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2017大連市優秀文學作品集:散文卷
- 張金雙主編
- 10437字
- 2021-06-04 19:39:39
蕭紅:矚望延安的糾結
一
1938年2月24日,因出任山西民族革命大學教職而奔波于晉陜大地的女作家蕭紅,在山西運城給哈爾濱時的老同學、當時已到延安的高原寫了一封信,其中有這樣的文字:
……因為現在我是在民大教書了。運城是民大第三分校。這回是我一個人來的。從這里也許到延安去,沒有工作,是去那里看看。2月底從運城出發,3月5日左右到延安。假若你去時,那是好的,若不去時,比你不來信還難過……
顯然,這封信是蕭紅向好朋友通報自己很可能有延安之行,并預約見面的。其中不僅介紹了此行的相關情況,如“是我一個人來的”,即沒有蕭軍作陪;到延安只是“看看”,即了解和感受一下那里的環境與氛圍,并沒有參加有組織的“工作”等;同時還披露了比較具體的行程和時間。由此可見,在當時的蕭紅看來,去延安已經是沒有太多懸念的事情。不過,蕭紅所說的延安之行并沒有成為現實。原因是蕭紅去延安需要跟隨丁玲率領的八路軍西北戰地服務團(下簡稱西戰團)一起行動。而西戰團突然接到了總部關于暫不回延安、轉到西安國統區開展抗日宣傳工作的命令。在這種情況下,蕭紅只能隨丁玲的團隊先到西安。
此后一段時間,暫住西安的蕭紅在是否仍然去延安的問題上,留下了一些相互矛盾的信息。據聶紺弩的散文《在西安》描述,大約是3月下旬的某一天,將隨丁玲赴延安公干的聶紺弩,在同蕭紅一起吃飯時,曾邀請蕭紅搭伴去延安走一趟,蕭紅明確表示:“我不想去?!苯酉聛恚櫧C弩問:“為什么?”并進一步動員她:“說不定會在那里碰見蕭軍?!笔捈t沒有回答為什么,只是說蕭軍不會去延安,依他的性格,應當是到別的什么地方打游擊去了。
可是,就在幾天之后的3月30日,蕭紅為商量話劇《突擊》劇本在《七月》發表以及稿酬事宜,致函尚在武漢的胡風,其中又披露了自己仍準備去延安的意思:“現在蕭軍到延安了,聶(指聶紺弩——引者)也去了,我和端木尚留在西安,因為車子問題?!睂τ谑捈t所謂因交通問題而暫時未去延安,當代學者季紅真女士表示懷疑,認為蕭紅是考慮到胡風的共產黨員身份而說了假話,她這時實際上已經打消了去延安的念頭。在我看來,情況未必如此。這里,一個必須正視的事實是,在1938年的時空條件下,從西安到延安并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兩地之間不僅溝壑起伏,路途艱難,而且社情復雜,民團出沒,即使已經聯合抗日的國軍與紅軍,也是楚河漢界,各有防范。關于這點,丁玲講述自己1936年由西安到延安經歷的散文《我怎樣來陜北的》,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提供真切的參照,其中那時而乘車、時而騎馬、時而還要穿過地主武裝監視的場景,足以讓人感受到路途的坎坷與兇險。試想,由組織安排、武裝護送的丁玲,從西安到延安尚且不易,作為文弱女作家的蕭紅,如果不隨西戰團行動,或沒有齊備的手續以及便利的交通工具,要想由西安去延安,幾乎沒有可能。唯其如此,蕭紅對胡風說“因為車子問題”而暫時未能去延安,還是可信的,我們沒有理由斷定這是假話或托詞。
那么,此時的蕭紅到底是想去還是不想去延安?相對準確合理的答案庶幾是:她既想去又不想去;她有時想去有時又不想去。換言之,在是否去延安的問題上,蕭紅遇到了人生選擇的困難,以至于產生了復雜嚴重的內心糾結。
