫她這件事本是眾所周知的啊。

小琦的話像一場莫名殘酷的揭露。

我并未言語。

曲曉是有提議來幫我搬移些大的物件的。

可我覺得只一墻之隔的距離便興師動眾過于大動干戈了。

他也未再堅持。

我不愿被那些人說嬌氣或者因他出現在那兒而于屋內外生起的任何聲音——像是近乎本能地避離著所有的危險,如若暫壓在毛衣中的線茬。

我亦不想屈居人下的。只是這個外形俊朗的男孩在那一疏忽被我用以抵擋某種來勢洶洶的崩裂后,便空無的可怕了。像一處纏裹在狠狠折斷的關節外的石膏與紗布,僵硬甚至已臟污了的。

我曾自救般的努力敲擊,卻只是一層深于一層的寥寞的聲回。

那樣的失落儼如墜入地獄般。

我更想自己搬開那些摞起的塑料整理箱,看它們在地面和墻壁停靠出的灰塵與蛛網的斷續的長長的印痕。

回憶應該是純粹的。

我需得以命護它不被擾亂。

我想起那孩子來。

“肉團兒,咱們先把你的桌板搭上吧。”

赫平抬手緩握搖我垂壓下床鋪的手肘,她說那么多的東西占據在床尾害我連睡覺時也難以舒展開身體。

“竹珂琦,能借上一下你的床嗎?”赫平禮貌道。

“來吧來吧,不過上來就不能輕易讓你下去啦。”竹珂琦頑俏得眨了眨眼睛說笑,停住夾去雜亂眉毛的鑷子退后身體將床梯處讓余了來。

赫平扶梯上床的步履矯健,她帶我將支余出的架端填契到深深的槽壑中。稀稀晃晃的床倏而安穩下來,僅僅微弱的幅顫只若搖籃般了。

“這么寬敞的地方分我一半?我的化妝品有地方放嘍!”竹珂琦乍然湊上前來,她眼中的歡喜卻也純凈若潺潺溪水,像小雀跳在枝頭晨曦中的。

那是種別無遮攔的心愿的沖涌,是極為輕悅美好的侵占。

她只是個驕縱的孩子。

“才不要分你一半呢!”我笑起來。

“那就在你睡覺的時候不停地跳,反正咱們的床索在一起的。”小琦嘟嘴威脅,執拗地起身在撲散的被子間跳動著。

那些鐵架確是索在一處了的。

“真是要命呀,趕緊給我消停點兒,瞧把我這眉毛弄得。”雪哥起身斥責致使手抖而將眉毛勾挑若夜叉般的玩鬧,卻也舉鏡端詳說起這眉形倒也是渾然天成的凌厲美。

“偏不,偏不停下來。”小琦無度起來。

那填契處似被鐵架支余頻頻激烈的撞蕩漸而撕扯出極纖的縫隙。針腳般密實完整的木纖被不停地摧折、摧折。

滑膩槽壁似也因這強烈的擊鑿漸而現出狼藉可怖的瘢痕,一紋一紋地洇滲開。

終將轟然塌逝、生靈涂炭的啊。

我猛然意識到有些東西是永遠不能被剝離開的。

我深愛,亦極度怨恨。

我驚慌失措地于床上退抵,觸及墻壁的倏而便是徹骨的寒涼了。我聽到渺渺若魅影的女孩們說笑。

于那縫隙中傳來的似是隔壁屋子里的聲音。

我努力記住她們想要吃的食物。

番茄炒蛋的湯汁濃稠,橙黃交融暖若小陽春傍晚的霞色了。它們微露在我撐掛著餐盒的食指指肚上,將那兒的紋路緩緩彌合起來。

“還差什么嗎?”曲曉雙手提滿白色餐盒踮找著再度扎往打飯人群中的我。

“不加香菜的菠汁湯面。”我邊跳身往人頭攢動的窗口中張望邊高聲笑與他道。

我一定得買到它啊。

蔥花炸鍋的香熱像盛夏,菠汁湯面是赫平最喜歡的。

她舊淡松綠色睡衣被才洗過的發梢濕了幾處,若半朵半朵的櫻綻。她將賴在她床上的我的腿往更里側拋扔了扔,在空余處坐下垂頸揉搓頭發于干凈厚實的淺灰色毛巾中。

“把紫色的和右邊的青蛙換一下。”

“貓頭鷹嗎?”

