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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 病逝
  • 坦氏兄弟
  • 16058字
  • 2021-06-06 12:01:30

他自操場盡頭來,穿過空無一人的熱浪。

“你站那兒別動,等我一起去吃早餐。”他打電話來。

他似是未看見我的。

他與那個女孩簡語了幾句罷便獨自走在前面了,她穿了件水洗藍的滿是褶皺的外套,腳上的球鞋亦如淌過水般臟兮兮的。

她只得跟著他。

食堂前熙攘如販賣雜物的集市,她被地攤上一捧薄荷糖吸引了,那女孩看了看他高高昂頭向前走著,卻是不敢駐足的。

“只剩這種粥品了。”他將一碗泛著小米黃色的稀飯放在她面前,隨之還放了一顆深紅色的水煮雞蛋在她的碗邊。

那是個開敞極大的容器。

她雙手捧起來,喝了小口忙抬眼笑與他。

“吃雞蛋啊。”他吞咽罷示意道。

那女孩看著他,睜大的眼睛里似是嬌賴,亦若某種預(yù)知式的恐懼。

他伸手去拿那顆雞蛋,肆意磕在桌角后嗔笑著遞給她。

她慘叫了一聲。

夏日的蟬鳴躁郁,將所有的百無聊賴煲烹若入藥高湯一般。我懶怠側(cè)轉(zhuǎn)了個身,被汗洇濕的枕巾半面上的線頭胡亂沾掛在我耳垂下或是脖頸的地方。我早已對這夢境習(xí)以為常了,連眼皮也不必動一下。

楊樹翻白的葉子摩挲沙沙響膩不住。

“下鋪啊,你在不在啊。”

“桌上晾的水,遞給我啊。”我為自己粘涸的嘴巴長音向她求救。

無人應(yīng)答,只疏忽一陣遙遠車輪軋在鐵軌上聲音,隨即如于沉寂的深夜里的轟隆汽笛。似有什么東西死死壓落在胸口,我窒息般地喊叫著猛然坐挺起身體來。

我顧不得雨下灼進眼眥入的汗,胡亂得將那層疊恍惚的簾子全然撕扯去。

“嘿,嘿,最近你這是怎么了。”

有人忙掀去那些半耷拉在我床圍的布塊,那雙瑩白細嫩的手腕上貼著一張卡通創(chuàng)可貼,長頸鹿和小河馬都是明麗的糖果色。

她撤身按下飲水機往杯子里接水來遞給我擔憂道。

“她們呢,她們?nèi)ツ膬毫恕!?

那些收拾規(guī)整的床鋪現(xiàn)出方方正正的板塊邊緣,連記憶中永遠蒙蓋地嚴實的那地方也在欄桿處挽了極為對稱的弧片露出里面的東西,它們像一處處某種用以安置什么的區(qū)域。

我驚懼不已。

“伶禾剛?cè)ラ_寢室長會議了,說是南校區(qū)那邊學(xué)生公寓的事兒,大抵還是違禁用電那一套。”她坐回桌前閑與我說,我久久才辨得那是穿著純棉睡衣松散著發(fā)髻的湘凝。

“你下鋪還賴在家里,說是重感冒了。剩下那兩個,不知道去哪兒嘍。”湘凝瞥了那張上下鋪一眼尾音輕哼。

“她們?別是開辟新的疆域,約戰(zhàn)斗法去了。”我笑道,將夏涼被踢揣到床腳去。

近來楚凡勢必要找到證據(jù)——所有關(guān)于踐踏、摧毀、偷竊、劃割和殺戮的圖片和影像,她搖晃著那些莫名減少的、或被認定因被兌水才稀蕩的爽膚水或皂液咬牙恨齒說要將床下那個連生活用品也要偷的人的刁惡卑賤公之于眾的兇狠姿態(tài),可愛至極。

她再不覺得所有物什的減少都是日復(fù)一日的消磨所致。

她失去了常識。

并為之慶賀,得以狂歡。

那條亮晶晶被視為廉價的鏈飾墜陷后,她們終于也被彼此纏擾進某種腥臭膿連的筋膜里,終于全然被吞噬進了那只腐食獸類的臟腑之中了。

她說她應(yīng)該受到審判與刑罰,被挫骨揚灰而萬劫不復(fù)。

她說要將她攆出這間屋子,送到校方送到法庭送到難以翻身的地方去。

送進地獄,或者是送出地獄了。

我近來總覺得頸椎木木的,像是睡著的時候被針筒之類的東西穿刺抽走了什么。

我坐在正對著排練廳那面大鏡子的垮塌成片的包裝紙殼上看人們歡鬧著追逐那顆毽球,他們里里外外地游蕩在那兒,繁亂且寂靜。

編舞被全然毀掉。

我終于不用再去跳雙人舞了。

自也不必被嗆溺在某種恥辱的汪洋中,我為自己暫且逃離了命運式的惶惶而落于被恩賜來的疲怠荒蕪中慶幸,它們無疑是最懇切的悲憫了。

在初賽慘敗為末,整只隊伍成了全校的笑話后,那精瘦女子與于姓主席哭訴了一場,并因此得到了什么承諾,反是在準備復(fù)賽新曲的時候臉上常掛松悅成竹之態(tài)了。

排舞老師未來的檔兒,人們便也再無拘束地追憶幼年游戲做來填隙。

“走啊,開心點!”湘凝雀躍來狠力拉拽我到眾人中。

她與他們歡議著游戲規(guī)則,前半程的追打逗鬧沁出許多細密的汗珠于她的眉心鬢角間,她不亦樂乎自是顧不及此的。

它們觸絡(luò)在湘凝白皙的肌膚上,像晴空初雪化開的幾顆水珠懸在微微疏落些的冰晶上。于凜冽的陽光中。不多一點兒亦不少一點兒。

他抽出面紙來,與她于額上沾撲了那些極美去。

我猛地察覺并認定這便是偏差——某個不知來由在我混沌不堪的腦海中縈縈不去的疑竇詞匯,它們像一截掉落進杯水中蚊蟲的肢體,無論傾倒劃夠或赤手捕撈終究落得衣袖盡濕。

抓觸不到,漂漾無從。

湘凝擁有它們,我渴望,近乎本能的。

那是她所有東西的生發(fā)之處,又唯是對我的絞碎它們的兇手,是隱埋在皮肉之下臟腑之中的所有慘烈的根源。

我陷在困惑之中。

像是有無數(shù)鋼柱從四面八方的巖縫中迫來,它們永遠不會刺穿我的身體,只是無窮近的緊逼。

我呆愣在那兒,等待紛亂,覆滅和漸漸熟絡(luò)的絕望。

我感到周身脹痛,如赤裸了全濕的皮膚拋滾在飛沙走石的風(fēng)中,像于海中打撈起的殘喘者轉(zhuǎn)而被捆綁在仰椅置于烈日下,直至那些白色的鹵鹽在無數(shù)望不見的傷隙一顆顆地析出,隨與它的呼吸一下下沉寂往那些是荒漠了的沙下。

