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網絡借貸對于借款人的影響

網絡借貸緩解還是加劇了消費者的財務困境尚沒有得到學者的一致結論。一方面網絡借貸為消費者提供了短期融資工具，以緩解短期資金壓力和平滑消費，因此，提高了消費者的效用。另一方面網絡借貸的高利率和當期消費的高增長使得消費者未來還款壓力增大，尤其是針對過分高估自己未來還款能力的消費者，導致消費者未來面臨的財務困境更嚴重。研究網絡借貸對借款人行為影響的論文，尤其是研究美國現金貸數據的論文，已經十分豐富，但是結果并不完全一致，既有研究發現現金貸導致借款者陷入更嚴重的金融困境，也有研究發現現金貸具有正面效應。本節對目前研究中網絡借貸對借款人的積極作用和消極作用分別進行總結。

2.4.1　積極作用

Karlan & Zinman（2010）主要研究向借款人提供利率較高的消費信貸是否能夠提升借款人的福利。作者認為，由于存在內生性和樣本選擇偏誤，已有的文獻并不能很好地識別向借款人提供消費信貸是否能夠提升借款人的福利，該文在南非一家微貸公司開展一項隨機實驗，試圖對此問題進行回答。

作者開展田野實驗的公司是一家位于南非的已經成熟運營超過20年的頭部微貸公司，主營現金貸業務。該文的實驗對象客戶為低薪階層群體，公司對首次申請的客戶提供四個月標準貸款，年化息費率約200%，平均借款額127美元（中位數），約為借款人月收入的40%。該文的實驗對象為2004年9—11月的約3000個首次申請的客戶，其中，在走常規貸款審批流程中貸款經理批準了1405個客戶的貸款申請，拒絕了1492個客戶的貸款申請。在實驗開展過程中，要求貸款經理根據客戶的信用狀況將被拒絕的客戶分為邊際借款人（Marginal Borrower）和極糟借款人（Egregious Borrower），其中，邊際借款人是該文主要的實驗對象，極糟借款人無法獲得貸款，極糟借款人往往是因為借款人有極差的信用歷史、超額共債行為、欺詐嫌疑或者陷入法律糾紛問題等。本實驗中總共有787個邊際借款人，然后實驗隨機地將這些邊際借款人分為兩組，325個進入實驗組，462個進入控制組，根據實驗設計，隨機分配后的實驗組的貸款申請可獲得批準，控制組貸款申請不放貸。最后，貸款經理根據隨機處理的結果作出最終決定，可以和隨機處理的結果不一致。由于貸款經理最終的決策與隨機處理不一定相同，為得到無偏估計以隨機處理的樣本為準。在實驗過程中，借款人對于這個實驗流程、貸款經理的初始審批結果、隨機分配過程不知情。

在實驗結果中，對比邊際借款人中實驗組（貸款申請被批準）和控制組（貸款申請被拒絕）的福利，發現以下結論：第一，借款人的信貸約束是緊的，被拒絕的借款人無法通過別的途徑借貸，被批準的借款人借貸數量顯著增加，借貸渠道從非正規（民間渠道等）轉向正規金融渠道。第二，在借款后的6～12個月內（借款期限是4個月，已經過了還款時間），得到貸款的借款人的消費水平、家庭經濟狀況等都有提升，但來自還款的壓力也顯著上升，綜合福利指數表明得到貸款的凈效用是正的。第三，在借款后1～2年內，借款人獲得信用評分的比例顯著上升，但信用分數沒有變動。第四，從貸款人的角度來看，這些隨機批準的貸款仍然是有利可圖的，能給平臺帶來顯著為正的凈現值。

整體而言，該文通過隨機實驗研究增加信貸供給對借款人和貸款人福利的影響，發現隨機被批準的貸款為借款人帶來了正的凈效用，對貸款人而言這些貸款有正的利潤。實驗中存在一些偏誤，但至少可以得出的結論是，提供高利率的小額借貸不會造成負面影響。

類似地，為了研究債權融資渠道在個人金融領域是否能增加個人福利，Morse（2011）利用美國市場的發薪日貸款業務研究高息的發薪日貸款會加重還是減輕個人福利的財務困境，其中財務困境通過“取消抵押品贖回權率”（Foreclosure）和“小額財務犯罪率”度量。該文的關鍵是借助自然災害作為外生沖擊，利用傾向評分匹配（Propensity Score Matching，PSM）和三次差分法來研究借款渠道與個人福利之間的因果關系。

