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應山上應山一派,建派已有三百余年,作為修仙圣地,前來修行者眾,隨著幫派壯大,山野林間的精靈巧怪也被應山派宗主孟伏治理的服帖,從此一改往日雜亂,過上了秩序而和平的生活。
昨日是三月初三,應山派的小宗主孟芙偷化成伴讀阿荼的樣貌跑下了山,等歸來時,卻發現院中竟多了一個豐神俊朗的少年身影。她在人間小酌兩杯,酒氣未散,魯莽跑上前來一拉男子衣袖,歪頭一瞧,果真是一副頂好的樣貌,只是陌生的很。
她巧笑嫣然,調戲道“小師父,瞧你面生的很,究竟是哪家的小郎君,又是來這兒私會那家的小娘子的?”
“小……”來人及時改了口,“阿荼!”
孟芙抬了抬頭,帶著酒氣一笑,還不待說話,便被來人拉著離開了,那人故意問道“父親讓你去取的東西,可帶回來了?他還等著,還不快些?!?
“知道了知道了,我揣著呢,這太陽才升起來多久啊,老頭……”話未說完,被人捂住了嘴巴,只嘟嘟囔囔含糊不清的說了句“還沒起呢!”
“阿荼一慣做事穩重,今日不知是怎么了?!庇腥说馈?
男子輕笑不語,微微點了點頭。
“那姑娘是咱們應山派的小師妹,哦,不過對你來講該是師姐了?!敝v話的人笑了一笑,又道“他可是師父最寶貝的女兒,單聽名字便可知道了,孟芙,與師父的名同音。平日玲瓏可愛,是大家最寵愛的小師妹了?!?
男子又點了點頭。
那人不好意思的撓頭笑了笑,“你還沒有名字,我姑且就叫你師弟吧。你就喊我五師兄!我已經把你化成人形的事情同師父說了,早堂馬上開始,我先帶你去見過師父!咱們走吧!”
二人前往大堂。
這邊阿荼拉著孟芙匆匆回了房內,看著眼前這位醉意襲人的大小姐,阿荼再次無奈搖了搖頭,趕忙將醒酒湯喂下,見孟芙已經開始呼呼大睡,她只得從孟芙懷中掏出關中令,看了看孟芙,便理理儀容趕往大堂。
她拿這位大小姐實在沒有辦法。這變化樣貌的術法,是孟芙自小熟習的術法,她曾被她改過一次樣貌,只因她化成人形時,與孟芙的死對頭在眉眼間相似了幾分,便被孟芙幾分蠻橫幾分撒嬌的施法變了樣貌,也只在無人之時,方能顯出她本身面目。
不過好在阿荼對這些并不在意。
她原是山腳下荼蘼花枝上結出的一朵花,因緣際會遇上孟伏,被帶來了此地,汲取天地靈氣化作人形。從此留在應山,作為孟芙的伴讀,與她自小一同長大。
她不知自己緣何成為一朵花,只是心中總像有什么東西牽引,毫無理由的會為同株而生的另一朵付出心血,在做花時為它遮風擋雨,化成人形之后,也是日日去院中水池邊悉心照料。
孟伏原不好理會這些事,不過偶然路過幾次,總是恰見阿荼坐在池邊,也曾笑講過“你大概是上輩子欠它什么,總是如此掛懷關照?!?
阿荼也覺得奇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總想為它多做些事情,隨便什么都好?!?
“能不能修成人形,要看它的造化,你且不可強求,壞了因果啊?!泵戏Z重心長,囑咐阿荼。
阿荼點頭,“我知道了?!?