“我說的是上邊那只貓頭鷹,而你為什么挪了下邊那只。”

游戲失敗后,赫平捂額無奈笑道。

“什么時候開始迷這個的?”

“就前不久。這音效聽著讓人歡喜。”

“這五彩的是?變異的貓頭鷹?”赫平見突然出現的獎勵特效驚悅指笑起來。

“雖說長得一樣,但我總覺得更像一只大鸚鵡。”

“它的特別之處?”

赫平隨將雜物挪了挪一并趴伏在我身邊的空余中,她將下顎抵在枕頭上問起那只漸漸輝閃顯而的頭飾若鳳尾繽紛的靈物的美。

枕心的蕎麥殼疏落出干干凈凈的聲音,像壁爐中的柴火偶偶的輕噼合著爐臺上烘焙的谷物沏做的茶香。

“有滿屏滿屏的光閃,所有的小動物的眼睛里都會眨出星星一樣的燦爛。”

“像溪流翻卷在卵石上的純白冰晶。”

我一時難以向她描繪那歡喜的倏忽,我覺得它們都不過是游走在淺顯之處的詞不達意。我托腮深思,路過澄澈的夜空和滿樹滿樹的柿子,我側頸靠在赫平的肩頭,游潛下泳池顫顫著陽光的湛藍中,掠過一塊一塊安穩在那些透明芯的漸變。

像朗空下的海,像天色。

我愈發笨拙不堪了。

“你瞧。”

我終于想到那個方法。

我用所有的銀幣換了那只靈物來與她。

“Bonus Time”

所有小動物狂歡起來。

噼啪碎色像一場焰火。

“Bonus Time”

我翻仰頭往赫平的后背上等待下一關卡的音效響動,為一并打過的險象環生卻屢屢出乎意料地通過擺蹭著后腦,我的頭發于床欄格柵間纏挽,淌穿著如若生生盎然的深黛藤蔓。

“啊!竟然掉下來一只小黃雞!完蛋玩意。”

赫平驚憾下意識得拍在我的后腰上。

“是重創啊,會死掉的。”

我卻也顧不得那僵麻了,只頑笑著抽搐這四肢扭身湊上前去看。

“這是最后一瓶精力啦!啊啊啊啊。”

赫平抓狂于那壘砌著滿心歡喜的格子于最后一步全盤崩散的無盡悲痛中,她還不習慣于那些閃著光,唱著歌的畫面就是會被某個墜落而下的偏差瞬而散逝為茫茫廢墟的。

我望著她的眼睛感知萬纖灼刺,像才剛擊落的巨大的痛才鉆過凍僵了的肢體,被游漫著的蒼白寒凜的氣屢篩濾、分劈罷幽幽于心尖之上。

“沒關系的。”

我拿過手機來。

我以最后三枚金風車催熟了果子,再循記憶翻騰出自己藏囤在果樹樹枯枝落葉下用以過冬的玻璃瓶湊些許精力。

卻也僅僅夠一次的了。

“你瞧!”

我將重又響起音樂的手機遞還到赫平手上,仰躺往她的背后。

桌板上的那瓶墨藍色碩大晶瑩,日光燈明澈斜過,便若在那面蒼白的墻壁內里私自攜來了半隅大洋深處。它們隨雪哥握卡傾倒的手微顫著,于皙著嫩粉的女孩的虎口、唇尖,那海便隨透成了晨曦般粼粼。