蕭紅最終還是放棄了去延安的打算。十幾天后的4月17日或18日夜晚,她告別了丁玲和西戰團,同端木蕻良一起,登上了重返武漢的火車。在蕭紅動身之前,丁玲出于朋友的善意曾予以挽留,再次勸蕭紅和自己一起去延安,且說出了自認為足以讓蕭紅心動的理由,但卻沒有結果。四年后,丁玲在《風雨中憶蕭紅》一文里,對當時的情況進行了深情的追述:
那時候我很希望她能來延安,平靜地住一時期之后而致全力于著作。抗戰開始后,短時期的勞累奔波似乎使她感到不知在什么地方能安排生活。她或許比我適于幽美平靜。延安雖不夠作為一個寫作的百年長久之處,然在抗戰中,的確可以使一個人少顧慮于日常瑣碎,而策劃于較遠大的,并且這里有一種朝氣,或者會使她能更健康些。但蕭紅卻南去了。
此中的意味迄今值得我們久久咀嚼。
二
蕭紅為什么取消了計劃中的延安之行?對此,蕭紅研究者和傳記作家曾提出過一些觀點和說法?,F在,我們來看看這些觀點和說法是否能夠站住腳。
首先,一種傳播較廣的觀點和說法是,蕭紅之所以沒有去延安,是因為她不愿意在那里再見到蕭軍。1979年11月,傳記女作家肖鳳曾專訪蕭紅當年的好友舒群。后來,她將這次專訪的內容寫進了《蕭紅傳》,其中第七章《婚變》里有這樣的轉述:蕭紅由西安返回武漢后,“常常到讀書生活出版社的書庫里去找舒群。舒群當時正住在那里編《戰地》,蕭紅一來到舒群的住處,就把腳上的鞋子一踢,栽倒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心情很苦悶。舒群極力地勸說她到延安去,她不肯,原因是她不愿意遇見蕭軍。為此曾和舒群發生了激烈的爭吵”。這就是說,蕭紅當年曾經明確告訴舒群,她不肯去延安,是因為要避開蕭軍。無獨有偶,親歷過蕭紅與蕭軍的西安婚變并繼而成為蕭紅丈夫的端木蕻良,在1980年6月25日與美籍漢學家葛浩文談話時,亦明言蕭紅和自己當年沒有去延安的原因,就是為了躲蕭軍,即所謂“他去延安,我們就去武漢,因為上延安將來還有機會,何必趕這風波時去呢?”(《我與蕭紅》)
“回避蕭軍說”因為有蕭紅和端木的說法做依據,所以乍一聽來,言之鑿鑿,似乎毋庸置疑,只是如果綜合各方面的材料加以分析考辨,即可發現,事情遠不是那么簡單。來自蕭紅和端木的說法其實存在破綻,故而經不起推敲。
首先,從現存有關蕭軍與蕭紅分手的第一手資料看,雖然細節上有一些差異或模糊,但兩位當事者在整個事件過程中的基本行為和態度是大致清晰的:臨汾淪陷前,是蕭軍首先聲明自己要去戰場打游擊,而蕭紅則以“各盡所能”為理由,苦勸蕭軍留下,繼續成就文學事業。西安再聚首,又是蕭軍率先向蕭紅和端木做了未免荒唐的發聲:“你們倆結婚吧,我要和丁玲結婚?!保ǘ四巨肌段遗c蕭紅》)出自端木之口的這一細節不見于蕭軍的自述,但從當時以及后來的一些情況看,應當是可信的,以致蕭紅不得不接受分手的事實。這足以說明,在分手問題上,蕭軍是主動的和決絕的,只是在得知蕭紅懷了自己的孩子時有過短暫的動搖;而蕭紅則不無被動和留戀。正是基于這樣的事實,我們說,即使在勞燕分飛之后,蕭紅至少在潛意識里仍然保留著對蕭軍的一份感情、一份牽掛。明白了這一點,我們也就明白了后來的蕭紅,在梅志家中看到蕭軍的蘭州來信并得知他已經再婚時,為什么要神情失色,以至于連梅志都為她對蕭軍的余情感到驚訝;也就明白了已經是端木夫人的蕭紅,何以總是放不下蕭軍,時而讓他充當作品人物,時而想請他來一起辦雜志,甚至在生命的危難時刻,她想到的還是蕭軍,堅信“若是蕭軍在四川,我打一個電報給他,請他接我出去,他一定會來接我的”(駱賓基《蕭紅小傳》)。試想,蕭紅心中既然藏有這樣一種情愫,那么,躲避蕭軍會成為她不去延安的理由嗎?