像蚤虱在最隱秘的地方孜孜啃噬。

是難以崩破裂開的灼燒感。

我止不住它們,便只以撕抓那些新舊不一的被劃割的潰爛的再度濕濘的疼痛他來鎮(zhèn)壓,對抗和屠殺。

“咱們手心手背分組了。”湘凝握住我的手道。她掌心血脈微微泵走著,一如就緒的艾灸在涂了山茶精油的穴位上熏走。

湘凝的手總是溫熱的,像充蓄盈恰了的,恒恒安穩(wěn)遞照著熱量的光線的幾盞燈。那兒能孵化出美好而寧謐的東西,或者所有。

“等我回來啊。”我笑。

我脫掉外套送往放置零物的窗臺上,隨后途于那段過度空白的走廊往回走。

那兒有許多雜物鋼絞,散下紙盒旁邊的大頭釘,角鐵和線頭尚插在插銷上電鉆之類的東西,被隨意摘扔在地板上摔去了半幅框圍的愛因斯坦、牛頓的畫像玻璃膜上甩了許多油漆涂料,點滴在那些巨人臉上,地腳線旁亦疊錯七七八八剝脫的黃白不一的墻皮,像魚碩大的鱗片。

“近期裝修,部分構(gòu)造拆卸,請遠離。”貼在墻上的白紙通知寫。

我緩緩試探著邁步,在那些不時支棱著鐵絲的物什間隙中找落腳的地方,轉(zhuǎn)了彎似又可遠遠看見人們笑語著的排練廳。

“我回來了。”我道。

我為歡悅不已自己恰恰抽到了與冷雪瑞拉手成圈的那個位子歡悅不已——湘凝可以挨在她喜歡的人的身邊,不用謀求不用冒險。

“你過來這兒啊。”我笑與她眨眼,借由取糖果吃缺席掉。

我喜歡看見她與那男孩子在一起的樣子。

我靠坐在窗臺上擺晃雙腳閑逸,只一股熱流自小腿淌至腳踝了。我疑惑著撩開褲筒,卻是見腿肚左前一條十公分的傷口在沉淀著之前崴腳烏青上,翻皮的地方竟是有著涸褐痂碎的。

大概是那時慌忙,分神被鐵絲割蹭到了。

我跳落下窗臺走去了走廊盡頭的洗手間里沖洗,我并不知該怎么護理它們,只是憑任那些皮綻短暫的爽適驅(qū)使著露傷口在開到最大的龍頭激流下,或者用尖利的指甲苛夾掀揪去潰癢且麻脹的缺如豁齒的地方,以強烈的弒沙疏解。

我不得不幾番來去在那條走廊之中。

竹緣說即便是生長在這座慣于氣候失常的城市的她,也是第一次見到這般怕人的沙塵暴。她站在若整張被泥漿濺染地焦黃的草紙的,這間屋子里唯一亦渾天暗日的孔洞前抬頭看碎厲的飛沙石子屢屢劃割在玻璃上蒼白的走痕。

“上鋪你說”

“現(xiàn)在外面還有沒有人呢。”竹緣呆滯頓下許久才疑續(xù)了下半句。

她的聲音沙啞,若半束干涸的荊棘拂刷落葉,她在那場重感冒中回來寢室后,下陷的兩腮始終暗沉在一種揮不去的灰黃之中。

“會啊,會有很多人吧。”我說。

這才是傍晚不到,總有人為之阻仄、推搡卷攜在很多處無依的空曠,或者狹隘的墻角下啊。

“難怪喲。”

“確實呢。”

“他們看對方的眼睛里是有光的。”

對面寢室高聲悅論著昨天來教室上課的女孩——冷雪瑞相處了四年的異地女友與他的事情,說分在異地時候的他們每次看電影也會買相鄰的坐號碼,說許許多多令人艷羨的他的專注,他的細膩深情。

“確是好福氣呢,誰也搶不走的啊。”莫利的慨嘆于那眾尖細的笑聲里極度縹緲,像夜半搖晃在長長廊道里的纖銳且粘連不絕的鈴鐺,顫顫詭異。

我于圍簾中猛探出身往那處欄桿處挽了極為對稱的弧片的規(guī)整之處看去,我分辨不得她聲音的方向。

她們終于無暇去譴責,唾棄咒罵她去到那些人的屋子里放蕩沉淪了。

風(fēng)雨大作,失措無從歸捋的窗扇若瘋癲撞蕩絞別在軸扭間,迅疾支離,它們墜散下去,那樣的破碎聲于十幾米下,于那些肆意沖撞的沙石狂妄漫無目的里,脆若碎冰輕晃在白瓷。

于邃藍安謐的深海,悄無聲息。

所有的昏黃戰(zhàn)亂那處被沖破的孔洞中洶涌無盡,像終究攻破城池的亂軍入了城池,燒殺捋掠,尸橫遍野。

那些懸在長長繩索上的燈擺晃不堪,若在白綾端處的自盡者的掙扎。

那人確是于對面——那兩扇,許多扇正對開的不知通往何處已連長若廊道了的門里走回來的,她高高昂起頭顱睥睨這屋子里的哭嚎笑個不住,那聲音明澈像明朗陽光下透過彩色泡泡望笑向玩伴的孩子。

“啊!”

一聲慘烈的尖叫。

在時明時暗閃爍的混亂光影下,我看不清走來的那人是楚凡,湘凝還是莫利,或者是在那條廊道走來的誰。亦不知那是誰歇斯底的驚懼。

燈管驟而炸裂,無盡的黑暗。

“怎么了,怎么回事?”楚凡慢撐開自己的圍簾緩聲道。

在伶禾打照失穩(wěn)搖曳的偶有擺過她的手電光束下,她的眼下烏黑,憔悴若病榻纏綿若干年,癆癥膏肓而命不久矣。她才也三四天蜷萎在那兒未下床的。

湘凝在床梯最后一階的時候跌滾下來,她捂著撞在窗沿上的左肋趔趄著往桌前去。她撐擺好臺鏡,歪頭梳理起如瀑長發(fā)。

她旋出那只新口紅,于昏暗之中若半扇鋒利的刀鋒。她用它劃在自己蒼白的嘴唇上,倏而綻出一淤極艷美的血色。

“誰有傘啊。”

她說自己要去應(yīng)彭楠的邀約,要好好打扮自己才是啊。她與周圍人問借用以撐擋那些泥漿碎石疾風(fēng)暴雨的傘。

那屋子里沒有誰有傘。

搭乘的大巴車不知正緩緩去往何處,我只于那只紅色破窗錘所別的窗角呆望,車子轉(zhuǎn)彎,稍減速下了匝道去,我被慣性貼近在玻璃上。

窗外卻是不見花樹房屋的,我恍惚擦了擦那些水跡薄土,卻仍只模糊湖青色浸擁了大片。隱約有微微漾漫著的水的線緣起伏在窗緣涂了膠層的合隙旁,像巨大的魚缸沉浮漂泊在冷寂無盡向的水域里,霧瘴寥寥。