該文首先提出，從個人角度研究借款渠道對個人福利的影響存在很大問題，一方面是個人層面的福利水平和財務困境變量均不可得，另一方面發薪日貸款的出借方的地址有可能是內生的，導致個人層面的最小二乘回歸產生有偏差的估計結果，此外個人的福利水平和財務困境可能同時受到社區經濟條件的影響，對個人層面的最小二乘回歸也會造成有偏估計。

然后，作者根據郵政編碼對地區進行劃分，并在地區層面進行研究。地區財務困境指標通過該地區陷入財務困境的人數除以該地區人口數的比例來構建，自然災害變量可以處理為地區層面的面板數據。為了進行因果性分析，作者根據地區是否發生過自然災害將各地區分為實驗組和對照組，其中實驗組為發生了或即將發生自然災害的地區，控制組為在樣本區間內沒有發生過自然災害的地區。同時，作者將所有地區根據是否存在發薪日貸款業務分為兩類，分別為L和N、L代表有發薪日貸款業務，N代表沒有發薪日貸款業務。作者選取加利福尼亞州58個城市中的47個（排除掉數據不夠準確的城市），時間段為1996—2002年。自然災害的數據取自the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s SHELDUS（Spatial Hazard & Loss Database for the United States）。其中，自然災害指造成5萬美元財產損失的災害，選取其中數據全且能夠和其他數據庫匹配上的1568個數據（1997—2002年）。

為了對地區進行匹配，作者利用傾向評分匹配方法，使得在發生自然災害之前實驗組地區和控制組地區的人群發生財務困境的概率相似。具體而言，作者從SCF及US census中取得數據，用于表示陷入財務困境的因變量為：信用卡借款是否在1000美元之內、信用卡借款是否占年收入10%以下、個人關于是否有拖欠借款記錄的回答，自變量為有關收入、教育等相關因素的一系列變量，以其占郵政編碼的比例為權重，對系數加權平均后分別計算出3個指數，取其均值作為PSM分數。

最后，作者采用三重差分方式，先對各地區在自然災害前后的財務困境指標進行差分，接著在控制組內對L和N類地區進行差分、在實驗組內對L和N類地區進行差分，然后對實驗組和控制組進行差分。

該文實證結果表明，現金貸的存在對于社會福利有增進作用。在自然災害后，加利福尼亞州取消抵押品贖回權的比率增加0.45%，而發薪日貸款業務的存在緩解了該地區取消抵押品贖回權比率的增長，緩解范圍在0.1%～0.13%。同時發薪日貸款業務的存在也緩解了這些地區在面臨自然災害時發生的盜竊事件。

2.4.2　消極作用

在經濟學理論中，如果家庭可以獲取信貸，那么他們可以更好地平滑收入與消費的沖擊。但是，如果家庭由于自我控制問題，出現了過度借貸，那么獲取信貸有可能會使得借款人的效用變得更低，因此，獲取信貸的真實影響一直被學者所關注。

盡管Karlan、Zinman（2010）和Morse（2011）的研究發現增加借款人的債權融資渠道有利于增加借款人的效用和社會福利，仍有其他學者對這一觀點表示質疑，并在實證研究中發現與之不一致的結論。本節內容總結目前關于網絡借貸對借款人產生消極作用的部分實證研究（Melzer, 2011；Karlan和Zinman, 2011；Carrell和Zinman, 2014；Melzer, 2018；Gathergood、Guttman-Kenney和Hunt, 2019）。

Melzer（2011）通過分析發薪日貸款業務（簡稱發薪貸）的影響，發現對于一些低收入家庭而言，發薪貸所帶來的償債負擔抑制了他們支付重要賬單的能力，因此，現金貸降低了借款人群的生活效用。具體而言，Melzer（2011）使用來自全美家庭調查數據庫（National Survey of America’s Families）的數據，數據收集時間為1997年、1999年、2002年，每年大約收集42000個家庭，地區跨越13個州。問卷的問題包括家庭的收入、資產、就業、保險等情況，家庭成員受教育程度、年齡、性別、種族、出生地是否在國外等，以及家庭財務情況與個人醫療健康情況。