不僅如此,還有更有力的材料可以證明“回避蕭軍說”的無法成立:1938年夏天,蕭紅以不想見蕭軍為由,拒絕舒群去延安的勸告時,她心里其實非常清楚,這時的蕭軍根本就不在延安。我們做如此斷言的依據至少有二:第一,當年的蕭軍在終結了與蕭紅的感情后,并沒有打算立即去延安,而是因為聽說盛世才在新疆招徠抗日人才,所以準備去那里工作。這時,同樣寄身于西戰團的戲劇家塞克等,準備去蘭州支援西北抗戰劇團,于是,蕭軍便與塞克等搭伴先赴蘭州。他們于4月17日,即蕭紅和端木返回武漢的同一天或前一天,乘汽車離開西安。此后,蕭軍輾轉于蘭州、西安、成都、重慶等地,他再次抵達延安已是1940年的6月。如前所述,分手之后的蕭紅對蕭軍依舊深藏余情,這決定了她對蕭軍以后的去向不可能漠不關心,全然不問。況且當時蕭紅、蕭軍和整個西戰團都住在一起,烽火歲月里朋友之間的聚首與話別,是很重要的生活內容,蕭紅即使想回避有關蕭軍的信息,恐怕也辦不到。第二,1938年5月14日,《抗戰文藝》第1卷第4號刊登了一則“文藝簡報”:
蕭軍、蕭紅、端木蕻良、聶紺弩、艾青、田間等,前于11月間離漢赴臨汾民大任課。臨汾失陷后,蕭軍已與塞克同赴蘭州,田間入丁玲西北戰地服務團,艾青、聶紺弩先后返漢,端木蕻良和蕭紅亦于日前到漢。
《抗戰文藝》由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主辦,是抗戰時期極有影響的主張抗戰、團結和進步的文藝刊物,蕭紅作為著名的抗日作家,不可能不讀這份刊物,更不可能不關心刊物上登載的有關自己和朋友們的消息。如果這樣推論沒有不妥,那么,蕭紅僅僅憑借《抗戰文藝》提供的信息,也應該知道蕭軍大致的行蹤去向,知道他并沒有去延安。
明明知道蕭軍不在延安,卻又偏偏把躲避蕭軍說成是自己不想去延安的理由,這在蕭紅那里意味著什么?唯一合理的解釋只能是:蕭紅未去延安,有著在舒群面前不便明言也不易說清的隱衷。在這種情況下,與其吞吞吐吐,勉為其難,倒不如甩出“回避蕭軍”作為搪塞和敷衍。由此可見,“回避蕭軍說”其實不可憑信。
三
在近年來的網絡媒體上,還出現了一種據說是來自日本學者的觀點和說法:蕭紅之所以沒有去延安,是因為她不喜歡和丁玲在一起。這種“回避丁玲說”所依據的事情原委大致是這樣的:當年,蕭紅由西安回到武漢,見到昔日的日本女友池田幸子。池田幸子問蕭紅為什么沒有去延安。蕭紅回答:我再也受不了同丁玲在一起。為此,池田還加以解釋,纖細的蕭紅實在無法適應丁玲身上的一些習性。
因為間隔了太多的時空煙塵,我們今天已經很難考證“回避丁玲說”的來龍去脈,以及它是否是以訛傳訛,不過,正像“回避蕭軍說”的問題,在于其經不起從歷史出發的綜合分析一樣。當我們將“回避丁玲說”置之于多位當事者的記憶之中和講述之下,即可發現,它找不到任何可以與之呼應的蛛絲馬跡;相反,倒有不少材料證明,蕭紅與丁玲曾經惺惺相惜。
第一,在“回避丁玲說”里,丁玲是蕭紅回避的對象。如果蕭紅果真不喜歡丁玲,按說,丁玲應當感覺到來自蕭紅的芥蒂和不滿,并因此而同蕭紅保持距離,可事實正好相反,丁玲同蕭紅在一起時,相互之間一直是親密、歡樂和友善的,正如丁玲的《風雨中憶蕭紅》所寫:
我們都很親切,彼此并不感覺到有什么孤僻的性格。我們盡情地在一塊唱歌,每夜談到很晚才睡覺。當然我們之中在思想上,在感情上,在性格上都不是沒有差異,然而彼此都能理解,并不會因為不同意見或不同嗜好而爭吵,而揶揄……我們痛飲過,我們也同度過風雨之夕。我們也互相傾訴……我們又實在覺得是很親近的。
盡管丁玲的感受不能代替蕭紅的感受,然而,作為一種朋友情意的深摯表達,誰又能說在丁玲感受到的“親近”里,并不包括來自蕭紅的回應與推動呢?