車廂里只我一人的。

那些水起伏若某種無盡循環(huán)的設(shè)定,它們永不被擔心沖涌溺來,甚至連滲透也是不能的。

我混沌著,像是在暴雨天閉攏門窗沉沉睡了許久,醒來卻是連自己也被那水沖到這不知何處來了。

像一艘失聯(lián)了的船。

被淹沒困頓在某種荒蕪之中,被幽幽冥冥的遠聲窒息著。

我撕扯開緊系到了喉間的紐扣,揚手抓下那紅色敲碎玻璃去。終于它們灌進我的口鼻心肺,嗆著一陣撕裂般的疼痛來。和無數(shù)碎渣嵌切而入的細密縫隙。

我安然沉落下去。

那些切口割灼起來,于我脖頸,鎖骨,于胸口直貫至小腹去。

有手溫熱,攥握住我的末處的指節(jié)。

“那碎片不比別的,敷了藥都貼上啊。”伶禾的聲音于一片朦白中。

拖鞋及地和著泡面包裝袋被塞擠著的窸脆若抹布蕩去灰塵,那些物什終究有了多了某種喜人的銳度。我乏力拿起她分放來的卡通創(chuàng)可貼隨貼在肩膀的細口上。

燈盞飛濺的碎片亦細散割傷了她們。

雨后的晴白亦若魚眼昏昏無澤的,就像被停擱在床底紙箱中于雜物中半露著的蒙了厚厚灰塵的那只工藝品。

“伶禾。”

我握住那只手喚她。

“你醒了,這些天總在睡覺呢。”楚凡閑逸與我,她正坐在床上于那本淺藍色策劃案夾的紙頁前隨看,風(fēng)輕掠來它們與她側(cè)頭蓬散下的碎發(fā)。

“瞧你哦,上鋪,把伶禾的手腕都攥禿嚕皮了。”竹緣打趣笑著,隨起身接過楚凡的遞來的策劃案,她幫看還有什么需要修改的細節(jié),彼此淺言說笑二三。

“下鋪。”

我喚道,起身看晾了水的馬克杯外透綴著許多水珠,桌上整整齊齊的,大抵是中午校方又來查看寢室衛(wèi)生她們又收拾了一次的。

我仰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上屆于這兒住過的人貼余的掛鉤膠漬。

我不能松開手。

頭發(fā)上濕淋淋成綹滴水在我的肩膀上,一下一下地冰涼。

我將它們攏合置到腦后匆匆跑到烈日白陽中去。

我忘記帶了毛巾來,更不能排那長長由赤裸著身體排成的隊伍后等待用那只許多手交替著的風(fēng)筒,我自以為這正夏臨午直射的光總可蒸曬光那些濕潮。

教學(xué)樓正前一片園中草木蔥郁,似又因過度高密而于風(fēng)中漂蕩出某種難以注目的荒蕪。

人們聚集在那兒。

我站定在途中不住地吞咽唾液,為不得不走近他們。

“這濕漉漉的,你怎么了。”

似有人于旁路逾行而過,她不經(jīng)意見到我便駐足罷扭轉(zhuǎn)走來。逆光我看不清那女孩的臉,只下意識地走去她身邊了。

“先擦擦干才是啊。”她喃喃擔憂。

赫平小心繞過我緊緊抓蜷住她肘腕的手,若怕擾了一般定住不動,只以右手撐開背包夠取紙巾來給我沾擦淌在臉上的水。

“我去洗澡來著,我忘記帶毛巾,我以為出來一會就曬干了,團委要拍集體照。”我漸漸想起自己為什么走到這兒來,在她換了幾次濕透了的紙巾罷。

我仍是難以松開手指的。

赫平的皮膚被它們壓擠出白紅暈柱來。

“我是要去外面的公交站,咱們剛好可以一起走這段兒啊。”赫平笑道,只自然攜住我的手轉(zhuǎn)并肩帶我往那兒去。

我不住點頭。

花樹上還有些過而未謝的丁香,已然黯淡下的族簇中尚星點著一二紫白色,有幽幽淡淡的氣味若匣格中培好的藥茶安沉。

我將頭靠在赫平的肩膀上,那是我第一次聞到曬暖的藍月亮的味道。

“不少草籽落在這些地磚的縫隙里了。”我道。

“還真是,你記得就是咱們小學(xué)自然書那個。”她說。

“風(fēng)和動物傳播那一節(jié)啊。”

“當時畫了那個綠色帶刺的小球啊,好像是蒼耳。”

“還有蒲公英,豁口了的小傘。”

我終究走進了人群。

赫平臨別將兩包新的紙巾塞進我的口袋里,她說她還有許多可以用,讓我時時將頭發(fā)上的水珠擦擦干,不要讓它們淌到臉頰上啊。

恩旭笑著走過來,他彎彎的眼睛在深麥色的皮膚上仍若兩泓泉。我一時恍惚自己竟是忘了穿運動鞋來了,琪哥又是會攬住我的脖頸咯吱我肋下的。

“他們還沒到啊。”我環(huán)顧卻還是不見人呢。

我預(yù)將背包脫松到旁邊的石階上,想著一會還要多謝梓琳學(xué)長將我背回樓上去,不如大家一起去喝點兒冷飲,我隱約記得賢臣哥對芒果過敏。

“過來幫我看看睫毛涂的好不好嘞!”莫利喚道。

他原是陪她來的。

周遭喧鬧,那些似在什么地方見過一兩面的人們?nèi)邋e立在銹跡滿滿的角鐵階架上偶爾向下跳落,有許多焊接處爛斷掉了。

團委通知成員來這兒拍集體照片。

“嘿,你來了。”莫利急未等去旭哥,便幾步走來面向他嬌嗔著似有膏體蹭到眼睛中,她瞥見我敷衍道。

他們是情侶。

在一次莫利回家他去車站接她送回寢室之后,湘凝原是在寢室說過這個的。我才又記起琪哥已經(jīng)幾周沒喚大家去排球訓(xùn)練了。

“你一個人來的?你頭發(fā)怎么亂糟糟的。”莫利照著手上的小鏡半笑道。

橫梁結(jié)系處在地磚上扭散出許多褐紅色的粉末,那些原搭肩踩壓在上面的男孩驚露出如愿以償?shù)耐媸啦还В麄冇樞χx開,站在一旁指論著不甘再以腳尖狠狠踢碰。

“這么晚才來,你怎么干什么都遲到呢?”她說。

“因為我的東西丟了,最近賊,鬧得厲害啊。”我抬眼笑道。

咯嘣一聲,那橫梁坍砸而下。

人們狂歡不已,燈球繁彩的光束合著音響刺耳的“呲呲”,口哨高調(diào)而尖銳,像極了小雨夜半街口處未急剎住的車輪撕扯在路面上。

有人的小腿被劃隔出一條豐盈的猩紅色來,像一條自身體內(nèi)被剜取出的喝飽了血的水蛭。

生機勃勃,腴美至極。

他們競相挪移往另一側(cè)的梯架上,匆匆勢必要占據(jù)最好的位子。我亦奔向那擁擠攢動的人群中撕扯,搶奪。

“滾開。”