她還是時不時過去與它說說話,她總覺得,在這白玉建造的庭院中,只有它在水里動彈不得,實在孤獨。況且,他們本是同根生,山中不收女弟子,她身在此處,終究與旁人并不一樣,獨自修行,不知所從何來,所往何去,日復一日,心境上大致說來算得上既無風雨也無晴,好像也只有這里能讓她肆無忌憚的說說心中困惑和茫然。
今起她去到小院,與往常一樣,到院中央大理石圍起來的小池邊,與水下的花枝講話,池中溫暖,是取自連接天界的一股溫泉,有療愈功效,池中的百年合歡樹已經開了滿樹的花,那棵荼蘼花枝就依偎在它身邊。
阿荼驚喜的發現,原先的骨朵已經綻開,花瓣飽滿,在水中搖曳生姿。她開心笑了,“這若干年,終于見你有了些變化,是不是很快就能相見了?”她想起那日去山間采的藥材,對花朵道“前幾日尋了些極好的藥材,我去把它拿來,或能助你一臂之力?!?
她趕忙回屋去拿,等回來時池中花朵已經不見,她焦急萬分,轉身卻在不遠處瞧見了一襲白衣的男子,他回頭看向阿荼,阿荼先是驚喜,突然又想起自己此時是孟芙的樣貌,下意識避了避看過來的視線,慌忙轉身躲開了。
走到學堂外,碰上五師兄孟凡,便只告訴他院中出現生人,問是不是荼蘼花精化作人形,孟凡聽了趕緊來看,阿荼便又悄悄繞路返回后院。
“你既是迎著朝陽而生,便取名為旭吧,望你此生如初生的太陽,充滿光明和希望。”孟伏如是說道。
待日頭鼎盛之時,山內已經傳遍了此話,大家都知道有一荼蘼花精幻化成人,應山派又多了一位新弟子一事。
除了孟芙。
她睡到傍晚,睜眼是自己一張臉出現在眼前,嚇了一嚇后,才回想起來,眼前人是阿荼。
她嗔道,“阿荼,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為自己靈魂分裂了呢……”
“阿芙,你該起床了,如果下次你再頂著我的臉出去喝個爛醉,我是絕不要同意幫你隱瞞了?!卑⑤钡?。
“怎么了,可有發生什么事情?”孟芙撐起身子。
“今日的早課是我替你去的,山主還交代了事情,你趕緊把我們換回來?!卑⑤钡?。
孟芙并不在意,只是一擺手,笑道,“好了,我知道了?!闭f罷施法,將二人樣貌換了回來。
“讓你體驗一下大小姐的生活,這不好嗎?”孟芙回頭沖阿荼一笑,轉身離開了房間。她那時鬼使神差,心里覺得外面好像還有什么事情讓她掛心,等出了房門,才恍然一頓,她出來是做什么呢?
于是漫無目的的隨處走著,走著走著就到了月池附近,正碰上兩個小丫鬟在花癡那荼蘼花精長相俊朗,十分好看。
孟芙上前一問,兩人忙將此事說來,她點點頭,把玩著腰間衣帶在手中繞啊繞,怎么她出門兩日,山中就有了新變化了,她擺擺手讓兩個小丫鬟下去,輕笑一聲,她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又能好看成什么樣子。
她往碧月軒走去,站在門邊敲了兩下,也不等里面回話,推門便進去了。
旭沵抬頭,看見一女子婷婷裊裊,生的嬌俏靈動,昂著下巴就推門進來了,他只是淡淡看著,眼神隨著孟芙的身影移動。
“你就是那個剛化作人形的小花精?”孟芙湊上前道。
旭沵點了點頭。
“你叫什么?”孟芙又道。
“姑娘是誰?”旭沵問道。
“我爹爹是孟伏,我叫孟芙,聽說我爹爹給你取了旭字為名,望你如旭日東升,可是這樣?”孟芙道。
旭沵點頭,“姑娘既知道,又何必再問我?”
孟芙眨了眨眼,繞到旭沵身后“她們都說應山來了個俊朗人物,我是來看看,到底是不是如大家所說,還是他們沒見識呢?!?