第二,蕭軍在很大程度上見證了蕭紅與丁玲的相聚與過從。在蕭軍眼里,蕭紅和丁玲之間同樣是親近和融洽的。為此,他在長篇散文《側面》里寫到,丁玲自覺讓出空間,讓蕭紅和蕭軍討論個人問題;而蕭紅則同作家朋友一起,主動集資為丁玲和西戰團添置照相機。正因為如此,蕭軍在決定一個人去五臺山打游擊時,才一再請求丁玲能夠照顧和保護蕭紅。
第三,端木蕻良是丁玲和蕭紅相聚的又一位目擊者。在端木蕻良的回憶里,當時的情景可謂熱烈而歡樂:
蕭紅和我們都是第一次同丁玲見面,當時大家都很高興和興奮。尤其在戰爭開始后見面,每天談得很晚。丁玲把她的皮靴和軍大衣送給蕭紅,大家關系比較融洽,接觸非常密切。
端木還特別提供了一個細節:
到西安,丁玲住在八路軍辦事處,我們住在民族革命大學在西安的招待所。后來覺得沒什么意思,就搬到辦事處七賢莊……雖然西安的招待所住、吃都好,但我們愿和戰士一起住、吃,那段生活還是很有意思的。(《我與蕭紅》)
情愿放棄吃住條件都好的民大招待所,而搬到丁玲所住的比較簡陋的八路軍辦事處,這樣的行動中,應該包含了蕭紅對丁玲的好感與親近吧?
第四,誠然,蕭紅沒有寫過有關丁玲的文學作品,但是,她在生命最后一段時間與駱賓基的長談中,卻不止一次地談起過丁玲。后來,駱賓基把這些寫進了他的《蕭紅小傳》。譬如,蕭紅說:“丁玲有些英雄的氣魄,然而她那笑,那明亮的眼睛,仍然是一個女子的柔和?!憋@然,這是一種肯定性的評價。他們還談到馮雪峰未能寫完的長篇小說《盧代之死》,蕭紅當即表示,將來有條件時,要邀請朋友們一起來續補這部作品。而在擬邀的朋友名單里,排在第一位的正是丁玲。僅憑這一點,我們就不能說,蕭紅不愿意再見到丁玲。
面對這樣的史實記述,我們怎能相信蕭紅未去延安是為了“回避丁玲”呢?