我將她推下去,垂眼看那人往凌散著無數(shù)于那破碎掉的物什上割墜下的角鐵間跌落。

在迅疾的失重后仰中,我驚恐拽住所能拽住的東西。

那雙蠟黃色的翅膀隨被強烈扭拉的織物格隙張闊變得奇形怪狀,像受了大火的蝙蝠殘豁、粘連著褶皺的肉翼。

曲曉忙不迭撤開手撐了撐自己回縮變得萬分挫聚的襟角,焦慮著它們被這不斷向下的墜落糾纏裂斷了般。

他緊緊地蹙起眉頭,卻也隨伸手承扶。

他擋拉著了我若溺水者掙扎抓搶般的右腕邊系,那些驟然錯擰的皮膚灼痛若是被活活剝離了身體一般。

我的腳后撞靠在架子正后的水泥臺側(cè),若是潮濕的木梁終究敦實在壘砌密集的石頭墻矮上,那聲音空洞沉悶。

無論如何,我暫且抵穩(wěn)在那些構(gòu)造物前。

“沒事吧。”他嗚囔了句。

“謝謝。”我說。

那是種莫名的難以自控的禮貌,彼此生硬地像是被逼迫著對某些規(guī)章條例進行闡釋,像一次收購。

它們有悖于那些我意欲深埋下的東西,卻像最適刨掘葬處的一把鋒刃的鍬鏟。

我感到心口若被澆了硫酸銷毀的紙張上棕色漸而擴散的窟窿,我看著那些脫飄于邊緣的灰燼緲緲消失往再看不見的地方去。

不可以啊。

負責人撐了本夾在胳膊上嘴巴一張一合的,他身著素縞不時抬眼看向人群,虔誠而戲謔地念禱著什么,架子上是站滿了黑漆漆的人,他們高聲應(yīng)答著。

被缺漏的到底是誰。

我拼命去想那個被忘記了的人的名字。

有水于我的發(fā)梢滴到肩前洇濕大片,我慌張摸去自己的口袋里。

我在昏亂失控的恐懼與撕扯中弄丟了赫平給我的東西。

再見到湘凝時,她正仰面向彭楠等待他幫她拂去眼角旁側(cè)柳絮卷成的絨團。

近來它們?nèi)伙h謝了,整個校園變地白朦朦的。

“等等我,我與你一起回去啊。”湘凝見我于看臺側(cè)途徑而過揮手道。

她與他簡單說了幾句,將手上的細紙筒給他,匆匆像運動員遞交接力棒給自己的合作者。那是她與學(xué)生會申請部長頭銜的書面材料。

她從來避諱讓那個男生送她回寢室樓下,那與她對同伴的渴求一樣強烈到匪夷所思。一如本能的閃躲與巨大的缺失。

“要辦活動了。可以幫我寫一份主持稿嗎?”湘凝喃喃與我,風(fēng)飄起起她未歸到她腦后松挽著的發(fā)髻的碎發(fā),金燦燦若燃半的羽碎去往未知。

“什么時候給你呢。”我輕聲。

“我不知道。”

“是女生類別的活動,就像,閨蜜之夜。”她晃了晃神道。

我點頭。

“你知道張莫利和恩旭在一起了嗎?”她側(cè)頭問道。

我與湘凝說起那天發(fā)生過的事情。

“她怎么那樣呢?”她道。

“她向來那樣的,寒酸而凌厲,標準貧民窟的窮人嘛。”她揚舉起來的手到那躁熱的霧朦中,歪頭端詳起那幾只才做了護理套餐更換了的指甲色澤。

它們一直安眠在溫和中,偶偶亦隱約柔軟的麟角瞥閃而過。

終究被什么尖銳的聲音喚醒來了。

“恩旭的眼睛也真是瞎了呢。”她輕笑。

“那個叫?曲曉,你喜歡他?”她回頭黠笑道。

湘凝在剛剛的閑論中不自知地快步在我的身前,那是種不曾顯現(xiàn)過的,勢要快步在任何人身前的急切的高傲。

“我很需要他。”我頓了頓神,仍與湘凝道。

“為什么不是你呢?”她悵然喃喃。

“嗯?”

“他選擇你不是更好嗎?”

我沉默。

那是種莫名的墜落感,如若一腳踏空真的失去了什么。我想起恩旭如清泉般彎彎的眼睛,對那個搶奪了它們的人的嫉恨若被風(fēng)拂去灰表的火折一般觸燃在那處從未被察覺到荒草枯禾間,一倏忽。

“你倆對他來說不都是一樣的嗎?”湘凝道。

那些她曾異于她們的東西終究暴露了來。我感到一陣快意,關(guān)乎某種化魂被證實的狠狠錘落式的確定,到底是種認可啊,如若廝殺殆盡后萬無一失的奪取與贏得,我渴求它們。

即便那真相本身是恥辱,甚至殘忍的。那些只是不得不賠付的殉葬品。

就像紅瑪瑙搖墜在那雙美麗耳垂閃耀十字光爍的那一瞬間。

我愛上了某種刑罰,或者于我早已是獎賞的被高壓竄灼般的強烈感知。我沉溺其中。

“我是說你和莫利都是排球隊的一員。”她又道。

她是誤解了我的沉默的——我并未因某種相提并論感到懊惱,那是我早已預(yù)知過的,它們?nèi)艄眵蕊h游在甚至是溫柔之中,是永遠無望消散的東西。

湘凝從來都是那間屋子里的人。

我似乎習(xí)慣了被人們自知或不自知的俯瞰,就像習(xí)慣了有時不被我自己察覺的痛恨。

我只是深陷在所謂“都是一樣的”驚詫中,我覺得那是某種完全不針對于我的褻瀆,生靈涂炭的慘劇。

是死亡。

她與我已然或即將邁步而下的地方。

“我喜歡他,曲曉。”我說。

像竭力置擰用以遮住墻面某處巨大空洞的裝飾畫的最后一顆螺母的最后一旋,我覺得扳子卡住我半失了知覺的手指隱隱著某種無限延緩著的致命的僵麻。

它們成了我奔逃于某種貧瘠中短暫的窩旋,是我所能找到的唯一或可生還的岔路,可那需得循環(huán)往復(fù)地去自我違背和欺騙,卻若了無歸途的煉獄。

像一處需得層層涂覆的深深的潰爛。

是一場最是隱晦的疾病。

許多絨絮搓捻到我的嘴角里,濕纏著再也剝脫不凈了。

“他?”