“那結果如何?可還讓姑娘滿意?”旭沵起身,稍稍退了一步,問孟芙道。
孟芙的視線也從桌面移開,看著旭沵一歪頭,挑眉道“還算可以吧?!?
旭沵輕聲一笑,“既如此,姑娘可還有什么要看的?”
孟芙沒想好說什么,嘴巴微微撅著,搖了下頭。
“那姑娘請吧,天色不早,也早些休息。”旭沵伸手一請。
孟芙心道自己方才睡醒才休息不下去,不過旭沵沒有給她拒絕的余地,她也只好抿了抿嘴巴,“我記得你了?!倍笠话侯^離開了。
旭沵看著孟芙離開的身影,心中浮現出水池邊那個模糊的身影,他將方才蓋住的畫展開,畫上人一襲白衣,身形窈窕,只是沒有面孔。他想起今早在院中看到的女子,那模樣裝扮與孟芙如此相像,只是……那聲音,還有性格,又是如此的不同。
到底是不是她?旭沵疑惑。
孟芙被人趕走,倒也并不生氣,以她的脾氣來講,應該要生氣的。平日里從沒有人對她這么不客氣過,大家當她是最可愛的小師妹,只有寵愛??墒?,她也有點厭煩,大家事事都會順著她,偶爾也會有點無聊,所以她愛往山下跑,雖然父親常說山下人多雜亂,從不許她一個人下山。
“旭沵……”孟芙笑了一笑,第二日又屁顛屁顛的湊到旭沵身邊。
旭沵身弱,在月池中浸潤了幾十年,才勉強化作人形。術法上先天不足,不過他氣質沉穩,智思靈巧,為人正直不爭,很得孟芙喜歡。山中自然有人不滿。
六月天,鹿角解,蟬始鳴,半夏生。
眨眼間,春去秋來,又到了一年的夏天。
旭沵于池邊靜坐,時不時往池塘里撒一把魚餌,便引來一群魚兒爭先恐后的聚集,嘴巴一張一合,激起一個個水花。
“要去堯山了么?”阿荼從后面走來,站在離旭沵有一段距離的地方。
旭沵轉頭,輕“嗯”一聲,將最后一把魚餌撒下。
阿荼走上前來,“堯山兇險,原是要你去瓊花池的不是?”
“瓊花池盛宴,我與五師兄都不去了。原定了個舞刀弄劍的節目,人太多了?!毙駴m道。
“阿芙指定要你去,如此一來她大概要失望了?!卑⑤钡?。
旭沵一笑,“我本也不善長這些?!?
“是大師兄跟幫主說的吧,突然讓你與五師兄去堯山,倒是白費了那么長時間去準備?!卑⑤钡?。
旭沵只笑了笑。
“我以為你會有些遺憾。”阿荼道。
旭沵看著魚兒,道“去也好,不去也沒什么。”
“你該去的,瓊花池盛宴,幫派眾多,阿芙是想帶你去認認大家,若得了魁首,還有各派珍寶可得,去年三師兄便得了一份珍品棋譜,即便不得魁首,只去看看也是好的。”阿荼道。
旭沵沒有回應,阿荼道“若是不去,便該一早就不去,如今突然讓你二人改去堯山,豈不是讓有心人得了個飯后談資?!?
旭沵笑著,起身經過阿荼,邊走邊道“等我帶羚羊角回來給你們?!?
“我說說而已,用珍珠母是一樣的?!卑⑤钡馈?
旭沵轉身,“阿芙一直想要羚羊角做酒杯,取完沼氣,順便給你二人帶來。”
阿荼心中一絲低落游過,又喊住旭沵,拿出兩個可掛在腰間的藥包“算了,再說又有什么用。這個,給你和五師兄的,驅蚊蟲?!?
旭沵一笑,“謝了。”又轉身停下“阿芙那里,別讓她再去說什么了?!?
阿荼無奈答應,“好,我知道了?!?