茶樹純露的氣味清冽。

乃芹懷抱著一只奶咖色的毛絨小熊走了進來。

“哇!好可愛的家伙。”楊薏楠驚詫笑呼。

她徑直搶接過那小熊兜轉奔竄在睡前地面的桌椅雜亂中,像個沒了孩子便失心瘋的女人抱著枕頭四處沖撞、索求,那是種實在可憐的招搖了。

恩旭發來QQ消息給我。

他只問及湘凝何以那般惡毒。

我已是許久未聽到那些名字而一時恍惚了的。

“哈,是秋實送的吧。”赫平回身揉了揉小熊的耳朵挑眉逗笑道。

“那肯定的呀,秋實絕對的滿星男友。”楊薏楠代言,連并榮耀和驕傲。

“得了,好幾個節日都被各種耽擱了,近來才想起補了這只小熊。”乃芹柔聲道,只若往常那般脫了外套搭掛到床欄上去。

她自習一整天微微倦怠的聲音最是溫脈的,像古老的堰與緩緩了的江水。那是種了無驚慌的默契感知,如若靜雅在皚皚白雪下的山巒。

有最是清冷的溫暖在她被懸捋的外套中撲淌到鼻息來。

像夏夜漸深的蟲鳴涼爽在半睡半醒的一倏而。

“莫利怎么就手上不干凈了!她到底拿了她、她們什么啊!”他近乎質問。

我聽到“嗡”的一聲,像是什么東西猛然炸裂開。

她、她們到底拿了她什么呢。

我勉強連貫著念出來,卻是難以理解這這句話的意思,甚至不認識那些文字了的。它們被全然肢解破碎在發著光的屏幕上,像被炸的支離的尸體。

我下意識抬手去抓乃芹外套的淡黃色的袖口,卻若是迅而被吸墜到那巨大的灼浪中永遠夠不到的。它們若紙扎著了星火般燼出黑色的孔點,漸而巨大且無盡空洞了去。像被那深邃的恐懼吞噬,又像已然在吞噬那些恐懼了的。

就像在我失聲的剎那,再不知是我在墜離開它們,還是它們在墜離我。

“對了!我想起來了!”

“我家譜哥說要給我買雙靴子來著,是全真皮的呢!”

小琦的聲音尖厲若劃上玻璃的刃。她極度緊促苛刻的笑聲像終究踏入木刺鋼釘的陷阱的鹿,像被吊索、瞬而系斷脖頸的獵物的慘烈入髓的嗚咽。

她掉下去了。

我驚詫不止。

“不要理會。”

赫平壓住我顫抖不堪的手指,唇語與我。

她的目光堅定若教堂玻璃里溫暖肅穆的陽光。

我將頭埋在赫平的肋下。

似乎是由那只可愛的小熊引發的。

“你答應給人家買靴子呀,什么時候買。”小琦斜夾著手機騰出手來擰開那瓶暗玫色的指甲油,慵懶而嫵媚抬起纖細的消退別搭往我與她之間的那塊桌板邊緣。她將浸滿膠稠的細刷壓涂到腳趾甲上,向線那端的空間嬌賴連連。

瓶口沖來的融沁在酯醇類化合物的玫瑰香異常濃郁,不著意滴在板子上得色澤亦若如血的漿果一般。

“我不要等嘛。”

那幾滴玫色漸凝,結絡的那薄薄的軟膜于她似隨電腦耳麥中音樂節奏抖擺著的腳踝傳扭了許許多多細密絲皺來。

“怎么貴了啊,不貴的啊。”

小琦下意識溜顧了一環,倒像個被綁架的人趁兇手不在悄悄撥通不明緣由的人的電話。那是場千鈞一發的求救啊。

她卻不知從未有人綁架她,就像他絲毫不懂得她的暗語與焦急。

“是靴子不值得,還是我不值得。”

那甲油顏色全然冷卻下來若點刺入蒼白額間的用以封鎮的朱砂一般。

她的哭聲若被猛烈撕扯開的半濕殷紅的帛。

聽筒里沒了人聲,他干干脆脆的掛了電話。

“哭什么嘛,他不買咱們自己買,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嘛。”楊薏楠揚手在小琦的床簾上挑出一條縫隙瞧看,那厚重的斜紋布面便被那盈余的力道波涌若滔天巨浪般了。

我恍而感到徹骨的寒意,慌忙拉了被角直至眼瞼下。

漆黑的窗子被撬了縫。

我夢見藍莓慕斯和榴蓮披薩,它們被放在鑲銀邊白瓷小碟上。我輕扣桌面隨那可愛的“咚咚”擺晃身體,等待曲曉再拿桃子布丁來與我吃。

我的后背潮熱了大片,那是種更甚于運動淋漓后身體的絕對松釋。

我聽到凄絕的哭聲。

深夜的低泣乍地僵住我的身體,像被寒流倏忽封凝在海底、無盡幽深的冰里的魚。

水滴聲清凜。

隔著幾層簾幔的那盞暈像濃霧中即燼的火,像時時破滅著的輝光,像湖上的一縷稻草圈囚了的最后的黃昏往墨藻濃密的漆黑之中,像虛弱卻唯一的出口。

“…………”

那長串的“嘟——嘟”過后,男孩的沉默有氣無力。

“你欠我的。”

那種空無的氣息像是來索命的魂靈。

“我很疼。”

“被殺死啊,血肉糜爛的。”

“什么也沒有了,再不會有的。”

她的話若劃抹了的磁帶里的斷續,殘存處縹緲,消盡處亦沉寂地干干脆脆,若自遙遠之處遺失了詞句于漫漫中的語聲的碎沫和支離。

“是有手有腳的了。”

她輕笑道。

曲曉得白毛衣厚實,那些棕色的麋鹿在冬陽下于他的胸圍環悅,他在那般清朗中走向我,像個溫暖至極的陌生人。

“趁熱喝,水吧的阿姨說這個最生血暖胃。”他于懷里捧來紅棗姜茶給我。

“昨晚沒睡好嗎?”