楚凡驚詫不已,她于睜挑開的眼眶里瞬時放大的瞳孔色素射發(fā)無盡的尖厲來,它們刺破了某處久久無力清愈而無盡脹盈的膿腫。

是釋放,和圈禁。

就像最初她蓄意或無意去感染了那里一樣不遺余力。

她從來是最敏銳和精準的虐殺者。

是悲憫的劊子手。

“我只是覺得,有哪兒不太對勁。”她頓了頓神小心翼翼得看向我,像是悔恨自己怒殺掉無意冒犯的流浪貓的人面對那條干癟的尸體。

“你可要想好了。”她緩緩看向床簾一角,那憂慮確是真摯的。

“曲曉長的俊朗,這家伙實在好色啊。”伶禾打趣著伸手愈床緣擰了我一把。

“怎么說來著,劍眉星目,對對,輪廓也端正。”

“而且他不矮也不太高,跟我上鋪搭配的話。”竹緣挑眼回憶思摹道。

“絕對合適啊!”她拍案歡喜下了定論。

我需要她們的喧鬧,混亂如若某種藥劑麻痹掉那卷纏在大幅歸順了的筋膜中僅存的一縷莫名不安的神經(jīng),它們將它綁縛起來,終止那一下一下的跳動。

很合適啊,我想。

我急切地想讓某些東西被全然更替掉,就像一場大型活動結(jié)束后那些巨幅絢麗的幕布被整個撕扯而下,什么印記也不要留。

我在湘凝的催促下穿好鞋子,與她們穿過操場往教學(xué)樓頂層的乒乓球室去。

“男生還是選修籃球的多呢。”伶禾顧了顧那些密集的塑膠彈撞聲處閑話道。

周五下午的第一大節(jié)課,全院系的班級課程都是體育。那些身著清淺的人們散布在場地上,像泡沫球被撤離的游樂場經(jīng)營者遺落在破舊了許久的空空的商業(yè)大樓里。

曾承托住歡悅的,失真了的荒蕪。

像輪回不盡,枯萎過無數(shù)次的四季。

我覺得有水漫浸過鞋子,觸蕩在我的腳掌若蛇信般冰冰涼涼的。

我緊扣住竹緣拉握我的手,不覺指甲回蜷嵌刻到自己的手心中了。

我只想快步走過這一片明耀刺眼的暄騰之中,連頭也不敢抬一下。我決不能瞥見什么,那些未撕干凈的粘結(jié)邊角碎,黃的膠漬。那些我所瞥見的都會絞繞歸往某處魅影兒而成為將人無限纏拽的繩索,長發(fā)。

成為兇器。

我恐懼那樣的恍惚失措,害怕一不留神便“撲通”一聲沉墜往那處水域。

“曲曉選修的是什么啊,沒準兒會碰到他。”伶禾以手肘戳戳我笑道。

猶若夜晚的遠光燈掃射過逆行者的眼睛,像審訊室的懲罰。

太陽照在教學(xué)樓開撐向外的一扇扇玻璃上,那些光白慘慘的溢刺往四處,卻是難以照進屋子里的。那些窗口黑漆漆的,若晦暗潮濕的倉庫里的、被破舊的雜物架半遮擋了的可有可無的通風(fēng)口。

我搖搖頭。

“是太極拳,昨天排練閑聊時候他說的。”湘凝道。

“原來是選擇了那個。”我說。

我便只將自己的目光擱置往操場東北角落里太極拳的規(guī)定區(qū)域中了,那無疑是個安全的地方,到底是被著意封鎖過的。

像在街頭暴亂人群混亂逃竄的洪流中蹲身抱頭,緊抓住街邊店鋪殘疾人坡道的圍欄。

“哼,還不快謝謝我!”湘凝嘟嘴嬌邀道。

那像極了近來她在排練室與他——自我與她提及過那個名字后便被頻繁靠近搭訕的曲曉說鬧的語聲,我時時命令自己相信那是她以她的方式贈與的某種幫助。

是最后的欺騙和自救了。

我抬眼看向那是張娟秀的臉。

卻是有若蜘蛛網(wǎng)裂般隱隱的淤青色于那白皙深處爬絡(luò)著的了。是那種索求啊——像寄生而汲汲掉一切血氣的蔓,將扭曲的觸須抓嵌往各處,貪婪且瘋癲地生長、掠奪和吸食,笑涔涔地瞧著被捕獲而以供奉于此的生命們枯頹坍萎在那兒,腐做爛泥一般。

我認得出它們,永無休止著發(fā)生在那間屋子里的侵占、捕食和獵殺。

某種痛惡——憎恨驟而若于無數(shù)次著意檢修層層加厚的罐體中泄露出的石油,像終究爆裂開巖層與那縫隙中噴濺而出的黑色焦稠物。

那是種從來存在的深深的欲望,像要捅爛妓女搔首弄姿的背脊迅疾落下的刀,撕攪在那些淫賤的貪婪里,閉眼欣賞美妙的尖叫與哭嚎。

若呼吸般再不能停下的屠戮。

和享受。

我愛上了這近乎饑亢的毀滅感,把玩著所有難以彌補了的透支與虧欠。以其生來的激烈的刺痛來供奉,填充,得以繼續(xù)活下去。

它們于我是最唾手可得的替代品。

湘凝被男生們簇擁而高高舉起,她垂眼微笑曲臂翹著禪指的姿態(tài)美若一尊觀世音菩薩。

在一眾副主席商討過后,這個謝幕隊形最終被敲定下來。

彭楠于四散著的商討者中隨靠半坐在窗沿邊緣上,單腳別搭在小腿上歪頭看向被眾人小心攙扶下歡悅跑向他的女孩。

“喝點水吧。”

他抬手捋順湘凝汗貼在腮旁的碎發(fā)往耳后去,遞了擰開過的礦泉水道。

“你完事和她一起回去啊。我先不送你了,你們的大主席打了一百個電話叫我出去呢。”他往我的方向瞥了瞥,與湘凝半苦笑著挑眉抱怨著那些被排滿的飯局聚會。

身不由己,其樂無窮。

湘凝俯頓身體著乖戾的角度,嬌賴地皺鼻“嗯”了聲。

“累死我了!”

湘凝走來頭靠在我的肩膀上,不住地以手作扇揮動在額側(cè)道。那皺起的眉頭中是鎖扣著無盡的順遂快意的,是某種意猶不決的彰顯。

她時時瞟往人群。

卻是未見而落寞。

“她也真是用功啊,一心兩用把演講稿都那來這兒了。”湘凝轉(zhuǎn)引往旁處笑道。

我遂她下巴于我肩頭劃挑的力道看去,只見孔美婷垂頭似是萬分專注地踱步墻側(cè),不是交更手上的幾張白紙仰頭默誦。那黑框眼鏡緊繃著極致的意氣風(fēng)發(fā)抱肩站在一旁,背脊挺直更甚于以往了,總是怪異的。

那更像是某種,焦慮。

終究被定下做花蕊芯亮相在聚光燈下的,承萬千艷羨的那個人是湘凝或者說彭楠。他們力爭而落敗,此時像被什么捆縛著送往斷頭臺的叛亂者,有著用之不竭的恐懼裝點出的剛正不阿。