孟芙再被嬌縱,前堂大廳的事兒是插不了手的,阿荼孟芙雖然有些不忿,但孟伏不會拿著應山的事情由著她們玩樂,大師兄知道這一點,一套說辭下來合情合理,讓孟伏點頭同意。全是為了應山。上不了臺面的心思隱藏其中,說的卻全是上的了臺面的話,誰又能挑的出問題來。
瓊花池的盛宴熱熱鬧鬧的舉行,旭沵和孟凡在堯山沼澤地中灰頭土臉的采集沼氣,孟凡嘆了口氣,“你說,就真多咱們倆人?大師兄還說他廢了好大力氣,才免去咱倆硬著頭皮上場的痛苦,可我心思著,我也沒說我痛苦啊,我這都做好準備了,結果他們喝酒跳舞去了……我給擱這兒收沼氣,阿荼藥包都做了,還差兩個面罩么?真他個腿腿兒的臭死我了!”說罷又看了看旭沵,道“尤其你這好模好樣的,回去再帶著一身臭氣,可這讓那些小姑娘可怎么……”孟凡沒說下去,聲音漸小的收了口。
他許是覺得自己說多了話,不過旭沵沒在意,只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行了,五師兄,你再多說兩句,胸腔里都要灌滿沼氣了,這才真是由內到外讓人退避三舍?!?
孟凡一嘆氣,“行,不說了,這堯山野蠻動物多,免得再招惹什么鬼見愁的東西,雪上加霜!”
他說的咬牙切齒,旭沵忍不住笑了。
不過等回程時,他們還是遇上了孟凡口中的野蠻動物,半成精的羚羊出現在他二人眼前,高大威猛,足讓他們仰視才能看清全貌。
孟凡看著眼前怪物,嘴皮子不敢動的暗道“倒霉倒霉,說什么來什么,怎么平時說好事時不見這么靈驗!”
不過旭沵倒是開心,獵物自己出現在眼前,少了他尋找的麻煩。
孟凡小聲道,“這怪物像是要成精,咱們別多惹它,我數一二三,咱們就跑!一、二……”
他第三個音方一開口,旭沵就風一般的飛上前去,他驚訝于旭沵反應的速度,想趕緊跟上前去,還不及動彈,就見旭沵手起刀落,怪物的一對頭角被割了下來。
他愣在原地,目瞪口呆。
“走啊,五師兄!”旭沵的一聲呼喊喚醒了他,他醒過神來,二人趕緊的溜走了。
二人各自抱著偌大一個羊角,出現在應山,瓊花池盛宴也已經結束。
孟凡看看懷中羊角,仍是有些不可置信,他二人就這么突然的抱了對羊角回來,“旭沵,你能不能告訴我,咱們怎么就這么帶了對羊角回來?”
旭沵看了看孟凡,做了個橫劈的手勢,“你忘了么,手起刀落。”
旭沵一笑,往前走去,孟凡跟上,“不是,我是說,為什么要砍一對羊角?”
“阿芙要用它做酒杯,心心念念了好長時間不是?阿荼也需要一些,這羚羊來的這么巧,順手就割了。”
孟凡想了想,“哦”了一聲,又湊近了些,笑的不懷好意,“那……你看師兄我與你一同應敵,是不是也出了一份力???”
旭沵挑了挑眉。
“你到時就跟小師妹說,這羊角也有我手起刀落的一份兒……行不行?”他拱了下旭沵,雙眉挑了兩下。
旭沵一笑,“行,這有什么不可以的。師兄與我共同取角帶回,懷中這個,就是師兄得來的了。”
孟凡滿意一笑,“果真沒有看錯你,怪不得你討小師妹歡心呢,真不枉師兄我平日疼你一場。”
孟凡被林中瘴氣熏染的蒙了塵霧的心情在此時終于清朗起來,他嘴角揚起笑容,興高采烈的抱著羚羊角搖搖擺擺往山內走。
不過孟凡沒有想到的是,這羚羊角比別的格外大些,也正說明了這羚羊比別的格外特別些。堯山小少主的坐騎青羚正是此羊。孟凡在孟芙面前邀完功,幫主孟伏的火氣緊跟著就燒到了欒云殿。
話一出口,該當只能認了。
孟凡咽了下去,老實領罰。旭沵跟了一句,“此事是我唐突,不關師兄的事?!北惚幻戏痪洹靶駴m,你們幾個近來有些過分了,山中弟子已頗有意見,樹苗不扶不直,本座也不能輕饒。自去后山領了三百謫仙杖吧?!?
