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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 啞

我說的是我的母親,我的嗓音有一些嘶啞的母親。

小時候的傍晚,是在東街西屯的瘋跑中度過的。在蹦蹦跳跳中,在爭爭吵吵中,家家戶戶的煙囪早已經開始了歌唱,在夏天無風的黃昏,炊煙裊裊而起,仿佛吟唱著悠遠的小調。

房前屋后的人家飄著飯菜的香味,有的玩伴被爸媽喊回家吃飯了,剩下的人接著玩,直到這支玩耍的隊伍潰不成軍。這個時候,我也常常聽到媽媽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喊著我的名字。我答應一聲,扔下正在玩的東西,跑向聲音的源頭。這時候,夕陽已經落山,紅紅的晚霞燃燒著西山上的一大片天,奇形怪狀的云彩變換著模樣,像山川,像鳥獸。這樣的情景令我沉醉。少年時的我,總要守候著太陽從天空慢慢墜入山后的時刻。以至于后來學到“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樣的詩句,我的心總是會顫顫地萌生出感動,一種悲憫的情懷充滿于胸,仿佛聽到一只憂郁的二胡,在黃昏時分,在落花時節,低吟出一場紛紛亂亂的感傷。

我早已經記不清母親看到我的時候是什么表情,也許,我從來沒有認真地觀察過她的眼睛和臉龐。我只是清楚地記得她的聲音,那種有幾分蒼涼的嘶啞。以至于這種聲音從那時一直到現在,都在我的耳邊回響。

該怎樣描述母親的聲音呢?我至今沒有找到合適的言語和詞句。我只能說,這種聲音已經扎根在我的身體深處,我能從大自然的萬籟之中,從紛繁嘈雜的市井之聲中,準確地捕捉到母親的聲音,就像我不必精心描述母親的面貌,但我能從攘攘人流中瞬間把她辨認出來一樣。

而且,我的聲音中,必定有一種跟母親的音質相同的成分,這是我無法抹去的胎記。

長大之后,我常常有意無意地探究母親的嘶啞,因為我覺得,在嘶啞背后,是她的哭喊和掙扎,是一種無法逃避的苦難。當她的哭喊已經失去了聲音,當她的淚水已經失去了溫度甚至漸漸干涸,那樣的嘶啞才是我們永遠無法釋懷的痛。

姥姥病逝那年,母親二十五歲。那時的我無法感知她失去至親的痛楚,就像無論怎么撫摸都無法感知她身上的痛一般。

那年深秋,姥姥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小村到城里治病,然后以一把骨灰的形式回到小村。迎接她的是母親怎樣的哭聲?我至今沒有詢問母親當時的情景,我不忍心觸及,甚至無法想象母親的痛。她只是說起,她回家看望姥爺的時候,從來都是站在堂屋把什么好吃的東西放下,簡單聊幾句就離開了。她不愿意到里屋坐下,因為里屋的那鋪炕還在,姥姥已經不在了。

母親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就失去了百般呵護疼愛她的親人,這種痛徹心扉的苦難,用怎樣的號哭才能掩蓋心靈的創傷?

我想,這種號哭之后,母親的雙唇再也無法碰撞出“媽媽”的音節,而她的聲音必定開始嘶啞起來,成為永遠的傷痕。

因為家境貧寒,天性聰慧的母親只讀完小學就務農了,老師們都很惋惜。這是我初中的老師對我說的,我的老師是她的同學。母親雖然只上到小學,但是卻能識文斷字,保持著閱讀的愛好和習慣,直到今天。這種潛移默化的熏陶,使我今天能與文字打交道。

我上小學的時候,母親常常輔導我的功課。有幾次,她說夢見跟我一起上學,上課舉手發言的時候,她回頭看看我,發現我還沒有反應過來,還在思考呢。我們就一起哈哈大笑,笑這夢境的荒誕。笑聲之后,一種淡淡的落寞總是浮在母親臉上,揮之不去。母親不知道我是不是足夠聰明,但是知道我從小身體孱弱,就一門心思供我上學。“什么時候你讀書讀夠了,我就不供你了。我不想讓你像我一樣啊。”母親幽幽地說,她的表情,像是貓咪在舔著幼崽的皮毛。

有一天,我放學回家,告訴母親說,大隊書記通知老師,不讓我上學了。母親一下子臉色煞白,轉而漲得通紅,眼里燃著怒火,轉身沖出門去。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個時候,農民承擔的雜稅很多,農業稅、土地稅、治保稅、三項提留,還有很多我們說不清楚的什么費用,就連過年的時候殺一頭年豬還需要交屠宰稅呢。我們家很貧困,有的稅沒有錢交,能借的人家都走遍了,老實而懦弱的父親又不能找人通融,于是就被人逼債上門了。我清楚地記得大隊書記到我家來要錢的時候,父親蹲在門檻上抽著旱煙,默默地聽著母親跟人家理論。大隊書記的理由很簡單,你們家沒錢,怎么有錢供孩子上學?