美國不同州地區對于準許或禁止發薪貸業務的法律規定不同，也就是說，在禁止發薪貸業務的州居民還可以跨州進行借貸。例如，1997年賓夕法尼亞州可以使用現金貸，1998年德拉瓦州可以使用現金貸。所以，自1998年起，紐約州和新澤西州的居民可以通過毗鄰的賓夕法尼亞州和德拉瓦州借現金貸。該文回歸所涉數據主要包括馬薩諸塞州、新澤西州和紐約州3個禁止現金貸的州。由于數據中含有每位被調查家庭住址的郵政編碼，因此，作者可以準確識別位置。作者將25英里內的家庭標記為可以借現金貸的人群，作為自變量，其余家庭為不可以借現金貸的人群。

作者選取了一些因變量衡量家庭財務狀況，包括在過去12個月內是否曾經有困難償付重要賬單（包括房貸、房租和物業費）、由于重要賬單支付問題導致搬家、出現過由于沒有足夠的錢買食物而縮減家庭的餐飯、出現過至少1個月沒有使用電話服務等。最后，因變量還包括個人健康，例如，在過去12個月內是否出現過牙醫、手術的延遲治療等。

Melzer（2011）的實證結果如下：第一，近距離居民會跨州借款；第二，距離準許進行現金貸業務較近的居民的生活狀況與健康狀況更差；第三，進行證偽測試，首先測試發薪日貸款不會影響的人群，即收入在1.5萬美元以下和5萬美元以上的人群，其次可貸地邊界在允許發薪貸前是否困難程度與眾不同；第四，利用雙重差分法，檢驗是否在發薪貸業務獲得允許后居民的財務與醫療狀況會更差，最后對不同收入群體、地區工作流交互項進行測試。整體而言，該文發現獲取發薪貸導致借款人償還房貸、租金和水電費賬單的難度增加，發薪貸業務使得借款人延遲了醫藥治療、牙醫治療和處方藥的購買。

與上文相似，Melzer（2018）利用美國人口調查局提供的收入調查數據進行研究，對距離可進行發薪貸業務的州比較近的家庭和比較遠的家庭進行對比。距離可進行現金貸的州很近的家庭可以隨時跨境進行現金貸，而距離較遠的家庭就存在距離上的限制。該文的主要研究變量是兒童撫養費（Child Support Payment），發現距離可進行現金貸的州很近的低收入家庭，即較大可能進行現金貸的低收入家庭，相比于距離可進行現金貸的州很遠的低收入家庭，其更可能存在無法按期支付兒童撫養費的不良狀況。Melzer（2018）的研究結果表明現金貸加劇了消費者的財務困境，并造成了負外部性。負外部性來自消費者選擇轉移支付計劃優先對消費貸還款，使得其他債務難以支付，導致非寄宿家庭成員無法獲得兒童撫養費及其他狀況。

美國的高息消費貸的福利問題，一直是監管機構的關注話題。新古典模型（Neoclassical Model）認為，平均來看，借貸行為能夠改善消費者福利——因為消費者顯示性地表現了其對借貸的偏好；但行為模型（Behavioral Model）認為，當消費者存在行為偏差時，那么他的行動并不必然反映其偏好。高息貸款究竟是否真的損害了消費者福利？過往的研究在回答這一問題時的答案并不一致。

Carrell & Zinman（2014）利用來自美國空軍的數據，研究發薪日貸款對美國軍隊服役人員工作表現的影響。發薪日貸款是小額、短期、高息、快速的貸款，年化借款利率可以達到400%。在美國，有15%～25%的軍人家庭借過發薪日貸款。一方面，從貸款需求看，軍人家庭一般較為年輕，且常常搬家，工資隨工種波動，因此，有通過借貸來平滑消費的需求；另一方面，從貸款供給來看，軍人收入相對穩定，同時出于身份壓力還款意愿較高，因此也成為發薪日放貸人的重點放貸對象。美國國防部（U.S．Department of Defense）認為，發薪日貸款有害軍隊發展，包括增加軍人焦慮的心情、工作中更容易分心，以及為了還清高額利息從事副業等。在美國國防部的游說下，美國眾議院通過法案，從2007年10月起，發放給軍人家庭的貸款利率上限不得超過年化36%。