孟芙大鬧了一場,被孟伏一頓訓斥,關在了房內。阿荼搖頭,帶著做好的草藥去到旭沵房外。她不敢進門,更不方便進門,只是聽說,旭沵抬回來時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小師妹還好?”旭沵道。
“被山主關了禁閉,還挨了一巴掌?!卑⑤比鐚嵉馈?
“那……”房內聲音小了下去,旭沵心中掛心愧疚,可自己又動彈不得,一時不知該如何去做。
“阿芙沒事,哭了一會兒已經睡下了,你還是操心自己比較好?!卑⑤钡溃澳菆蛏降男∩僦骺刹皇莻€好言語的人物,聽說今早上來了應山,要山主交人出去。”
“我做錯事自該承擔,我去便是。”旭沵道。
聽見屋內像有掙扎起身的聲音,阿荼趕緊說道,“你消停一會兒吧,你體格本就羸弱,如今受了三百謫仙杖,再折騰下去,還想不想要性命了。”
“本該我承受的,又有何懼?!?
阿荼眉頭一直沒有松開過,聽聞此言更是搖頭嘆氣,“山主已妥善處理此事,你不必操心,人也打發回去了。說來這事兒也算得我一份,你取羚羊角也是為全我心意之故,如今你只管好生歇息,外頭的事兒一概不必理會,你放心吧,我們會處理好的?!?
“五師兄他……”旭沵突然想起。
“五師兄被師父派去東海尋一味奇藥,若是七日內可得帶回,那角說不定還保得住?!?
屋內嘆了口氣,“小師妹定是要擔心壞了,還請替我同她講一聲,我還好,讓她不要擔心,照顧好自己?!?
阿荼眉頭微微蹙了蹙,心中略有酸澀,“你只知阿芙擔心,怎么從來不知我也擔心?!彼牡馈?
想起過往種種,她自覺為他瀝盡心血,可他從來不知道。他甚至在知道她是同株而生的另一朵花時,也只是淡淡說了句“原來如此?!彼魂P心,也不好奇,他不在乎。
阿荼自嘲一笑,誰說他一定要在乎才好。
門外久久沒有回應,旭沵看向門外,阿荼的影子映在門上,纖瘦落寞,他方要開口,便聽阿荼道,“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她的。你好好休息,你是受傷最嚴重的人了,這藥每日三次,內服含化于口,能清熱消炎,記得按時服用。”
阿荼施法將藥送入屋內,轉身離開了。
旭沵看了眼門外,窗上只剩下竹影婆娑,他沒有理會阿荼熬了兩天才制成的藥丸,心里擔心著阿芙,還有遠去東海的五師兄,心情并不能平靜。
正如旭沵所擔心的,孟芙自小受孟伏疼愛,何時被孟伏打過巴掌,剛開始是又驚又氣,在屋里哭鬧打砸了半晌,后來又只剩下傷心,躺在床上眼角淚水一個勁兒的流,想起父親從前多么愛她,如今卻又對她動手,細細將從小到大十幾年的生活細數了一遍,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氣,越想越悲痛。哭了三天三夜,茶飯不食,眼睛腫成了一條縫兒。
這邊旭沵在床上養傷,五師兄被派去東海尋找靈藥,孟芙又一場傷心魂不守舍,只留下阿荼心懷擔憂,一天一天的數著孟凡回來的日子。
她想,只要五師兄能帶回靈藥將羚羊角修復,想必此事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是又想起堯山小少主那惡霸般的性子,想起聽聞的幾樁事件,心中仍是惴惴不安。堯山勢大,山主又將獨子寵的無法無天,若他真是不依不饒起來,旭沵怕是難逃一劫。
山主又會如何呢?
