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上小方看了一夜漫畫，可他明知道二日早晨五點過就要起。

小方聽見了他爹老張的腳步，趕忙掩了燭光，把漫畫收進被褥中。一會兒，爹輕輕走過來，湊近對小方說:“方娃兒，方娃兒，昨天說定了喲，該起床了。”小方自然是清醒的，他揉揉眼，裝作睡眼朦朧。眼睛經(jīng)這一揉卻變得酸疼，他輕輕回:“嗯。”便起了身。

昨日，小方的爹從隔壁村回來，還沒吃飯就找著小方，這時還滿是激動。面對小方時，他有些低聲問:“兒子，明天跟爹打一天鐵咋樣？是個遠地方。”兒子自然是不太愿意，可爹難得開口，他便應(yīng)下了。“那你早上摸黑就起，估摸著五點過就起。”“嗯，好。”可是小方還是通宵看了漫畫。

深秋清晨的冷風(fēng)不近一點兒人情。爹要去推自行車，剛出門就打了個寒顫。娘從炕上下來，她手中拿了個毛衣，大紅色。小方推拒著。他娘又拿了個毛線帽，他依舊推拒著。這時爹看見了，走進來說:“外邊兒冷得很，風(fēng)吹兩下就頭疼，你看我也戴了個。”爹接過帽子給小方按下，又指了指自己腦袋上的帽子。前面破了個洞的帽子還能夠御寒，而那洞的故事是差點兒要了他爹的命的——一年前的冬天，老張剛得了個新帽就去鐵屋里和徒弟洪兒打鐵。徒弟昨夜和女娃子玩一整夜，打鐵時心不在焉，一個燒紅的鐵架拿的太高，一個不穩(wěn)，落出去，正向老張后腦。老張回望時，來不及……帽子被鐵烙了個洞，他腦門紫紅。他連忙跑出去抓了把雪按在腦門，又氣沖沖往里去大罵:“龜兒！這都做不好，昨晚上偷牛去了！？可惜了這好鐵。”他見徒弟如此狀態(tài)，便讓他睡去。他一個人干到滿天繁星才停下。他把打好的鋤頭送到不遠大爺家里，大爺正吃飯，一邊招呼著:“沒吃吧？這兒兩碗給你們留的。”他卻說:“洪娃兒有事走了，不吃，那碗留給狗兒嘛（狗兒:大爺孫子的小名）。”他端了一碗飯回去，把徒弟喊醒，“吃飯了。洪娃兒”“天都黑了呀，你呢？”“你還曉得天黑了哦，我已經(jīng)吃過了。一會兒自己把碗洗了放在這兒。”徒弟兩眼泛光，落出一點淚珠打在潔白的大米粒上，咸得讓人心酸。此后，徒弟再沒來過，他去了另一個城市，去了更遠的地方。

……小方心頭一酸，還沒出門就打了個寒顫。剛出門去，爹跟小方說:“醒神沒？一會兒別在車后面打瞌睡，不然容易落下去。”小方心里一緊，坐在后座，總是向前傾著身子。

一路上，冷風(fēng)像刀子一般，刮得臉緊疼緊疼的，幸好是帶了個帽子，不至于吹得頭疼。小方還是打了瞌睡，幸好爹駕了幾十年的自行車。車子稍微晃動，可方向把握得穩(wěn)。他緊緊抱住了爹爹的腰。

天稍微亮些，父子倆在小道上慢慢駛過。兩邊是村民種的菜，霜打了厚厚一層，像冰一般，貼在葉上。不遠的一棵大楓，葉子金黃，濕漉漉得泛光。爹的車剛好從那大楓底下經(jīng)過，碾下幾粒輕塵，又激起幾片落葉，小方向大楓望，正遇著清晨剛出的太陽，光影密絡(luò)疏，陽光刺痛了他的眼。他向地上看去，大楓的枝影妖嬈，葉影映羅幕。正是這時，他才看見他爹帽下的銀白短發(fā)，臟臟的，油油的，不知是油得發(fā)光還是銀得發(fā)光。

終于到了當(dāng)?shù)罔F屋，一個老太婆把兩人招呼進客屋一邊走一邊問:

“這個娃娃是？”

“我幺兒！”

“那個徒弟娃兒呢？”

“一年前就出師了，他年輕，做得更好，我讓他去城市發(fā)展。”

“年輕好哇，年輕好哇！對咯，我這兒早飯吃得清淡，見怪。”正說，她從灶屋端了兩碗溫的白米粥，又從擱物間尋了兩張饃遞給他爹和他一人一個。她看著他們吃著，想著，又轉(zhuǎn)身去擱物間扯一張饃出來，交給他爹。他爹說:“夠了，夠了，用不著了。”“晌午還早，留著一會兒給娃娃吃嘛。”他爹接下交給了他。

老張很快吃完，說:“你慢慢吃，我先去看看鐵。”小方一邊吃一邊“嗯”。

不一會兒，小方也吃完了，這時他還精力充沛，于是他問他爹:“我能做些什么？”“你去把鐵看著，等熔了叫我。”

小方坐在一旁不時往里看，看鐵熔了沒有，不時加火，不時扇風(fēng)，而他爹在另一旁敲敲捶捶。叮~叮~當(dāng)~當(dāng)~呼~呼~各種聲音從小方左耳傳入，右耳傳出，從右耳傳入，左耳傳出。小方手中的蒲扇搖搖欲墜。不一會兒，小方頭一點，又緊緊握著蒲扇煽幾下，往里看看，快熔了，他得加把火，再多煽幾下。

又是一陣，小方頭又一點，沒有起來，手中蒲扇掉落在火旁。

“吃飯了，方娃兒。”小方睜開眼，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他爹端了碗飯，大粒的白米飯，上面幾片肥美的豬肉。外面天黑了，又下起了大雪，今晚回不去了。他吃著飯，小聲喊了聲:“爹~”可是他爹沒有聽到，走到窗前自言說:“可惜了那蒲扇。”也可惜了母親今夜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