他的眼圈隱約著淡淡的烏青,卻是相當憔悴的了。

“他們幾個打撲克來著,吵吵鬧鬧的天就亮了。”

他隨將我窩折的大衣領理翻好,先前未覺得寒冷的裸露的脖頸倏忽被貼合的毛領呵護地暖和了的。他攬住我的肩膀。

那女孩不及梳洗而散在鬢下的泛黃的頭發輕飄往腮后,纏絞在松垮耷脫了線的第一顆紐扣上。小琦裹著棉睡衣消失在樓梯間的漆白門邊了。

“他們是什么時候在一起的呢?”

“剛開學沒多久,當時光譜同寢的一個男孩也追她來著。”曲曉作為同班同學知道許多以前的事情。

“他們彼此喜歡嗎?”

“聽說當初這樣那樣,反正挺,那個詞叫什么來著。”曲曉撓頭想著,因久久找不到確切的形容而靦腆憋笑了。

“轟轟烈烈的。”我說。

樹圃下通往食堂的路旁支擺了幾處巨幅海報來,又是新一番的活動季了。可是在冬月尾端的這些個日子里,圃間的觀賞木皆是葉枯落盡光禿禿的了。

我想著夜晚的那通電話,不由打了寒顫。

像被驟然落地的花瓶的脆碎驚擾的神經衰弱的病人。

“多可怕啊。”

我將手游滑在他的肩上。

我突然很想做那種事情。

我不得不逃離這里。

“漸漸充盈起來了。”

像是哮喘病人吸到第一口藥劑般,我于某種可怖的窒息中回過氣來。它們過于急迫而在潮濕的喉粘膜中擰轉出若困獸嘶吼在廢棄在海岸上狹長煙囪中的猙獰。

他將我的手緊緊壓在那兒。

那樣的姿勢像個嬰兒,床幃上的灰色流蘇晃著觸在腳踝處。他支起雙臂皺眉看向我的一瞬,像是狩獵者在洞察,那樣的眼神,似乎是憤怒的,報復式的,甚至還飄忽著某種水到渠成的不屑。

他不太一樣了。

流蘇的灰是漸變的,揚起頭的瞬間,最頂端淺白色的一段消失了,細密的絲線像是懸在那兒。我環住他,肌膚的每寸紋理像是綰在一處,延伸,奔騰,滾落到靜淵中去。

我蜷起身體,那樣的不自覺像是見了光急速腐化的顏色,而那樣的蜷縮像是留住愉悅的,貪婪的本能。

那些倦怠是華美而奢侈的。

他在身后環住我,我雖未睜開眼睛,仍斷定并且享受著他與剛剛截然不同的,和緩了的愛意。那是只有在這樣的搏斗——肌膚交融中的溫熱是真切的。

是可以短暫感知的留存。

是了無偏差的倏而。

是活著。

他倚靠在床頭,擰開水瓶仰頭喝,我撲上去,追吻那塊游動的軟骨。

“哪兒充盈了?”他雙手在我肩膀上侵略下來,緊緊扣在那兒。

“到處”我貼枕在他的胸口。

我始終不睜開眼睛。

那似乎是能尋到的勉強算得上出口的地方,是聊勝于無的朦白了。我仍不能于那兒脫身,可于黑暗中它們到底是好的啊。

像一條懸緩墜落的繩索。

我在床鋪的劇烈晃撞中醒來。

“赫平,把剪刀遞給人家嘛!”