它們被牽強成凜然而悲壯的就義。

確也是的。

在他們充當了最強勁的敵人的那場角逐中,沒人再注意到那段被刪減掉的雙人舞,我與封喜儼然被這場慘烈白白護住了的。

那使我于某種恥辱的暴露中漏落下來,亦像是舞臺正中那塊驟然坍空的地方。

像一雙手將人于一處虛匱推蕩往另一處虛匱。

封喜正靠在庭院的一面墻上,于傍晚昏沉中,于一眾男生吸吐的煙霧繚繞中喧笑著完全于此無關(guān)的喜樂。

煙霧不辨月白,于陰影于風(fēng)中消漲不住,四下了無遮擋,朦朦綽綽的卻是再不能散去了。

我全然松釋掉了,像從未存在的一般。

確是成了那精瘦女子構(gòu)想中的,排列在床頭被擺置挪動在那個世界中的花園、書房和壁爐前無憂無慮的人偶。

在湘凝搶喊出曲曉的名字、雀躍往他身邊的時候,那些白腴蠕動在她眉宇間的東西終于窸窸索索地掉落到我半張未及出聲的嘴里。

于我它們像一倏而的度化,再無自救了。

我閉合好那豁口——所有的豁口也隨斂抿地再無半分痕隙。

那是若洗澡水灌入雙耳嗡嗡須臾的沉悶與隔絕,是唯余下的那些寂靜的永恒了的回聲。

是清醒。

像是于銳度置頂了的鏡頭之中,那些人被無限度地抽離成一斑斑的高曝光的色度,一錯錯鉛灰枯暗的線塊,最終只是一副成幾副、幾副化一副的若水膜引吸水膜般微微潺潺不可辨識的斷斷缺缺的輪廓了。

“你得踩上來啊。”

有人狠狠扥住我的手肘蕩往那個半趴伏著的男孩背上呵道。

他像是被扭臂迫壓伏跪地面上的叛徒,某種掙扎在紋絲難動的僵硬中無盡脹酵著,或是會驟而自行斷裂掉,任血肉飛濺。

而肆意屠戮了。

他們是讓全隊僅有的五個女生選來上個隊形中附近區(qū)域的男生來完成幾個節(jié)律的交際舞動作的,那些人笑嘻嘻地交頭品論著奔來走去的,卑賤的奴仆們。

就像在馬場觀看那些被圈趕著的牲畜交配。

我甩開掣在手臂上那惱人的力,卻隨自己噴涌來亢奮邁踏而上,那重量死死碾擰在那筋肉間,若剝皮前近乎瘋癲的扭搓,失控的。

“喂,你踩的可是人啊。”那黑色眼鏡長音道。

那是某種絕不關(guān)乎悲憫又無限貼靠往仁慈的戲謔,像被制作成仿真度百分之九十七的硅膠娃娃,無限貼靠往純粹而極度詭異。

在那精瘦女子被應(yīng)承過某些事情后,整個舞蹈的編排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更像一場供某種欲望的釋放的陰郁森森的游戲。

我再不要做它們的祭品。

“我知道他是人啊。”

我抬眼看向那中年人道。

“你自己的體重,心里沒數(shù)嘛。”他抬手觸了觸鼻頭,沉吟輕笑著瞥向旁處。

我拎起那條扭動著的蛇摔鞭在窗臺石棱上,扼住勢將其抽筋剝皮了去。任它兇狠冰涼,任其將長長的牙釘入血脈中注射劇毒。

我沒有感知到絲毫疼痛。

無盡的亢奮猶若噴于爆裂燃氣管道的火焰般將那些血肉模糊的肢體、鱗皮燒撩不堪發(fā)出“嗞嗞”的聲音,散出誘人的脂香。

我感到極度饑餓。

去吃掉它們吧。

那女孩向我走來,像是代替誰來奔赴、穿越那兇殘的撕咬,決絕而溫暖。

有若遙遠琴弦被撥動的輕柔縹緲的聲音。

如若梅子火焰,星辰艷陽。

一瞬而熄滅了。

她囫圇擋在我的身前,終究趔趄隕落在了那些推搡與了無聲息的猙獰中,我轉(zhuǎn)背去環(huán)住她,瘋也似的捂住那些蛇齒孔洞。

可我止不住那些迸涌的血液啊!

它們于她的口鼻噴濺而出,模糊掉瞳眸淌下眼角一滴一滴落在我的手上。

我放下她的尸體。

我轉(zhuǎn)身看向那些驟而消止住了劃割與撕咬著人的面孔,剎時驚恐不已。它們垂手虛虛飄蕩在那兒,像無數(shù)相重著的我自己的臉。

我跌坐在那兒,于那些直立著的身體的縫隙中對看向那面鏡子。

我惶惶去找摸那具消失不見了的尸體。

它們被吃掉了。

被那些蛇,纏絞在一處的許許多多的蛇。

我仰躺在床上,不懷好意地等待一場風(fēng)暴。

清風(fēng)徐來,樓下曬桿端軸上偶爾的旋扭奏出一下下新亮雅落的口琴音,伶禾抱著洗過的被單走過我床邊漫散下雛菊皂粉的香味。

“等你回來,桌上的橙汁給我喝一杯。”我貼在枕頭上笑于她道。

我很喜歡那些若嬰兒肌膚般胖胖甜甜的果粒。

“陽光這么好,走,曬被子去。”她隨將它們遞來,握了握我的手腕喚道。

“我就不去了啊。”我說。

那些人不會善罷甘休的,在我昨晚于眾人中振臂高呼著“一個年年蹲級只會跪舔院系主任屁股的人渣有什么資格對我指手畫腳”之后。

我拿過手機簡要說明了自己不再排練后退了那個群的,可我知道我永遠退不出那些在屏幕后、甚至在我在的每一處窺視、伺機將我拉拽而出以嵌滿鋼刺的木棒敲捶致死,終究全逆了鱗片的魚的掙扎。

那就不掙扎了吧。

起義總要被鎮(zhèn)壓下去,無所不用其極地。以他們喜歡的方式達到他們覺得滿足的程度,可我一點也感覺不到恐懼。

它們被某種美妙的瀕臨感撫平若明朗晴空下的湖,凝如畫色的一片海。

“隋馨問我,你在群里發(fā)的消息是什么意思?”湘凝探身出那片湛藍,驚詫地匆匆去看她尚未注意到事情。

她將床簾挽起,松髻柔聲與人們商量。

“有什么了不起呢,能抽筋扒皮咋的,看把他牛的上天了呢!”楚凡忿忿不屑道。

“雖是這樣,可弄僵了總不好的。”湘凝擔憂地于我道。

“是要去道歉嗎?”我問。

“不是,哎,咱們總要像個辦法解決這件事情,要不就說是腳傷時有反復(fù),醫(yī)生說半年內(nèi)不能再吃力了。”湘凝想想道。

沒有醫(yī)生來看過。

我腳踝的烏青確也未褪掉的,或者不會再褪掉了。

“那時候我上鋪的腳還沒好就給他們趕進度,學(xué)生會那笑嘻嘻的樣子想來真是惡心啊。”竹緣冷冷道,轉(zhuǎn)身提起空蕩蕩的暖壺走出門去。

“怎么樣都沒關(guān)系的。”

我安慰那些說論的人們,我感到溫暖,刺痛或是其他什么模糊若酒后的觸覺般不辨的知覺,我不想為這微不足道的事情勞神。

總也是不值得的了。

我笑個不停。

為收到那個我十分愛慕便想與之在一起的男孩——曲曉的第一條消息。

“你最近怎么都沒來排練呢?”

