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2017大連市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集:散文卷
- 張金雙主編
- 2894字
- 2021-06-04 19:39:38
母愛布拉吉
十二歲半的時候我知道我是大姑娘了,媽看著我隆起的胸脯,眼睛里竟?jié)M是淚花。我不知道,為什么我長大了我媽卻要流淚。
那年開春,我把一根橡皮筋拴在兩棵桃樹上,唱著,笑著,跳著,我快樂的情緒感染了很多人,幾個鄰居一迭聲地夸我:“秀是越長越漂亮了。你看她那一頭秀發(fā),要是再扎上兩個蝴蝶結(jié),穿上條好看的布拉吉,一定比那幾個城里來的小姑娘更像城里人!”
媽在一旁開心地笑。媽最喜歡聽別人夸我漂亮,也許,漂亮的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美能夠在女兒身上得以延續(xù)。
晚上媽對我說:“秀,媽要給你攢錢,你生日的時候——最晚下學(xué)期開學(xué),媽給你做條好看的花裙子,要是攢的錢多就給你做條布拉吉。”
那一晚,我夢里笑醒好幾回,我夢見我穿著漂亮的布拉吉故意在那幾個城里來的同學(xué)面前晃來晃去:“哼!看你們誰還瞧不起我!”
媽說到做到。農(nóng)忙的時候她拼命地攤煎餅,春末夏初的時候她不分晝夜地用手孵蛋。媽攤的煎餅又薄又勻,特別是她做的水磨煎餅、榆樹煎餅,又筋道又好吃,而且這都是她自己的發(fā)明。媽用手孵蛋比母雞孵出來的小家禽成活率高,也更健康。所以還在春天的時候,村里村外的鄉(xiāng)親們就開始向媽訂購了。
媽日忙夜忙,到6月初的時候已孵出七十多只小雞、四十多只小鴨和十幾只小鵝,另有二十幾個鵝蛋也快鉆出小鵝了。媽說:“最多再等二十天,等這些小東西們都長大,賣了還上欠生產(chǎn)隊的錢,剩下的應(yīng)該夠給你買條布拉吉的。”
我高興得跟什么似的,一放學(xué)就去看那些小家伙們,不停地對著它們喃喃:“小雞小鴨小鵝,你們要快快長大哦!”
6月中旬的時候,遠在山東老家的堂哥來我家,那年月的山東農(nóng)村比東北還窮,堂哥前搭后扛地帶著從山東帶來的土產(chǎn)品進村,好多人露出鄙夷的眼神,更有一些大姑娘小媳婦夸張地用手捂著鼻子。他穿得實在太破了,像叫花子。
媽第二天去鄰居家借了三十五元錢,把堂哥從里到外連褲衩背心都換成了新的。
我并沒有意識到堂哥的到來會是我的一個“災(zāi)難”。媽帶著我們兄妹五個從繼父家搬出來后,我們這個沒有男主人、家徒四壁,又是從山東“漂洋過海”來的外來戶便成了不受歡迎的一家,一年到頭也沒有幾個來串門的。所以,看見這個只比我大五歲的堂哥,我高興得不行,整天和他膩在一起。
小家禽們一個個出窩了,我心里合計著,我的花裙子就快到手了。
第一批最后幾只小鵝被買走的那天晚上,我問媽:“什么時候給我買裙子?”媽長嘆一聲說:“晚些時候吧,加給你堂哥買衣服和回去做路費借的錢還差四十多元沒還上,等——”
我沒等媽說完就急哭了,現(xiàn)在正在孵著的只有幾個鵝蛋和十來個雞蛋和鴨蛋。就算這些蛋都能變成小家禽賣了也不夠還債,而要想給我買花裙子最少也要比現(xiàn)在再多孵兩倍不止。可那得那些老家禽們配合才行,馬上就三伏天了,這個季節(jié)的家禽們向來偷懶耍滑,動不動就“罷工”……
“我就不明白,堂哥不是你親生的你都能為他借那么多錢,為什么就不能晚幾天還錢先給我買一條花裙子?”我哽咽著磨媽。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都知道咱們東北的生活比老家那邊好,咱總不能讓人小瞧了去。再說,親戚十幾年沒走動了,他大老遠來一次,總得打點他高興。你還小,這些人情世故你不懂,但你要從現(xiàn)在就學(xué)著點兒。”我聽不懂也聽不進媽說的這些大道理,但媽的性格我知道,再磨下去準(zhǔn)沒我的好果子吃。
終于,第二批小家禽一個一個破殼而出。
“小家伙們,你們要快快地長大、健康地長大,我的花裙子可全靠你們了!”
