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在歐洲
老子在歐洲,自來就走紅運,沒有另外一個中國哲學家可以同他比的,連在中國同他并稱的莊子也望塵莫及。這原因其實并不復雜,我們只要一想就可以明白。中國哲學家討論研究的對象差不多都是人與人的關系和治國平天下的道理??鬃与m然“誨人不倦”,但一提到死和命這些比較抽象的東西,就不高興發(fā)表意見了。我們在這里不必討論是不是孔子影響了中華民族,或者是中華民族的特性決定了孔子的看法。但中國思想的特點確是偏于現(xiàn)實的倫理的,這是大家都承認的。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居然出了一個老子,談了許多近于形而上學的問題,無怪他在幾乎沒有一個真正哲學家不談形而上學的歐洲大走紅運了。
倘若我們再仔細想一想,還可以找到更深更根本的理由。無論哪一國的人都喜歡神秘的自己不了解的,同自己有距離的東西。這距離愈大,喜歡的程度也就愈高。世界上的偉人們尤其是政治上的偉人們,大半都懂得這道理。為了要在自己周圍創(chuàng)造一層神秘的氛圍,使他與人民之間的距離永遠保持,他們不惜用種種方法,方法成功,距離就能保持,他們也就永遠為人民所愛戴崇拜了。在這方面德國人恐怕比別的國家更厲害。倘若你對他們贊美一件東西,他們先問是哪里來的,回答說是德國本國的,他們必搖頭。說是法國來的,他們面部微有喜意。說是土耳其,他們眼睛里發(fā)了光。倘若說是從中國來的,他們就驚呼要搶著看了。因為什么?因為這樣才夠遠的。倘若從遠遠的國度里來了一件東西,這東西他們又不了解;換了話說,就是距離之外再加上神秘,那么他們的贊嘆崇拜也就沒有止境了。
老子不正合這個條件嗎?在中國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人敢斷定是不是有老子這個人;即便有這個人,他生在什么時候,他是不是《老子》這本書的著者,沒有人敢給我們確切的回答。在司馬遷時代,老子已經(jīng)是恍惚迷離的神龍般的人物。我們讀了他替老子寫的傳,眼前依然是個大問號。談到舉世聞名的《道德經(jīng)》五千言,雖然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很多的注釋,但沒有人敢說他真能懂。無論誰讀了這書,都覺得似乎懂了一點,但認真說起來,依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老子仿佛是一面鏡子,人們都喜歡來照一照。一照之下,在鏡子里發(fā)現(xiàn)的不是老子的而是自己的影子。然而人們高興了,覺得已經(jīng)捉到了老子的真相,走開了。
歐洲人也喜歡來這面鏡子里照。照過之后,每個人都覺得他真正了解了老子,于是就設法譯成自己國的文字。在德國平均每隔幾個月總有一個新譯本出現(xiàn)。譯者有的是漢學家,有的是在大學里念漢學的青年學生,有的是根本不懂漢文的詩人、哲學家、退職的老牧師、老公務員,有的是自命博雅的大半多少都有點神經(jīng)病的老處女,真是洋洋乎大觀,我們一時數(shù)也數(shù)不清?!暗揽傻婪浅5馈?,這個“道”字的翻譯更是五花八門,無奇不有。有的人在這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上帝,有的人把它同柏拉圖的理念來比,有的人又把它同康德的自存物、叔本華的意志拉在一起。每個譯者都不會忘掉寫上一篇序言,這序言有的時候竟比原文還長,在這里面他們都很驕傲地說他們終于把老子了解了,把真正的“道”的意義捉到了;然而都不過是夫子自道,把自己的思想借了老子的名字表現(xiàn)出來,如此而已。
這種風氣不限于一國,也不限于一時。但在上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德國特別厲害。原因也很自然,一想就會明白的。德國人平常就有點夸大狂,在哲學音樂科學藝術方面又真的有驚人的造就,所以總覺得德國人高于一切,想征服世界。然而結果卻被打倒在地上,他們先是覺得有點不了解,頗為憤憤然。后來又想到,難道自己的文明真的有什么缺陷嗎?為了借助于他山起見,他們就各處搜尋。我上面已經(jīng)說過,對德國人,遠的就是好的,于是他們找到中國。又因為平常人總喜歡神秘的東西,而德國人的天性就傾向神秘主義,他們終于找到老子。無怪老子的譯本像雨后的春筍般地出現(xiàn)了。
但他們究竟在老子書里找到些什么呢?這話很難說,恐怕多一半是一團大糊涂。愈不明白,他們就愈鉆;愈鉆也就愈不明白。想找的東西沒有找到,在一團糊涂中他們也就漸漸忘記了自己是來找東西的,至于找到了什么或沒找到什么與他們也就無關了。后來國內(nèi)的情形變好了,對老子的熱情終于漸漸淡下來。雖然間或仍然有老子的譯本出現(xiàn),已經(jīng)不像以前那樣起勁兒了。同時,在德國以外的歐洲國家里,以前對老子雖也喜歡,但沒有像德國那樣發(fā)狂?,F(xiàn)在仍然冷靜地愛著老子,不時出一個新的譯本。最近的一個譯本就是成自英國有名的漢學家A.Waley之手。他也像別人一樣,寫了一篇很長的序,解釋怎樣才是道。他愈說人愈不明白,終于還是一團大糊涂。
不久就來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這次又同上次不同,一打就是六年。打到一半的時候,別的國家里的情形我不十分清楚,在德國,人們又因了同上次戰(zhàn)后差不多一樣的原因想到自己的文明是不是有缺陷,才開戰(zhàn)時火一般的熱情現(xiàn)在消逝得毫無蹤影了,很多人,尤其是大學教授同學生開始動搖悲觀起來。結果是東方的哲學又為一般人所注意了。老子又走起紅運來。我去年秋天從德國到瑞士去以前,有一天忽然有一個衣帽整齊的中年人去找我,說他把《老子》譯成德文了,請我給他寫一個序出版。我聽了當然很高興,問他學過中文沒有,他說沒有學過。他自己是牙科醫(yī)生,三年來只要有一點余閑,他就利用來研究《老子》。他曾經(jīng)把中文本的《老子》借出來自己抄了一遍,每天晚上坐對著那部幾十斤重的中德字典把每一個中國字都查了出來,然后自己再從這些字里硬尋出意義來,結果就成了這部譯著。無論誰都知道,這是一件非凡艱苦的工作,我對這中年紳士無端肅然起敬起來。但一看他的譯文卻真使我失望,到處是錯誤,令人看了簡直要生氣。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告訴他這書最好不要出版,出來對他也沒有好處。他沒說別的話,收起稿本來就向我告辭了。
自從我離開德國,那里的情形一天比一天壞。自命為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民族而想征服世界的終于又被打倒在地上了,而且這次比上一次更徹底更厲害。外國的統(tǒng)治者在國內(nèi)到處橫行,沒有一個人敢說什么。全國無論什么地方看到的只有悲慘與不安定。人們仿佛當頂挨了一大棍,都失掉了知覺,誰也不知道應該怎樣說怎樣想,到處是一片麻木。我上面說過,戰(zhàn)爭打到一半的時候,他們悲觀動搖。但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超過了悲觀與動搖,簡直是糊涂了。對德國人這是好是壞我不敢說。而且這現(xiàn)象也不只限于德國,歐洲別的國家也有,不過沒有像德國那樣厲害而已。無論怎樣,對老子恐怕只有好沒有壞,他的紅運恐怕還要繼續(xù)下去,誰也不敢說到什么時候。
1946年7月28日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