四
隨著國內思想學術風氣的轉換,針對蕭紅未去延安一事,近年來又有作家學者從思想觀念和政治傾向的角度做出了解釋。譬如,有人認為蕭紅具有“自由主義的政治立場”,“是一位純粹的自由主義作家”,故而反感“意識形態的話語霸權”。對她來說,延安未必有太大的吸引力,不去延安倒有一定的必然性。詩人牛漢先生的說法則更為直率,他在口述回憶錄里明言:
蕭紅強調個人的自由,她清醒、堅定,沒有像大多數人那樣到延安去。她很堅定。到延安去要接受改造。到延安的作家,大多沒有什么富有個性的作品。(《我仍在苦苦跋涉》)
在自由主義逐漸成為價值之一種的語境里,出現上述觀點和說法是很正常的,它們折映出一些學人試圖擺脫因襲,拓展思路,重新認識和評價蕭紅的良好愿望。遺憾的是,所有這些觀點和說法并不符合蕭紅的思想實際和生命實踐,當然也就無法揭示蕭紅最終未去延安的真正原因。
先看自由主義與蕭紅。眾所周知,自由主義作為一種思想體系和意識形態,雖然在18、19世紀的資本主義世界獲得了廣泛傳播與積極實踐,但是,它在20世紀初進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舊中國之后,卻因為社會土壤和環境條件的巨大差異而始終顯得步履蹣跚,境遇尷尬,不僅整體聲音蒼白微弱,而且很難造就從思想到行動的嚴格意義上的自由主義者。多年來,一些學者喜歡對胡適或魯迅做自由主義的詮釋和演繹,但在我看來,也只能說是此二位身上較多地體現了自由主義的某些元素而已。須知,無論是胡適“諍臣”或“諍友”的自我定位,抑或是魯迅“一個也不寬恕”的生命遺言,恐怕都不符合典型的自由主義者應有的精神特征。在這種情況下,拉上蕭紅來充實自由主義作家的陣容,便顯得更加生硬和勉強。事實上,我們從蕭紅的全部作品中,很難發現可以與自由主義相聯系、相化約的內容,更看不見作家與自由主義之間的精神線索,即使近年來被屢屢稱引的所謂“作家不是屬于某個階級”的觀點,恐怕也算不上自由主義作家的根本標志;相反,那一個個承載著饑餓、流浪、壓迫、殺戮和愚昧的藝術場景,那一幕幕體現了“生的堅強”和“死的掙扎”的人間活劇,卻無異于告訴讀者:所有這些較之自由主義所崇尚的自由、平等、博愛等,委實相去甚遠;與自由主義所倡導的社會批判也迥異其旨,它們屬于兩個完全不同的意義空間。換句更直接明了的話說,在精神和藝術世界的創造上,蕭紅與自由主義無緣。這里,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當下有的作家學者正是把蕭紅未去延安當成了界定其自由主義傾向的主要依據,這種不加辨析的“反果為因”,因為包含了未去延安即等于自由主義這樣一個明顯失之籠統、粗疏與含混的大前提,所以其論證過程中的缺失和軟肋幾乎在所難免。而當我們一旦搞清蕭紅放棄延安之行是另有緣故,那么,其自由主義作家的定位,也就隨之失去了依托和支撐。
在確定了蕭紅并非自由主義作家之后,我們再來看看她擁有怎樣的具體的政治傾向。在這方面,對蕭紅知之甚深的舒群說過一段話:
蕭紅的態度是一向愿意做一名無黨無派的民主人士,她對政治斗爭十分外行,在黨派斗爭的問題上,她總是同情失敗的弱者,她一生始終不渝地崇拜的政治家只有孫中山先生。(肖鳳《蕭紅與舒群》)