阿荼思緒雜亂,為排解憂慮,索性化為行動,在房內連翻了三天的醫書。只是殘角可修,人心難測。阿荼不知道,在這三天中,大師兄孟常終于抓住了機會,火上澆油,趁機燒了一把更大的火。
他心中厭惡旭沵已不是一日兩日,自旭沵出現,小師妹對他便冷淡了許多,整日圍在旭沵身邊,他原本是將跟小師妹的關系處理的很好的,如果不出意外,待孟芙成年之后,姻緣一結,山主之位指日可待,如今情形卻是讓他辛苦經營面臨白費,他怎能甘心。如今機會出現,他又怎能不借機斬草除根,解決了旭沵。
于是他內外發力,對內向山主夸大其詞,對外向堯山激化矛盾,并且找人埋伏半路,在孟凡回程路上大下殺手。只要七日一過,再有什么靈丹妙藥也無計可施。
他算計的很好,孟凡傷痕累累狼狽不堪出現在山門時,已經七日又兩個時辰,阿荼接過靈草,來不及安頓孟凡,便匆匆趕往堯山。
等阿荼回來,已是兩日后的傍晚,孟嘗在遠處看著,見阿荼拖沓著腳步,有氣無力的模樣,臉上麻木沒有半分笑意,便在心里舒了口氣,阿荼即便精于醫藥,卻終究不過是個只有百年的小花精,七日已過,她又能如何?
孟凡幾人焦急的奔向阿荼,將她圍了起來。一聲聲詢問讓阿荼頭暈目眩,她抬眼看看眼前幾人,轟的一聲暈了過去。
孟嘗已經離開,他安心了。堯山早已放出話,如若坐騎羚羊不能恢復往常,必要長應山將人交出,讓旭沵一干人等也嘗嘗斷手削足之痛。
這邊阿荼體力不支,現出了原身,變成了一株花,孟凡嚇了一跳,又是著急問個結果,一跺腳“哎”了一聲,還是當機立斷先將阿荼帶回了月湖,養在水中?!鞍⑤卑“⑤?,你好歹先跟我說說怎么樣了,那怪物的角可修好了沒有……”他圍著阿荼絮絮念轉了幾圈,還是一嘆氣,自己出門打聽去了。
阿荼在水中睡了一天一夜,醒來時正值夜半,睜眼瞧見幾個伙伴坐在屋前臺階處,半倚半靠,拖著下巴發呆打盹兒。她心里暖了一暖,輕輕一笑躍水而出,孟凡最先發現,看著阿荼一聲驚呼,“阿荼,你醒了!”
他起身上前,“沒事了吧?”
阿荼搖搖頭,臉上還掛著水珠。
孟芙和旭沵此時還睡得香甜,被孟凡這么一聲驚醒,也忙起身趕上前來,“阿荼!”
旭沵受傷后身子虛弱,近來更是頻頻做夢,夢中他總是一朵花,被困在水下,水岸邊是那個白衣女子與他聊天解乏,只是水面蕩漾,女子的臉總是看不真切,時間長了,他已經分不清記憶中的女子到底是真實還是虛幻,或許就只是他的一場夢境呢?旭沵這么想,不過這次,坐在這個寂靜小庭院中,他半夢半醒間,看到的卻是他在岸上,女子在水下,他站在水邊看水下女子的模樣,水像鏡面一樣,折射出來的更多是他自己的樣貌,不過隨著水面波動,女子慢慢浮上水面,他看見了女子眉心的紅痣,就在女子躍水而出的一剎那,旭沵被孟凡的聲音喊醒了。
只差一點點,他就可以看清了。
他心中遺憾,只是見阿荼醒來,也顧不得其他,先上前來。
“辛苦你們大家,在這里陪我?!卑⑤钡?。
“嗐,說這個干什么,豈不是太見外了?!泵戏残Φ馈?