我每天一放了學(xué)就去跟它們說話,它們像是能聽懂我的話,一天一個樣瘋長,我的心充滿期待。為了它們更健康更快地長大,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十分驚人的舉動,我把幾條舍不得吃的小咸魚剁碎拌在玉米面和菜葉子里喂給小鵝吃。我知道鵝是喜歡吃魚的,我親眼看見過大鵝在水里捉魚吃。大人們也總是說吃魚會長個兒。
我并不知道我惹了禍。那一夜我和往常一樣躺下不一會兒就睡著了,我又夢見我穿著漂亮的布拉吉、扎著好看的蝴蝶結(jié)在學(xué)校操場上晃來晃去,同學(xué)們都搶著和我玩,和我交朋友。只可惜好夢不長,快天亮的時候我好像被什么聲音驚醒。是媽,她竟一夜沒睡!我醒的時候媽正用手捋著我的頭發(fā)哭。媽說:“秀,布拉吉又買不成了。”
我一下子爬起來:“為什么?媽,你不是好人,說話不算數(shù)!”
媽說:“孩子,那些小鵝都死了!我拿什么給你買啊?!”
我跳下炕光著腳就去了外屋,二十幾只就要出窩的小鵝一個壓在一個身上,僵硬地向后面伸著兩條腿,那樣子好可憐。
我心里十分失望,卻仍然做著最后的努力。“可是前面出窩的那些雞鴨鵝賣的錢除了還欠款最少還夠買塊花布的,我數(shù)過!”我大聲說。
“傻孩子,死了二十幾只小鵝,我要買三十多個鵝蛋再孵小鵝出來賠給他們,做人要講信用。而且,就這樣人家也不一定愿意,因為再孵出的小鵝已經(jīng)過了最好的生長季節(jié)。”
“我不管!我就要我的布拉吉!我就要我的花裙子!”
我跳著叫著,然后躺在炕上不停地打滾,哭得像淚人似的。媽要給我做花裙子的消息學(xué)校里早就盡人皆知了……
媽終于忍無可忍地打了我一巴掌:“你還好意思哭?你還好意思跟我耍賴皮?那鵝食里的咸魚是誰拌進去的?要不是因為今年又買不成花裙子感覺對不住你,我早打你個半死了。”
我一下就蒙了,原來這竟是我自己闖的禍!可我卻還是沒有辦法接受我今年又買不成花裙子的事實。我跳下炕大聲叫著:“不用你打死我,我自己去死!我現(xiàn)在就去死!”然后沖出門奔向河塘。
媽只穿了一只鞋就追出去了,一邊追一邊對路人大聲喊:“你們快幫我攔下她啊!”媽最知道我有多倔強。
當(dāng)然我沒有死成,而是跑到河邊對著河里那些戲水的鴨子還有岸上蹣跚的鵝哭。
整整一天我沒吃飯,晚上早早躺下卻怎么也睡不著。那一年的夏天我第一次失眠,那一年的夏天我剛滿十三歲。
后半夜三四點鐘的時候,我突然被媽的慘叫聲驚醒,昏暗的燈光下媽捧著流血的手兀自抖個不停。桌子上,媽的旗袍已經(jīng)被裁下來好幾塊。一定是那把鋒利的剪刀惹的禍!一定是媽心緒不寧的結(jié)果!媽眼睛紅紅的,這一夜媽一定哭過好多回,那件旗袍是媽唯一能穿出去的衣服,除了重要節(jié)日或參加婚禮,媽平時一直舍不得穿。
我哭著捧起媽的手幫她用嘴吹氣:“媽,我不要你太辛苦!我不要你剪了你最心愛的旗袍!我不要花裙子!我不要布拉吉了!”
媽勉強讓自己的臉上帶著笑容:“傻孩子,剪都剪了,媽說過今年一定要給你做件布拉吉。是媽對不起你,是媽無能。下學(xué)期你都初二了,可你還從來沒有穿過一件沒帶補丁的衣服。這件旗袍剛好夠給你改條布拉吉,媽保證,最晚到開學(xué)的時候讓你穿上它。媽保證再也沒有同學(xué)敢笑話你!”
終于,十三歲生日那天我穿上了漂亮的布拉吉。最后一批小鵝也孵出來,長大,還給了人家。但,媽卻病了,病了很久。鄰居劉嬸說:“你媽是累著了,而且她貧血得厲害,是孵蛋過程中被那些小家禽們吸光了身上的血。”
我沒有辦法知道媽的病是不是真的如劉嬸所說,但孵蛋過程中一定需要媽的體溫,而那體溫是媽身上消耗掉的熱能!初二的物理課本上我弄懂了這一點。
我?guī)缀鮼G棄了所有曾經(jīng)不堪的記憶,但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那一年夏天的情景,我還一直保留著那條舊得不能再舊的、帶著母親體溫的布拉吉。我會一直留著它,那是我對母親的念想。更重要的是,我現(xiàn)在也是母親了,這條帶著母親體溫的布拉吉會時刻提醒我怎樣做個合格的母親。
原載《鴨綠江》201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