舒群的這段介紹與其說揭示了蕭紅“十分外行”的政治意識和未免“模糊”的政治立場,不如說是為我們進一步了解和認識蕭紅的政治傾向鋪設了一條可靠而便捷的通道。要知道,在20世紀30年代的歷史環境下,在國共兩黨的嚴酷斗爭中,可以稱之為“失敗的弱者”,同時又真正繼承了孫中山先生遺志的,恐怕只能是中國共產黨。而“總是同情失敗的弱者”的蕭紅,正是從自己樸素的生命直覺與已有的心理定式出發,把由衷的、巨大的感情認同留給了中國共產黨人。也就是沿著這樣的情感邏輯,她崇仰同樣傾向中國共產黨的魯迅先生,敬重作為共產黨人的馮雪峰、丁玲、華崗等。她的朋友圈里共產黨人更是不在少數,如胡風、舒群、羅烽、白朗、葉紫、金劍嘯……出現在其作品中的共產黨人形象雖然不多,但都有著勃發向上的力量。不僅如此,蕭紅還希望在“主義”的層面上了解共產主義和中國共產黨——我們從她和聶紺弩有關“天才”的對話里可以看出,她接觸過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著作;從她由北京寫給蕭軍的信中能夠發現,她竟然喜歡瞿秋白的馬列文論譯文集《海上述林》,認為該書“很好”,而自己“讀得很有趣味”(1937年5月3日)。分析至此,蕭紅親近中國共產黨的政治傾向已是不言而喻。基于這樣的政治傾向,她希望到延安去“看看”,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倒是所謂蕭紅注重個人自由、不愿去延安的說法明顯不合情理,也缺乏事實依據。這里,還有一個時間刻度必須正視:歷史上一些青年知識分子對延安某些現象的批評,大致開始于1941年。王實味《野百合花》、丁玲《“三八”節有感》的問世,以及由此引發的批判斗爭,更是遲至1942年上半年才出現。而蕭紅準備去延安的1938年春天,正是大批進步知識青年從全國各地奔赴延安這一精神圣地的高峰期,據王云風《延安大學校史》記載,僅1938年5月至8月,經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介紹,到延安去的知識青年就有2288人。即使丁玲當時也仍然沉浸在“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將軍”的贊譽和感奮之中。在這種背景下,從未到過延安的蕭紅,怎么可能感受到“意識形態的話語霸權”?又通過什么渠道預測出“到延安去要接受改造”?
五
在否定了種種似是而非的說法之后,一定會有人問:究竟是什么原因讓蕭紅停止了奔赴延安的腳步?要想準確合理、實事求是地回答這個問題,最可靠的途徑,自然還是盡可能地重返1938年春天的歷史現場,看看置身其中的主人公蕭紅遇到了什么,經歷了什么,由此導致了怎樣的精神與情感波動,而所有這些對她前往延安的計劃,又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正如許多傳記作品所寫,對于蕭紅而言,1938年春天的晉陜之行,雖然時間很短,只有兩個多月,但卻經歷了重大的人生變故:一方面她與患難與共長達六年的戀人蕭軍分道揚鑣;另一方面她又極迅速地與端木蕻良建立了新的戀人關系。從歷史留下的多種信息看,這次重大的,同時又帶有突發性的個人生活變故,與蕭紅最終未去延安密切相關?;蛘吒纱嗾f,就是這突如其來的個人生活變故,使蕭紅不得不放棄了去延安的打算。
事情的原委應當是這樣的:
從1938年2月初抵達民大所在地山西臨汾,到3月4日隨丁玲轉至西安并暫住下來,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里,蕭紅一直是打算去延安的。為此,在駐扎臨汾期間,她多次提出讓蕭軍教她騎馬(蕭軍《側面》),這無疑包含了為去延安做準備的意思。即使在蕭軍堅持去打游擊之后,蕭紅一個人仍想去延安看看,于是,才有她自運城向高原通報行程的信件。