小琦搖著懸墜下上鋪的雙腿嬌賴道,那尖細半笑的語聲連并那纖細肢體的悠悠交錯將窗外的光鉸若纏在老舊縫紉機腳的布角,像深暗地下室高頂到梁的排風扇頁碎掉空氣與風。

那兒暗涌著某種極致的兇狠。

“你要做什么。”

赫平隨將桌邊的剪刀遞去,尚未合回手臂亦覺出它們而警惕地盯住她。

“我只是想剪掉這東西啊。”

她捏了捏掌心大小的卡片笑道,語聲卻是若長輩對為些小事而驚慌不堪的孩子的趣笑與撫慰般溫柔的了。

那是男孩的身份證,標注著姓名與籍貫的那種卡片。

“我實在是失望了啊。”

“怎么敲也敲不開的。”

“無論如何半點回應也沒有呢。”

她兀自喃喃,將那僵硬的卡片任何對齊在剪刀合刃中。眼睛里的專注纏綿著困惑,恍而是辨不得歡悅和悲傷的極度的純凈了。

它們彼此融噬,是模糊到了可怕的線界啊。

像一場美麗的消亡。

“怎么就是折不斷呢?”

她輕笑了聲。

“怎么就是折不斷啊。”

她柴瘦的手背銀過力別在剪刀的弧環兀出青幽幽的筋愣來。

“我偏要折斷它!一定要折斷它!”

她驟然起身,極力繃扣在那金屬框中的手指連帶肘腕顫抖若壓在最下層的千瘡百孔的枯葉徒勞于深秋里,她側歪著的脖頸僵梗若喪尸般。

“瘋了啊。”

赫平呵斥著制止。

在聞聲而來眾人的爭奪撕扯中,“咯嘣”的聲音像風干了的椎骨自然斷裂般脆利,那卡片一分為二搓劃到地磚上,幾番停在纏滿脫發的床腳旁了。

赫平匆忙于抽屜中翻找。

那是一玫有著冰糕棍般圓弧端頭的邦迪牌創可貼。

她翻上床將其纏護在那女孩被刀刃勾出的長痕上,那暗黃膠布正中指甲大小的藥棉倏而被滲地殷紅。

“哎呀,今天外頭冷的啊,凍死人了。”楊薏楠于此時推門而入。

“你怎么還在這兒賴著呢,講師今天點名了,特意點你,說多次未到平時成績別想了。”

楊薏楠隨將背包甩放到床上,擰開瓶蓋仰頸大口往喉嚨灌起水來。“咕咚咕咚”的聲音伴她喉間被寒冷刮去水分而顯得枯白松弛的皮贅的翻循,猶如某類兩棲動物的呆望與吭哼。

“不過你家那口子今兒可去了啊。”

“緊我后排和他們同寢的嘰嘰喳喳,嘻嘻哈哈說了一節課游戲的,煩都煩死了。”

肆敞的門洞里撲涌來一股霉爛的潮氣,像連并蛀牙根部潰化、酵悶了許久的的口腔粘膜。

竹珂琦幾乎是摔下床來的。

她趔趄著拼了命地往門的方向沖去。

“先把門關上啊。”

赫平回身慌忙呵令著并不確切的人封堵上那巨大的孔洞,無論是誰也好。她擔心她跳進那黝黑中,再回不來的。

被攔腰死死抱住的竹珂琦哭的慘烈。

像毒癮和窒息,像被囚困在桿棍密至難透的籠中的病人。

何不放開她啊。

我久久望向那扇漆料斑駁脫落了的門。

“我欠你什么了?!”

“你說啊!”

“還給你就是了?”

它們來自那間屋子里的人。

像火星。我看著那條在亂柴糜沫下的蒼灰引信霹靂巴拉崩燼而去,往廢棄許久的廠房的拐角,朦白的嗡燥與寂寂中,往不知何盡的荒蕪。

那種徒勞的惶惶,是一旦沾染便無力熄掉的毀滅。

我聽不到任何的聲音。

那些文字像再度抽象成了無意義的線段,像是脫節在關鍵處被白熾過后的碎鐵絲浮漫,逐而裊裊若一縷縷繚縈著的煙霧般。

剎那固滯再不動了的。

“咚咚。”

有人敲門。

我爬下床將鐵栓拔開。

湘凝的臉被那條大紅羊毛圍巾襯地慘白,在那樣的光景下,那合弧度精美的嘴唇卻是莫名灰沉的。

她站在那兒,比例勻稱若一具生產線上未過著色關卡的芭比娃娃。

我驚恐不已。

“怎么這么久才開門!你這衰貨。”

“起開!”