Carrell & Zinman（2014）發現，當軍人能夠獲得發薪日貸款時，他們有更多的不良記錄、工作表現更差、繼續服役的意愿更低。這種負向因果關系在失業率較高的地區更加顯著，這排除了以下解釋：發薪日貸款使得服役人員有更好的外部就業機會。同時，這種負向因果關系在金融素養更低的人群中更加顯著。Carrell和Zinman（2014）的貢獻在于，首次嘗試研究發薪日貸款對軍隊人力的影響，也為發薪日貸款與勞動力工作效率之間的負向因果關系提供了證據。

Gathergood、Guttman-Kenney和Hunt（2019）利用獨有的英國現金貸交易數據研究個人現金貸對于借款人行為的影響。主要優勢在于其數據十分全面，數據來自英國金融行為監管局（Financial Conduct Authority）和征信局，覆蓋英國37個發薪日貸款發放機構（Lenders），這些機構大多數通過線上放貸，且占據市場份額達到99%。第一個數據包含英國2012年和2013年每一筆現金貸的申請數據，包括首次申請和再申請，包括申請成功和申請失敗，包括申請者的信用分數，以及現金貸公司的打分、評級、分類機制（申請者無法獲得）。第二個數據包括六年內每個消費者的所有借款和信用記錄，由英國征信局提供，可以和第一個數據庫合并。

由于放貸人根據對借款人的打分分數進行放貸，低于臨界分數不放貸，高于臨界分數放貸，但實際上在臨界分數兩側附近的借款人的質量幾乎是一樣的，因此，可以利用臨界分數這個“斷點”進行斷點回歸分析。作者根據覆蓋面廣的數據對現金貸借款人進行斷點回歸分析，主要對比剛剛高于現金貸申請標準的申請者和剛剛低于標準的申請者，研究中排除了重復申請狀況，以及申請人在某一家公司申請失敗再轉去另一家公司申請的狀況。

本論文主要有以下發現：（1）申請現金貸成功的借款人在短期內也會申請更多的非現金貸借款，包括信用卡、個人貸款等；（2）現金貸在短期內降低了借款人的金融不良行為，但是在之后的違約行為迅速增加，并長期持續。總體而言，現金貸導致借款人的信譽度下降，體現在借款人的現金貸和非現金貸違約情況均有所上升。

除了以上對發薪貸業務的研究，Karlan和Zinman（2011）也對小額信貸業務的真實影響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小額信貸是應對貧困和促進經濟增長的重要金融工具，盡管監管方聲稱影響非常正面，如2006年，諾貝爾和平獎頒給孟加拉鄉村銀行，但是學術界還沒有非常嚴格的證明。部分學者認為小額信貸有促進經濟增長、女性的地位提升、主觀的福利提升等好處，也有學者認為這種借貸會干擾更為有效的非正式借貸、產生過度借貸等問題。

Karlan和Zinman（2011）通過實驗的方法來研究小額信貸的真實影響，使用的數據來源于菲律賓某營利性小額信貸公司。該公司提供3個月年化60%利率貸款，平均金額為225美元，每周等額還本付息，1/3的貸款出現過逾期行為，大約7.4%的借款最終違約。該文使用電腦評分軟件產生的分數，分數范圍為0～100分，31分以下直接拒絕，59分以上直接發放貸款。該文使用2006年2月—2007年11月申請過該公司貸款的人，對首次在本機構借款且評分為“可拒絕可不拒絕”的用戶（31～59分的用戶）進行隨機劃分，其中實驗組獲得貸款，對照組不獲得貸款，實驗人數為1601。然后，在實驗后11～22個月進行調研，調研內容包括借款人在金融機構獲得借款的數量、從家人、朋友獲得借款的數量、雇員數量、主觀幸福、保險購買、是否信任鄰居、家人等，以此作為研究中的被解釋變量。

該文研究結果發現小額信貸使得家庭凈借貸的數量變多，運營公司和雇員數量變少，主觀的幸福感也有輕微的降低，并且小額信貸對女性有更重要的作用。此外，小額信貸使得借款人增加了應對風險的能力、加強了社區的聯系并且增加了非正式借款的渠道。

整體而言，Karlan和Zinman（2011）通過實驗的方法證明了小額信貸的真實影響，發現小額信貸使得企業變得更差。在研究過程中該文通過田野實驗的方法，有效解決了內生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