“我的腳傷復(fù)發(fā)了。”

我拼寫出這些文字的時候,感覺像是某場幾番通關(guān)了的游戲框格的最后再一次無限崇敬地輸入一排瑪雅密文般。

我感出某種可怖卻又滑稽的窺視。

像鬼趴覆在窗簾、枕下和織物的每一個孔洞中笨拙且小心翼翼地探望——只不過它們是要伺機以尖銳的戈刺穿我的心臟,繼而活剝了新新的膚皮縫補自己臉上腐潰露出的大小窟窿再以為這屋子獻祭美態(tài)。

就在那兒,此時此刻。

“他與我說話啦!”

“他與我說話啦!”

“他與我說話啦!”

我赤裸著身體跳下床去,旋轉(zhuǎn)在那間屋子里的每一件物什中。桌角撞劃在我的大腿上,被殃及了的玻璃杯砸地彈起的碎片連并那些滾燙的水全然迸濺到我的私處。

“喂!”伶禾騰然起身不知從何處抽拿了浴巾匆匆追來將我摟裹住。

“瞧啊,是來關(guān)心我啊,來關(guān)心我!”我不管不顧,無限驕傲地將屏幕轉(zhuǎn)向每一個于床上起身驚愣看來的人。

楚凡連手關(guān)了門去,死死扭皺著的眉額間恍惚著極度復(fù)雜的,近乎痛苦的東西。

我困惑不已。

“你們真是的喲。我還得給我的暖男回消息呢。”我悻悻不屑地回到床上去,覺得她們過度敏感的反應(yīng)實在有點掃興。

她們面面相覷,像第一次、很多次在這間屋子里存在的隱藏或者遮蔽。見此我感到一陣尖銳的恐怖于食道刺穿喉嚨直往我的顱頂去。

我怕極了它們——關(guān)乎驅(qū)逐,遺忘、拋棄的瞬間。

是那場凌遲的首刀,疏離而鋒利的。

“明天,我就會去排練啊。”我笑道。

我深覺自己的乖順像場極其慘烈的戲弄。

是蔑視,和迷失了的痛恨。

我并沒有說謊,我會再去排練的,帶著在某種意義上狠毒且邪惡的目的——我很想知道他們會如何處置我這個十惡不赦的人,我期待能在那樣的蹂躪中再獲得那種極度美妙的享受。

或者有幸無限探知往那晦暗深處,再深處。

“那你早些休息。好好養(yǎng)一養(yǎng)。”

完成任務(wù)的人自是要收起刑具,再不必耽擱的。我會被堆放在木輪椅上推往另一間屋子里吧,我只要癱殘在那兒。

我愛極了這樣的匱乏無力。

“多謝你啊,還想著我呢。”

我實在該感念且報答他的。

它們締結(jié)或者加固了某種紐帶,我與他或許任何人之間的,與這周遭連結(jié)的僅存了的一條可以拴絆我不要重落入那片水域間的芯索,堅韌而永不斷裂。

總還需再敷飾些許,以砂漿,以棉紙,以尚可勉強抓觸到的一把腐殖質(zhì)。

我命令自己認同他“這么長時間努力排練,半途而廢就可惜了。”的話。那就是毋庸置疑的關(guān)切,是純粹的,不容任何人去褻瀆去臟污的關(guān)切!是有別于這周圍一切的!

是沒有偏差的。

我不得不拼了命的去修繕,粉刷某一間我奔逃途中沖撞入的簡陋到旋即坍塌的房子,哪怕那只是一處偶爾陷入、引誘去被捕獵虐殺的陷阱。我不能讓它露出絲毫的破綻,甚至以遠超那些設(shè)立者的警覺和勤懇去遮掩,保護它。

將其由一個騙局完整成另一個騙局。

從冰冷到有些溫暖的。

就像伶禾遮裹來我身體上的那一大張白色。

得活下去吧。

湘凝走在前面,她高挑的身條在傍晚燈暈中扭動著令人難以挪目的美嬈。

“快點呢,今天可能主席來。”她半回頭瞥促道,旋即又嘟嘴回撲來將雙手撫按在我的肩膀嬌昵擺晃。

像一場押送。

“喂,你和我搭檔進展如何啊?”她笑道。

“他昨天與我說話著。”我說。

“哦。”

“他可是做事認真的好男孩啊,就跳舞分的那幾組,我倆可是跳的最好的搭檔。”她不無得意地說。

他們是最好的搭檔。

我兀而想起剛來這兒時與裘榮,思遠和喻雪去到附近吃火鍋回來走在馬路上的情景,想起銅黃鍋中紅锃锃涌沸不已的油層,和那些熱騰騰的合著芝麻香的溫潤蒸霧。

我希望有人在。

燈色昏黃,卻也聽不見籃球于塑膠地面的擊彈合著若大汗淋漓刷甩過濃密發(fā)梢式的少年的躁喝。

我頓足望向那兒。

球場的邊緣已是化在那黯淡中了,一如抽失了像素的膠紙。

湘凝的鞋子踏向前去的響聲空洞,地磚一季風(fēng)霜雨露,那些黏合的砂漿似早已半涸坍頹了去的。我只低頭走著,看一橫橫的石板被切割的長縫于惶惶中掠過去,這條路已是停也停不住地了無盡頭了。

我恍而抬頭,竟連葉挲蟲鳴也沒有了。

那屋子亮著燈,在不知是不是他們終欲要帶我去的混沌之處,朦白若山野霧障。我似是從未來過這兒的,卻只又頻頻往那些亦明亦暗的窗口中綽綽人影。

光線驟烈,像逆來笛鳴剎刺的車輛掃來臉上的強燈。

一定是出了什么偏差啊!

我原是走進了那屋子里去。

他們皆有意無意地瞥向我,避諱、似竊語而半含著某種笑意,他們將手遮在嘴巴旁卻又在我偶爾看去的時候迅而拿開,我并不記得那些臉,或者又都像是一樣的。

我緊緊靠住窗旁的那面墻,手掌下意識貼伏其上。

于那些來去不休,似自有忙碌又若只為盤桓在我身邊只待一撲而上將我分食掉的怪物里,我看見了曲曉。

他窩扥在它們之中,半推就著那些拉帶他的柴骨,那些呲牙咧嘴的哄擁。

“何不來直接扯爛烹炸了我吃掉呢,你這個廢物。”我于心底咒罵道。

我恨極了那樣的畏縮,渴望一場干凈利落的撕咬與屠戮。

我是瞧不起他的。

我走離墻面,獨自送自己往那些久久不撲食來的怪物正中去,那似乎是我唯一容自己做出的某種極致榮耀的蔑視,爭斗和凱旋。

“于歌!”