大約是在3月中下旬,蕭紅的生活和內心漸漸起了一些變化:蕭軍的決絕遠行使她倍覺情感的傷痛與缺位,并由此預感到自己和蕭軍實際的婚姻關系已走到盡頭。于是,蕭紅開始留意新的情感寄托與歸宿。經過不無矛盾和反復的掂量與斟酌,她心靈的天平漸漸向端木傾斜??删驮谶@時,她發現自己已經懷了蕭軍的孩子,而蕭軍去五臺山打游擊受阻轉道延安的消息亦傳到西安。一時間,蕭紅的內心陷入了激烈的矛盾與糾結,她原有的去延安的打算也隨之變得有些猶豫和兩難。
就個人意愿而言,蕭紅還是想去延安看看,因為那里匯聚了她一段時間以來的好感、同情、想象和憧憬,所以她希望身臨其境,以觀其實,從而進一步確立自己的精神坐標。況且蕭軍后來也到了延安,自己和蕭軍實際的婚姻關系以及腹內的孩子,都需要同蕭軍商量溝通,有個明確的說法。然而,此時的蕭紅又正嘗試著發展與端木的個人情感,她不清楚如果去延安會不會影響這種情感的繼續——當時的端木正準備和塞克等一起去蘭州,為此他于4月10日前后函請胡風,將自己留在武漢的西裝寄到蘭州;更不知道自己一旦改變婚姻組合,會在延安產生怎樣的反響,是否會引起周圍的反感乃至非議——她從丁玲那里獲知,延安的組織是過問個人生活的。丁玲最近一次回去“述職”,就包括她和陳明的戀愛情況。從這些方面考慮,蕭紅又想暫時不去延安。搞清了此中狀況,在這段時間里,蕭紅圍繞去不去延安,出現相互齟齬的說法,也就成了可以理解的事情。
4月7日,赴延安匯報工作的丁玲和聶紺弩回到西安,帶回了當時滯留延安的蕭軍。蕭紅、蕭軍和端木重新相聚,開始還算和諧,有端木4月10日前后致胡風信中的文字為證:“我、蕭紅、蕭軍,都在丁玲防地,天天玩玩?!钡撕蟮囊惶欤捾娺€是向蕭紅和端木發出了驚人之語:“你們倆結婚吧,我要和丁玲結婚?!保ǘ四巨肌段遗c蕭紅》)
蕭軍這種魯莽輕率且越俎代庖的表達,再次觸動了他和蕭紅原本已有很大裂痕的相互關系,讓蕭紅一時極為惱怒,結果兩人在即使有了共同骨血的情況下,仍然徹底分手。與此同時,蕭紅和端木的戀人關系得以確立,并在朋友間公開。隨后,他們做出了暫不去延安,而是返回武漢的決定。4月16日,端木再度致函胡風:
前次寫了一信,囑老兄將我的西裝寄到蘭州,請先不要執行,因為還是存在武漢,等著我以后麻煩你,或許以后從此不麻煩了也,一笑!
字里行間傳遞的正是這一信息。
在短短的幾天里,蕭紅為什么最終放棄了延安之行?其中的決定性因素大約有以下幾點:
第一,在改變了戀人關系之后,蕭紅首先必須面對的一個問題就是,腹內的孩子怎么辦?設身處地想想,做人工流產恐怕是唯一的上選。然而在當時的中國,完成這樣的手術遠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單就技術問題而言,西安尚且沒有把握,更遑論延安。在這種情況下,蕭紅只能回武漢想辦法。
第二,蕭紅和端木既然已成戀人,那么去不去延安就不再是蕭紅一個人的事情,而同時與端木相關。從當時的情況看,端木陪蕭紅去延安是完全可能的,但端木適不適合去延安,卻是蕭紅不得不考慮的一個問題。因為從臨汾到西安,在暫住西戰團的日子里,蕭紅已經覺察到了端木與延安人士以及左翼文化人的性格區別與作風落差。關于這點,丁玲在1981年6月24日接受葛浩文采訪時,說得很具體也很清楚:
我對端木蕻良是有一定看法的。端木蕻良和我們是說不到一起的,我們沒有共同語言。我們那兒的政治氣氛是很濃厚的,而端木蕻良一個人孤僻、冷漠,特別是對政治冷冰冰的。早上起得很晚,別人吃早飯了,他還在睡覺,別人工作了,他才剛剛起床,整天東蕩蕩西逛逛,自由主義的樣子??茨歉贝┲虬纾四巨季筒皇呛臀覀円宦啡?。(據該次訪問的現場錄音稿)