“阿荼,此次真是多謝你了?!毙駴m道。
阿荼垂眼,輕輕彎了彎嘴角“有驚無險,大家沒事便好。”
“夜間寒涼,快別在這里站著了,有什么咱們進屋去說?!泵宪綄⒁路诎⑤鄙砩?,眾人一同進了屋內。
圍坐在書桌前,眾人這才知道彼時阿荼趕往堯山,已經過了時辰,只是阿荼不以為然的說道“我是荼蘼花精化成人形,開的晚敗的自然也晚,我的靈力有延緩的功效。”
孟凡雙手一拍,“對呀,我怎么忘了這一點!”他喜極而笑,“太好了,你沒事,旭沵也沒事,大家都沒事!這總算是能松了這口氣了!”他突然又想到什么,聲音低了下來,嚴肅起來,“既然羚羊角已經修復,堯山那伙子人……”
阿荼搖搖頭,“沒事了,他們氣兒也出了,事情也解決了,還有什么好糾纏的呢?”
孟凡這才松弛下來,倚靠在椅子上,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眾人一時沉默,有些劫后余生的蒼白,不過阿荼還是隱瞞了一些,事情并沒有她說的這般輕松。那時她孤身趕往堯山,羚羊角已現枯死之勢,她廢了半身靈力注入羊角,這才勉強保住。她吐出那口鮮血的時候,堯山少主那般跋扈霸道的人物,眼中也露出一絲肅穆?;蚴强窗⑤碧^拼命,堯山少主沒有為難于她,手下人本是做好出氣的準備,也就此作罷。就讓阿荼回去了。
阿荼用手掌擦擦嘴角殘血,往外走時聽到堯山少主道,“那小子讓你來替他,實在叫人看不起了些。”
阿荼微微轉身,“此事與他無關,他并不知道。我只為報恩,其他的少主不必多言?!?
她轉身向外走去,伸手接住洞門外流下的一股細細流水,洗凈掌間血跡,全然不顧身后盯向她的目光。
報恩,她脫口而出的話,倒讓自己有些疑惑,或許吧,她為自己的行為找了個很好的借口。
孟芙看看眾人,她一向樂天派,事情既然解決,便翻了過去,不再值得費心,清脆的聲音響起“聽說下月關中有奇寶現世,各門派都會匯聚于此,咱們經過這么一樁大事,也算有驚無險,不妨也前去放松放松心情呢?算是慶祝咱們順利渡劫?”
“咱們方闖了這么大禍,山主怎么會同意呢?況且大師兄他們肯定是要與師父同去的。還能有咱們去么?”孟凡道。
“你傻吧五師兄,若父親帶上我們那便正好,若是不帶我們,反正他們都走了,咱們去哪誰又能知道呢?”孟芙道。
孟凡有些猶豫,剛出了這么件事情,他最近實在不敢不守規矩。
看出孟凡猶豫,孟芙只是一拍桌子,“別的先不管,你們就只說到底想不想去嘛?”
眾人互相一看,阿荼道“早便聽說西洲之地有一九龍鎮,往年這個時候最是熱鬧,在山間生活的久了,倒真想看看大漠戈壁是什么模樣?!?
孟凡眼睛瞄了瞄阿荼,又看看孟芙,訕訕一笑,道“湊熱鬧么,我這人最喜歡了?!?