竹緣跳脫而出,她揚手撥拉開呆愣堵在門口的我連聲呵斥道。像在重要節假日前來查收違規用電器的自律委員會偵稽隊。像抄家掠奪的兵,殺人劫舍的匪。

我被那難辨收放的力道推仰往不知何處。

于墜落的極致惶恐中,我聽到玻璃碎落、腳踝骨磕撞在床欄桿管空生生的回音。

在將搬來最初大家說笑著錯落合契在那方靠墻桌角的擺飾,粗麻布收納格和許多彼此知會著共享的生活小物件全然掀亂、崩散后,我趔趄頹墜在赫平的床端。

白色的粘稠物甩灑往各處,像醉吐的人噴濺在沙發與床臥的胃液渾濁物,像無時無刻不泌淌在那只怪物牙縫口角中的粘液。銀岑岑的修護乳液的蓋帽弧中周轉折射著某種抽象到可怕的銳利的色塊,如鬼魅般。

我拼了命地起身想要將那些曾干凈可愛的東西歸到原處,卻因惶惶無章地仰頭猛地撞在赫平的桌板犄角上。那兒疼的慘烈。

卻是止也止不住的血了。

我驟然憤怒,甚至想揚手將尚未被傾倒,被玷污的幸存者們一并摔爛砸碎。

“你沒關系吧?”

“怎么不小心點呢。”

“總那么冒冒失失的呦。”

竹緣不耐煩地甩手坐到赫平的床上笑著奚落道,湘凝隨后便亦隨坐到了一旁的板凳上,桌面整整齊齊的。

“瞧!”

她一舉在背包側抽出三和折的紅格紙箋,像報童奔在街道上高喊著前線的捷報,那孩子的歡悅里沒有任何關于敵我死傷的陰翳。

它在她的手指間被疾速飛揚而上的氣流刮扯出“刺啦啦”的聲音,像新新綁辮的最干燥蓬松而適燃的引信竄耀著火光直往那三寸圓筒去了,那方寸之間紅森森的,猶如古裝女子長細指甲尖銳的艷。

筆跡突兀出紙箋背后,有的拐折處已是刺破滲出深黑色的了。

那是封信。

“是它毀掉了咱們屋子的關系,甚至毀掉了我的人生。”

竹緣仿著誰的語調凄凄吟誦著這恨入髓骨的字字錐心,終于“人生”二字上笑破了音。

湘凝亦半掩遮住嘴淺意連連。

“上鋪,這一樁樁一件件哪個單提出來都足以立即槍決了。”

她們忙忙與我分享纏磨了這么久終于捕獲到了那人的極近敗降的陳情懇懇,像個窺見縫便迅速針砭而入,襲擊殺地那營寨中血流成河的正義之師。她們將俘虜臟器拖拽往餐桌之上邀我共享。

半合的門縫吱扭出一陣陰冷。

原也應該戰戰兢兢的啊。

我恍而明白了一直縈隨在我心底似了無緣由的驚懼的來由。

我記起莫利發來的關于虧欠的兇狠的質問。

楚凡將所有的罪孽都推給唯一搬出了那間屋子的人。

它們確也是我的罪孽。

在剎時閃逝的對劊子手的實在可笑的悲憫過后,我感到某種刺目和激亢。像越過荊棘滿身傷漫的逃亡者于牢獄不遠處的荒草稞中看見了不知是誰丟落得兇器般。

我呆愣在哨所操場沙白的暈暈緲緲的燥郁中,在那些著堅硬軍靴的統治者厲聲呵斥的余音里,我久久盯住那把刀。

“你就是欠我的。”

“你沒法還。”

“你偷了我的東西。”

“你想讓系里所有人都知道嗎?”

我抄起它們長趨直下。

我記得湘凝的手機里留存著比甜點、美食和璀璨的耳飾加起來還要多的莫利偷用桌上的修復乳液、洗衣劑,大口吞咽飯菜,抽拿別人手包里的紅色紙票的照片。她將其單獨放進最保險的相冊中。它們占據了大量的存儲以致再裝不了別的東西。

它們就是證據,是即便再怎么丑陋卻可以為我所用置人于死地的證據。

湘凝也極希望有人代替她將其公之于眾的吧。

我變得清醒而狡黠。

像嗜殺了的餓獸追逐血腥,像耐極了性子的伏守。

絨草脈脈在夕陽中,像教學樓前那片溫暖的荒蕪,又如物競天擇非洲大草原太陽沒盡的倏忽遼壯。我隱約聽到女孩兒遠近的笑聲。

“噗。”