面對這種情況,蕭紅因擔心端木在人際關系上“水土不服”,所以暫時改變了去延安的想法,也是極有可能的。
第三,盡管蕭紅的政治傾向是親近中共,向往延安,但是,作為一個在復雜多元的社會環境中長大的女性,她身上也有一些與當時的延安風氣不相適應的東西。譬如喝酒抽煙、喜愛打扮等。據牛漢回憶:“丁玲跟我談過,抗戰初期,大家都穿一般的衣服,丁玲穿的延安那邊的衣服。但蕭紅穿上海的服裝,丁玲不喜歡她那樣。蕭紅卻我行我素。”(《我仍在苦苦跋涉》)質之以蕭紅在西安時留下的諸多照片,丁玲的說法是可信的。這樣一些生活習慣上的差異,是否也在潛意識層面影響了蕭紅去延安的熱情?答案恐怕不會是絕對的否定。
文學作品寫戰爭說到底是寫戰爭中的人,即人在戰爭中的行為、心態和命運。蕭軍熟諳此道,他的《側面》在展現晉西南抗戰的社會場景時,便有意識地穿插結合著對相關人物的勾畫和描寫。在作家筆下,那些大都暗合了歷史真實的人物,雖然不像小說人物那樣立體豐滿,但由于經過了作家的篩選、揣摩與提煉,所以還是顯得有個性、有內涵,可以悅目走心。
譬如,作為民大同人,董教授自詡為“卡爾主義”的信仰者,卻更多停留于掉書袋的層面,一旦觸及實際生活,便顯得言不及義、迂腐可笑。賀教授正義善良,有指導幫助青年的愿望,但在付諸行動時,則常常需要來自他人的“戴高帽”。張教授猶疑多變,連“走路全不能決定先邁哪條腿”,其多重政治身份烘托出一種“只有脂肉,沒有骨骼”的人生態度。管校務的朱干事雖然是女性,但像男人一樣潑辣干練,無論面對暗處的誹謗還是公開的挑釁,她都毫不畏懼。此外,還有劉村八路軍駐地參加過紅軍長征,一天能走一百七十里路,已經十三年不曾回家的姓李的女同志;身患嚴重胃病,已是瘦骨嶙峋,但照樣在前線帶兵的八路軍王主任;有過十年軍齡,參加過多種戰事,最終還想投軍入伍殺日寇的汾河邊上的小商販……所有這些,連同作家滲透于全書的“自我”形象一起,交織成中華民族抗戰之中的群體形態,映現出斑駁復雜但終不失頑強向上的精神圖譜。
在《側面》中,蕭軍還以“極力存真”且極為認真的態度,寫到經歷了臨汾撤退的兩位著名女作家——蕭紅和丁玲。如眾所知,這兩位女作家與蕭軍的人生旅程均發生過重要的交集。其中蕭紅是蕭軍長達六年的生命伴侶,丁玲也同后來到了延安的蕭軍留下過一些恩恩怨怨。唯其如此,《側面》中的蕭紅和丁玲(書中化名為“段同志”,系八路軍西北戰地服務團團長)盡管只是片段性或鏡頭式的現身,但與之相關的形象和場景,依舊承載著密集的、寶貴的傳記信息,顯示了真實的、個性化的藝術力量。鑒于書中的蕭紅涉及多方面的史實和話題,需要另文詳敘,這里僅就蕭軍所寫的丁玲談兩點感受:第一,在臨汾,蕭軍和丁玲只是初次相遇,但短短的十多天下來,蕭軍對丁玲已有相當的了解。由蕭軍轉述的丁玲于不經意間流露的那段關于“我有孩子,也有媽媽”的告白,便極為真實也極有深度地托出了這位紅色女作家特有的不無痛苦與矛盾,但最終被信仰和事業所統攝的內心世界。讀來令人浮想聯翩,感嘆不已。第二,及至臨汾撤退,蕭軍對丁玲已經產生了由衷的信任,甚至不乏潛意識里的崇拜。正是基于這種心理,他不僅一次次地請求丁玲照顧蕭紅,而且把自己珍視的手稿、日記、信件一并托丁玲保存。這時,我們終于理解了兩年多之后,再次到延安并留了下來的蕭軍,為什么會對丁玲一度產生情感的波瀾。
原載《美文》2015年第15期,2016年5月25日《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