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2017大連市優秀文學作品集:散文卷
- 張金雙主編
- 2718字
- 2021-06-04 19:39:37
那里的云霧不飄別處
《望廬山瀑布》,詩仙酣情飆詩,賺走了千百年來游人的眼球。誰想,廬山最先嵌入我視野的,卻是飄忽變幻、氣勢紛呈的云霧。
剛下過雨,行走在山路上,目光所及都與雨水及其散發的濕漉漉的氣息沾上了邊。山坡的巖隙中水流汩汩,路旁溝渠的水清涼涼的,斷斷續續映照出天上掠過的白云。太陽時隱時現,在云聚霧散中光顧著遠近的山峰,灑染著許多峰堞懸巖上簇簇樹木,影影綽綽地淡漠了山體的褶皺和紋理,時不時招引了團團云霧隨風襲來,開闔自如,飄然若流風回雪。
“看那飛瀑——云,”突然,旁邊的同志手指右前方山嶺,“是香爐瀑布?云?”
只見一大片云團波洶浪涌地從山上一個嶺脊流瀉過來,其色如漫山“千樹萬樹梨花開”,其勢若壺口瀑布激瀉貫長虹。它彌漫著,翻騰著,摧枯推阻,咆哮著向嶺下傾瀉而去。這天上捅漏的水瀑會否淹到我們?心撲通撲通的。當它由山上涌瀉到山下,一道大氣磅礴、神妙無羈、奇偉壯觀的云霧飛瀑躍然直掛。
三十多年前的那情那景,我至今歷歷在目。過后聽人說,那是廬山小天池的云瀑。那次我們雖然到廬山腳下出差,卻沒有上山游覽。那位同志說:“出來時單位沒留話,待以后有機會吧。”他學過中國畫,又用國畫術語添了一句:“留個白吧,有個想頭。”
退休后,我終于有機會游廬山,飽覽了廬山云霧。
在廬山轉轉,幾乎隨時隨地都能碰上云霧。說不清是你圍著山水轉,還是云霧圍著山水轉,是云霧離不開山水,還是山水離不開云霧。
那日在錦繡谷一帶仰觀俯瞰,遠處峰聳巖突,樹蔥草綠;眼下幽谷空靈,花木寂然,蟲鳴入耳。不知什么時候,云霧說來就來,漫溢四塞,遮住了萬般景色,什么也看不到了。聽見近處有歌聲婉轉悠揚,卻不見歌者,你干脆席地而坐,接過歌者的音韻,回復云霧的親密和愛撫。不知什么時候,云霧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你。去訪仙亭的路上,一款款白色云霧從樹林中像奔月嫦娥拂袖從你身邊襲過,須臾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走過一段路后,又一模樣的霧跑出來,它像溫泉冒出的蒸汽,一股股從林間、巖縫往上躥,好像清晨的鄉間炊煙在你頭上裊裊蹣跚。它不想遮蔽什么,不想占領什么,只想自由自在地瀟灑,哪怕成為另一景物的陪襯也不在意。它輕柔而繾綣,朦朧而淡薄,變幻不定,來去如風。
而當日光融然如初,攜微風徐徐吹動,這里樹林巖間和幽谷深澗的云霧緩緩地向對面大林峰下轉移集結。雖然之前有些云霧在那兒玩著花樣,它好像根本就無視已纏綿在山腰的玉帶似的云霧,不屑繚繞在峰上白紗巾似的云霧,它要玩自己的重頭戲。當它認為自己積蓄了足夠的力量后,不耐煩了,要拔營奪寨,越嶺攻峰。在一團霧氣帶領下,一團團云霧沿著嶺坡向上沖去,誰也呼喚不住它們,誰也遮攔不住它們。其步履如疾風驟雨,其勢如大軍壓境,其狀如驍勇善戰的兵士駕馭千千萬萬白色的戰馬向攻襲目標征馳,又似大風天的浪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一浪高過一浪,越過山腰,直沖峰頂。那浪碰上峰上巖叢,唰地激起了幾丈高的雪浪花。再沖,再退,峰上巖叢依然巋然不動。云團源源接續,霧多勢大,猛沖不停,峰上巖叢終于像海上礁石一樣被淹沒。一座玉嶺瓊峰與大林峰嚴絲合縫地重合在一起。同游者無不驚嘆。那是廬山云霧的“上沖”之志,壯懷激烈,“山高我為峰”。