它咬進脖頸去,它殺掉她們了。

那聲音是一粒一串一盤的通紅通紅的爆竹炸鬧,是有過而無不及于所有焰火的極致璀璨。像篝火柴板在醉酒歌舞的赤膊男人的吼叫中噼啪斷折再進熊熊火舌。

是狂歡。

像災難熱浪里砸落濺起那些屢屢失火已然厚重的黑漆漆的燼沫的斷半房梁。足以摧毀和重生的劈錯出那怕人的錐茬的殘樁。

“那個人是說我毀了她的人生嗎?是說我嗎?”我確認道。

“她一筆一筆寫下的原話。”湘凝撫額看向我道。

像是場引誘了。

她眼睛里克制著某種極為深郁的東西,像無數根被拉得勻稱的口香糖一股股地在扭擰,像質地絕佳堅韌的韁繩。是流動著某種洞察的掌控和駕馭。

“她從來就是最擅長反咬一口的、是一條極奸詐的毒蛇啊。”竹緣愣神在桌板上的齊碼的整排書脊和指甲油、睫毛膏和染發劑的瓶瓶罐罐勾嘴嘆道。

悲戚不盡。

赫平問我要不要吃點麥餅。

她上次回家多拿了許多來給我,是媽媽用今秋田里收來的新麥子磨粉貼鍋沿烤的。我依戀被曬干的谷香味,每每與赫平消消樂連過幾關罷都賴著她在她存放它們的米色棉麻袋中拿給我吃。

我再顧不得了。

我沉浸在于湘凝與竹緣帶來的那封信尋找殺機的激亢里,瘋狂地搜羅,重新構建著某種極致暗郁亦于我極致瑰麗的堡壘。我忘乎所以地于那兒拆卸、補砌著一凹凹的豁缺、孔洞——挫磨、填補出架設于此的刀槍最具殺傷的度。

“那個人是說我毀了她的人生嗎?是說我嗎?”我再次把玩起這句話于來者笑道。

這更像是場聯歡了。

來訪者的腿晃在那兒碰搓在赫平才鋪不久的床單垂沿上,灰塵泥水鞋紋印處臟兮兮了。

有些東西彼此波及、共振若纏掙地緊緊的千千絡絡的弦。

是會傳染的病。

赫平蹲身在床底姜黃半舊的整理箱中拿來疊曬得干凈的斜紋布床單塊。那些肢體礙在那兒,像根根囚籠的豎棍。

“來,小竹緣往那邊坐一點兒。”

赫平掀起原在的床單,將新拿的鋪甩松落在床上。

藍月亮合著光暖像燃升的艾柱。

她在驅趕它們。

“被剝地精光綁在宴會長餐桌上最昂貴的銀盤里供人分食是很有趣的事情吧。”

“燭光搖曳在腿間、小腹,鎖骨。”

“和肋下。”

“然后銀閃閃的餐刀的刃‘嗖’的一聲直插進去,血滲出線紋來活一環墜掛著生命的紅線繩了。”

我來回踱步在她們面前,頑亢若毗鄰瘋癲的新主義崇拜者預受教會迫害前的最后一場宣演,像最偉大的話劇癡迷者的人戲膠黏。

像信徒。

我一個箭步跨登到床梯的橫欄去。

“往哪兒跑!”

竹緣揚手一把拽勾在我的長褲飾扣上。

我覺得腰跨擦生起一長道燒灼,像極艷的指甲尖深切的劃割在皮膚里,像針嘴一幀幀地刺了深青色圈禁住那些慘烈的過往。

血像春日里的翻漿。

“你這樣會毀掉我的人生啊。”

我尖笑喊叫起來。

臨寢時分喧雜的走廊里倏忽沉寂如墜入雪窟的鹿的亡靈般,我感到后腰一陣寒涼,像無盡的嚴冬在冷刃被拔出殘下的那系血裂中涌灌,或是抽離。

我要確認那個人亦遭遇到被剝光分食的疼痛,就像驗收某種罪過般。

“你這樣會毀掉我的人生啊。”

我辨不得那窒息般纖銳的語聲是我了無意識的一遍重又一遍的嘶喊,還是它們在門外寥長空間的纏折往復再難以絕走的回音了。

“噗”

有東西沖漫出來,若廢棄的瀝青污黏各處而一發不可收拾。亦若香煙白霧縈縈入口鼻,枯頹的月季怒放若夏花灼灼燦燦。

對刺插進鮮活的心臟眼瞧著它一剎歃敗的強烈渴望,原與某個剎那胸腔中一下一下怦怦泵盈的炙熱感知竟是如此相近的。

那些東西本就一樣的啊。

赫平將余出的床單邊角噎回鋪墊下面。

她沒能驅趕它們。

深夜愈深,我卻是感知不到餓了。

“她們這么過分吶?”