“你來了。”

他們近于歡呼著簇往門廳處,呼啦啦的騰空一大片干干凈凈。如若風(fēng)晴拂塵,燈光亦是明晰了的。它們映透在柔黃的地磚上,像一瞬間潑灑在絲絨夜幕里的星星的光。

璀璨、密集若剎那灼燒在瘢痕上激光點陣肆意的割刺摧搗,亦是無數(shù)針劑的錐心的藥。

他站在廳門前,無處安放被攜來了的那些人們以生命燃就的熱烈。

可他終究無法走出人群啊。

他于那些穿戴整齊的笑魘如花中挪步往排練廳中心的位置上,他難以割舍掉它們。主席確是來了,他揮手致意時候別在那兒的紅瑪瑙袖扣閃出華麗的光。

像鎢絲斷掉那一瞬間。

“于哥,坐這兒啊,開完會挺累的啊。”那精瘦女子搬去椅子躬身笑道。

仰靠在椅背上的人幾次瞥來,在他的簇擁者們低聲匯報完垂手而立的余音中,那樣銳利的眼神經(jīng)由透薄的鏡片折射出無盡的寒凜,像覆了煤球灰塵的積了好幾場的雪,與其被無數(shù)家的生活污水嗆鏤而出的如蜂倒刺的黑色的冰茬。

它們濕淋淋地坍頹了,于圣誕節(jié)櫥窗的燈火暖暈永遠溢映不到的那處墻角下。

他抬手派遣了那許多人來。

“你還繼續(xù)排練嗎?”有人笑意打探道。

“過了復(fù)賽不管怎樣都有學(xué)分拿的啊。”有人蹭近我身邊,故作神秘擠眉弄眼做作索索。

“而且學(xué)生會總是不好惹的啊!”有人特意側(cè)背過身體無限親昵而設(shè)身處地地緊緊蹙眉為我道,真摯若擔憂自己孩子生病死去的父母一般呢。

“天啊,那怎么辦啊。”我驚恐不住,隨即為那姿態(tài)噴笑出聲音來。

“堅持了這么久的事情,突然放棄多可惜啊。”有人意味深長,仰面瞭望夜空惆悵地分享自己的珍貴的感悟。

“堅持了這么久的事情,突然放棄了多可惜。”我重復(fù)道。

“是啊,多可惜,做人有始有終啊!”他見我如此,便若見縫轟擁的蒼蠅蚊蟻般于那高高的夜空墜爬而至,弓背蜷身而迫迫營汲。

我將不知何時粘來舌尖的柳絮輕啐下去。

“別是因為砍掉雙人舞就不愿意了吧?你知道獨舞那東西,觀眾是看,,,”

砍掉,砍掉了什么呢。那些圓形的缺口倏而灼痛不堪,只又蹭沾深褐色的糜碎在我抱肩的手心上。

那些人像是被一線拉引的木偶般近乎同步地仰離我,他們齊刷刷地在隨手可觸的東西上冠上刺刀,像中世紀高帽皮靴過挺拔著脊背的一列嚴肅的兵士,那睥睨著的欲言又止若一幕戲劇中極為經(jīng)典,流暢而精道的承轉(zhuǎn)起合。

那便是人的本能,像吃飯、排泄那樣的本能。

我補充上他們話語里的豁缺。

我親口告訴它們早已被找到、總歸承認了的。

那處偏差。

他們互覷似是驚詫,下意識回頭往那個椅子上的男人。我亦隨之,在那樣的光線與角度看去,他的法令紋深括若一張皮松連眥的嘴,他亦是黑色的鏡框壓抿著漸而墜疊著一層層慘敗的褶皺,它們在蠕動,像某種可怖的脫蛻——尋覓詭秘之術(shù)終究徒勞的。

是絕望不盡的衰老。

那面孔變得飄忽不定起來,像無數(shù)被吞噬的生靈在那薄脆如紙的白皮中涌擠,掙扎。

我捂耳指向他。

我尖叫不止——我看到了那只惡鬼。

它們還在等待什么呢,我困惑不已。

“上鋪,你喜歡烤肉多一點還是火鍋呢?”竹緣仰面握住我的手腕溫聲道。

“嗯?”我回神。

窗孔里陰沉沉的,像燃過的燼沫合水鋪就在素槁上,走廊里的風(fēng)帶衣布浮蕩若掠進一串串秸稈挑起的紙扎籠空膛里的啜泣哭嚎。

“你喜歡什么啊。”我說。

竹緣的生日,按照慣例是要選一處餐廳共同去吃晚飯的。

“上鋪說,我聽你的。”竹緣誠懇而近乎悲戚了。

“去吃火鍋。”

“去吃火鍋。暖洋洋的多好啊。”竹緣搓搓我的腕心輕聲與我。

那女人嘻嘻走來,在整間屋子乍然驚慌后不得以的熱絡(luò)中。伶禾禮貌寒暄拉出椅子的空余頻頻與楚凡、竹緣使眼色,那是種實在溫脈的算計與抵抗,于她們克制著別蹙起的眉心那些對那個女人惶恐與厭惡中。

她們或知是爭斗不過那個女人的。

卻決不放棄。

“上鋪,你收拾一下啊,咱們馬上出發(fā)了啊。”竹緣催促道,虛張聲勢地擅自更改了時間。她的聲音微顫,一如與戰(zhàn)友半斷了聯(lián)絡(luò)舉起武器的年輕兵士在找尋什么。

“你昏頭了,她那個腳得叫曲曉來背下樓直接坐車的,走一步就腫的不行。”楚凡嗔斥道,面對那個在眾多同類中的幸存者——當上轄管我班的導(dǎo)員的高年級人和她的來意,她局促不安了。

“她哪兒也不能去啊。”伶禾道,那哀弱的尾音近乎哭腔了。

我仰躺在床上,側(cè)臉望著那些我終于也可感知了的美麗的徒勞。

我起身選了洗過最干凈的衣服穿整齊。

“伶禾。”我叫她的名字。

“幫我系住脖頸后邊的線帶吧。”我俯身近她終也再聞得了她常用洗衣劑的雛菊清香。

“這小可憐兒的。”

那女人早是走來半靠在我床下的,憐憐地仰頭看向我,直見我動身便揚手扶握了來。

“唉,唉,慢點啊,慢點兒哎呦,我的小可憐兒。”她隨那萬分關(guān)切的攙扶聲聲扣住我手肘甚至腳踝,以親善若春風(fēng)的語聲將人索縛到令之歡喜的囚籠之中。

自然而然地。

她笑地全然窩旋下的眼像極了我胡亂想象過的老鼠的私處。

我為自己突生的齷齪訕意笑出聲來。

“外面的天氣那么糟糕,總得等一會再。”竹緣下意識拉住我的衣角,緊緊蹙眉近乎祈求。

“你忘了,沙塵里,也有許多人在走啊。”我說。

“上鋪!”

竹緣無措抓抄起大把的糖果往我的衣兜里。

我跟在那女人身后,她開合那間屋子的木門軸葉吱呀響動,回頭笑望向那些悲戚的面孔。

“請別帶走她。”

我聽到有女孩嘶喊。

那聲音若秋蟲鳴寂里,隱沒去了的纖銳的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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