又一日,本是要站在含鄱口看鄱陽湖日出的,可惜又遇上霧。居高臨下,舉目眺望,鄱陽湖早已隱藏無蹤了。含鄱口成了云霧的萬頃大海,厚重,深邃,莫測,煙波浩渺,不知山有多高,海有多深。一會兒,海水像被風吹散的棉花花絮,愜意恬適地在海面上優哉游哉。一會兒,海水像炮彈炸裂后冒出的硝煙,由內而外膨脹著,翻卷著,奔騰著;又似錢塘潮碾軋著水面,橫掃豎吞,拓疆掠界,前呼后擁而去。忽然,有風從海上掀起,一塊巨大的冰雕漸漸露出水面升起,瞬間還有些許粘連和跳躍,漸漸升空,向天上游動的白云靠近。當完全走進云間,它也成了天上的白云。白云下,海靜流潛,深奧不測,深邃之境能裝無窮。
當日傍晚,佇立在下榻賓館的外廊向旁邊的如琴湖望去,湖水平靜如夢,薄霧在湖心的如琴亭和水榭廊橋上若有所思地踽踽徘徊。湖近處小樹林旁,有幾個伸著長長魚竿垂釣的人,霧似乎淺淺地涂染著他們的心緒。過了一會兒,霧有些濃了,遠處偶爾傳來隱約的雷聲,他們頭上撐起了幾把夢幻般的雨傘。霧里垂釣,別有一番滋味,能釣出霧的萬千風華嗎?半夜似睡似醒,霧不喚而至,撲窗而來。臥榻靜聽,它們一路走來似乎發出天籟般的聲音,宛如龍宮仙洞的玉女輕撥琴弦溢出的《高山流水》,寺觀殿宇飛檐翹角上風鈴的“叮當”善解人間風情,似閑人雅士草屋陋堂賦詩潑墨發出的低吟淺唱。這霧聲里似乎還有白鹿洞書院程朱弟子翻動書頁的“窸窣”,《桃花源記》里男犁禾田的輕吆和女搖紡車的“吱呀”,鐵船峰昂首遠行、劃槳擊水的“嘩嘩”。霧越來越濃了,它攜帶風雨敲打窗戶,從洞開的氣窗口擠進來,聲音大作,猶如帶來了天橋脫險后駿馬的嘶鳴,七夕夜牯嶺上牛郎對織女發出思念的呼喚。
這霧帶著往昔的歡樂和憂傷,懷揣著對未來的憧憬和希望,從第四紀冰川溶蝕的廬山崛起走來,從飛瀑流泉、清溪幽潭的靈韻秀致走來,從剝落的紅墻寺廟香火相傳的操守走來,從紅瓦別墅前花徑林道的踱步沉思走來。這霧包圍你,走近你,撫摸你,親吻你,向你訴說著自己行路的順達和坎坷,訴說著自己對廬山相生相依相伴的眷戀,訴說著自己順勢的變幻和永恒的固守。作為由微粒水珠組成的結合體,依據所處的時間、位置、溫度、風力等諸多客觀環境和條件的不同,隨應變化,云霧產生出多姿多樣的形態。有時冷凝成雨,飄飄灑灑,如汁如乳,滋潤大地;有時凍結成霜雪,紛紛揚揚,晶瑩剔透,凈化凡塵。無論怎樣變化,哪怕終歸消弭于天地,但懷揣于心的對美執著追求的“水”的品質從來沒有變。
這就是廬山的云霧。無怪乎古往今來無數游人看客為之如癡如醉。你看這詩寫的——“去來幻境隱蒼煙,自比山人不做仙”;“不識廬山真面目”;“一峰千姿匡廬云”。廬山云霧的“癡者”、清代著名學者舒天香還曾這樣撰文:“欲絕粒而餐云,欲幞被而眠云,欲編竹而巢云,欲倚瑟而看云,欲掃跡以棲云,欲禁寒以衣云,欲負耒以犁云,欲種竹以生云,欲為山以興云,倘作霖以濟物,則幡然吾亦行云。”——道不盡的廬山,說不完的廬山山水,看不厭的廬山云霧!
濃霧撲屋,霧聲依依,濕漉漉的思緒綿軟悠長,難以入眠。不知為什么,我又想起三十多年前意外看到廬山云瀑的情景,想到當時感慨不已的那位同志。倘若他如今能同到廬山觀賞云霧,會作何感想呢?不同年齡和閱歷,哪怕對同一山水的重復游覽,也會有不重復的發現和感受。人生如霧,變幻無常,或窮或達,或健或疾,或成或敗,或得或失,但只要內心堅守如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則依然故我。
心神已定,似乎又產生了幾許期待:再做一次廬山游,只因那里的云霧不飄別處。
原載《海燕》2012年第12期旅游文學專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