“真是惡毒喲。”

“那你的日子豈不是像地獄一般?”

“想想就,嘶。”

“幸好我先前的室友都待我很好呢。”

小琦屢屢窺探盡來訪者有心無意的對我歷盡不堪的從前的描摹或揭露中,精冒在她近乎豎挺起來的眼梢的光猶如饑餓不堪的獸聞見血腥。她將鮮紅的凝膠涂勻在自己才被深秋的風密割了小口而微微腫脹的臉頰上。

她搖晃著老鼠藥般半剩著液體的深紅像透打過干紅的火災的慘烈的玻璃瓶說那東西極其昂貴,里面特殊萃取的石榴精華對舒緩脹痛有奇效。

竹珂琦哼唱起快意歡欣的小曲。

“可不嘛,至今我們還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中嘛。”竹緣故作惆悵道。

“不過現在她一人逃出生天了嘛,真是便宜她了。”

“你給我下來!”

她起身抬手指向才坐回自己床上的我,緊伸手往床欄格隙中攀扯我的踝骨與小腿,即便我深知那是她慣與特定一部分人頑鬧的方式,卻依舊為那語聲中極為突兀的狠厲與跋扈厭惡不已。

我為那攪纏而上的白生生的肢體感到毛骨悚然。

“滾開!”

“別碰我!”

我被它們激發近乎病態的焦躁與憤怒。

“哎呦,你這才出來沒幾天脾氣倒是漲了啊。”

“看我不收拾你。”

竹緣笑蜷彎下手指咯吱拉拽偶偶握在我的腿肚上。

他的手掌大而溫厚。

那兒生來巨大的偏差。

“我很想念你啊。”

我呆愣在走廊透來半開的門扇的光亮中,那些說笑往來的女孩的額鬢上綴著皂白色的珠子溫潤,這些未拭及而穿絡在碎發上的水珠若融浸在月光中的槐米。

那異香倏忽便散盡了。

“之后呢,她怎么說的啊?”

小琦追問不住,她含游著某種笑意的眼中的欲望若孩子般純粹,原始和野蠻,便也若高度精工提煉過得毒物般了。

那聲音像一條不住鉆往陰隘處的通體冰冷的蛇。

我看見它們,就像在某個縫隙中窺見于安放在妝臺的人皮上描畫著眉眼的那瀑長發。

“她呵斥她把窗戶關上,說自己怕冷。”

湘凝柔聲道。

我困惑不已。

我再無力辨得那些東西了。

恐懼若壓灌進每個細胞縫隙的硫酸般疾疾循灼在身體中,像某種被震促重生的熱的血回流往近乎凍僵了的腳背下的疼。

像被赤身裸體拉墜往山淵蠆穴深處。

“那是欺凌啊。”

楊薏楠于整理著床鋪的背對姿態猛然回頭驚詫道,像被無常鐵索擄走的冤魂掙扎回頭死命嘶喊,是不舍不甘與歇斯底里的怨。

是極慘烈的揭露和封堵。

籠在窗臺那截黑夜中的藤蔓瘋長,攀附纏挽在防盜窗的囚桿間一塊糾蔓一塊地絡蓋封黏住屋子的燈,如若肋下的潰爛肆意,像郁血色的玫瑰怒放。

一絲縫隙也沒有了。

像再無紕漏的窒息之地,像極美艷的死亡。

和生長。

它們綰絆在她的踝骨上,像冒著芽孢的密枝——生附著蛆蟲半濕烏黑的頭發。那兒失了穩,蠢動著勢要目睹臟污、被其感染滲沁了絲毫的東西的墜墮甚至伸手推落的欲望。

誰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小琦匆匆爬上床去拿那方輝閃著的玻璃屏,那促促旋響著紅色光帽像極了陰雨霏霏的夜色大樓下停著,開著,擠往混亂人群中的警車、救火車的光笛。

“你死了啊?”

“你確定嗎?”

“你別后悔。”

她的輕笑像初綻的蝴蝶蘭顫顫于纖孱的枝莖,于縈繚在濃夜那縷縷白霧中,那絳紫色的弧眩像極**人靈靈渺渺的呻吟。

那扇驟被拉開的窗口的漆黑無盡涌灌了來。

她們的尖叫凄厲且悅耳。

久久若受刑百鬼于地獄孔隙里幽幽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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