后來聽說,母親到了大隊找到大隊書記,怒不可遏地說:“我又不是不交錢,只是求你寬限幾天。我孩子又沒欠你錢,你憑什么不讓我孩子上學?!”那個時候,母親像是一只受了傷的困獸,為了保護她的幼崽,即使明知會失敗,她也要跟面前的強敵奮力撕咬一番。她用一種近乎野性的咆哮護衛著孩子上學的權利,其實是護衛著全家的希望。

當然,在權勢面前,一個弱者的權益絕不是一個家庭婦女的斥責所能換來的。經過父母兩天東挪西借的湊錢之后,我才重新回到了課堂。那一天,我注意到了母親欲哭無淚的臉。從那時起,母親再也沒有跟那個大隊書記搭過腔。

多年之后,我從城里回到老家,偶爾會遇到那個大隊書記。他一副蒼老不堪的樣子,據說境況有些慘淡,令人心生憐憫。然而母親,卻始終不肯原諒他。

我無法要求母親具有怎樣寬廣的胸懷,因為我知道,在寒冷面前,她沒有得到她所渴望的陽光和溫暖,已經有一種寒冷浸入她的血脈深處,無法消融。或許,曾經有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飄落在父母心里,飄落在歲月深處,它讓父母在無邊的陰霾中無法感受到生活的暖意,只能瑟瑟縮縮地向前行走,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倔強和頑強。

這種倔強和頑強背后,是凄風苦雨無邊無際的侵襲,是她那悲壯的嘶啞。

我多次聽到過母親的哭泣。

很多時候,我不喜歡看到女人哭泣,包括母親。我不會陪著母親掉眼淚,一聽到母親的哭聲我會更加煩躁。我總在想,有事說事就行了,哭能解決什么問題?

多年之后,在我見過了很多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之后,我終于漸漸理解了母親。在剛強和微笑背后,她總要排遣心中的哀怨吧?可是,當我理解到這些的時候,母親已經年逾花甲。我能做的,就是讓她生活得開心一點兒,不要讓我聽到那嘶啞的嚶嚶聲。

好在,母親是一個開朗聰慧的人。在經歷過太多的陰霾和憂郁之后,母親對一絲一毫的溫暖也倍加珍惜,并且充滿感念。年老之后,她不再提起那些傷害過她的人和事,反而常常念叨著曾經幫助過她的人。她對稍微改善一點兒的生活狀況表現出發自內心的滿足,這種滿足常常讓我愧疚于心。

只是,她的聲音依然嘶啞,正如她再也無法回到青春和健康。

在城里,我經常看到與母親同齡的女人,看到她們風韻猶存的臉,聽到她們依舊清亮的聲音。我羨慕不已,替我的母親。我相信,在母親幼小的時候,她一定對未來充滿向往,一定在夢里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美麗的公主,因為她是女人。我相信,如果母親能夠如愿以償地上學,以她的聰慧,必定會是有另一種生活軌跡,她可以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可以擁有優越的生活,可以優雅地說話或者歌唱。那么,她的聲音,必然不會如此嘶啞,她的內心,必然會恬然而幸福。

可是這些,只能是假設。

嘶啞,難道是母親的宿命?在那樣的時代,在那樣的處境,母親艱難地生存著,嘶啞,是母親的生存狀態。那么,在今天,在這里,還有多少這樣的用嘶啞的聲音奔走呼號的人?

或許是因為一種天生的敏感,我常常可以聽出人聲中的那一縷嘶啞來,尤其是在老家,在海島漁村的街巷中間,聽到無論年長或者年輕的女人用不盡相同的嗓音談笑的時候。

嘶啞,在我看來,簡直成了一種生存狀態,一種夾雜著悲苦和艱難的生存狀態。

我仿佛看到,從海上扶搖而來的長風,向海島的各個角落長驅直入,一直入侵到每個人的心里,一些還算光鮮或者早已經皺紋縱橫的臉上,蒙上了一層深深的灰塵。

原載《海燕》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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