“那你呢旭沵?孟芙又看旭沵。
“如果大家都去,我自然也去。只是,咱們還是得個準令,踏踏實實的去才好?!毙駴m道。
阿芙想了想,“大家只要都想去就好了,這事兒嘛,包在我身上。”
她可憐巴巴的去到孟伏面前,未語淚先流,那一巴掌打的她本就耿耿于心,哭著哭著當真傷心起來。孟伏心有愧疚,看著眼前女兒心疼的緊,原也是怪他平日太過嬌縱于她,既然平日未曾好好管教,突如其來給了她這般懲戒,定然是嚇到她了。見孟伏心軟,她趁機開口,說想隨隊伍前去關中。孟伏心中猶豫半晌,只覺女兒大了,也不好總由著她任性胡來,帶她見見世面,經歷經歷事情,或能讓她懂事一些,帶她下山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只是并不答應旭沵等人前去。孟芙撒嬌撒癡半晌,拿著生日換了一個愿望,孟伏無奈,便也答應了,只是讓她再三保證他們不去惹事,不許任性,不能闖禍,否則便逐出師門,再不許進山。
孟芙信誓旦旦拍胸應了。
八月初,一行人趕到關中,集會就在三日之后。小鎮上,各方隊伍已經紛紛趕到,客棧爆滿,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物,熱鬧非凡。孟芙幾人放下行李,向山主打了招呼,便一同前往集市游玩??粗〗稚蠑D擠攘攘,沿街各式商品琳瑯滿目,路上常見各隊之間互相招呼寒暄,幾個人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場面,內心新奇,逛了還不及一半,吃的喝的玩的已買了一堆。
旭沵在街邊一商品小攤前停住了腳步,一邊看著地上鋪陳的物什,一邊等著后面幾人跟上前來。孟芙太過高興,以往她偷跑下山,總是要算計著時間考慮諸多,何曾像如今這般心無束縛又與友同行,走走停停,巴不得每個攤位都要去瞧上一瞧。
旭沵一向淡淡的,他開心,心情也不像孟芙那般如此外顯。小攤上的商品有些陳舊,攤主說都是貨真價實的古董,童叟無欺,順著攤主的介紹去看地上的物件,杯瓶碗碟,玉石釵梳,樂器古籍包羅萬象,眼睛瞥到最左側的一個官帽,旭沵忍不住笑了笑。
攤主見狀,開口道,“你別看我攤位小,東西可沒有假的,這帽子可是百年前某縣縣令的官帽,你瞧這帽上的兩枚綠翡翠,多干凈,尋常哪能見到這種貨色?!?
旭沵點頭笑了笑,“店家把這些貴重物件攤放在這里,不怕被人拾了去?”
“小兄弟,我既然敢放,就不怕人偷?!睌傊鞔竽粗竿笠恢?,身后有彪形大漢若干人,隨后換了個姿勢,道“我呢,也不瞞你,說到底這些東西也分個名貴和不名貴之說,有些頂好的,也不是在這兒能見了的。”他說完,又恢復一種悠閑安靜的姿勢,繼續看著攤前。
旭沵輕吸了口氣,他覺得有些悶沉沉的喘不動氣,突然被人從右側擠了下身子,他轉頭,孟芙已從后面過來,靠在他身上輕挽著他的胳膊,“看什么呢?都是些舊物件了。”孟芙歪頭向地上看去。
“隨便看看罷了?!毙駴m道。
孟芙盯著他的臉看了片刻,笑道“你的眉頭怎么還看皺了呢?”說著用手指撫了撫旭沵眉心。她心情自是雀躍,只覺得旭沵好玩,想與旁人說道,但轉頭一看身側,不知何時跟上來的阿荼也一臉沉重,她嚇了一跳,“怎么了阿荼?你怎么也……看起來這么……”她說罷趕緊看向孟凡,孟凡倒是沒什么,臉上傻樂呵著。
她看了看地上物件,覺得怕不是有什么邪氣,拉著旭沵趕緊向前走了“走走走,咱們還是去別的地兒逛逛吧。”她回頭喊著二人。
孟凡拉了拉阿荼,往前跟了上去。
阿荼沒有跟上前去,她看著眼前一把玉梳深呼了口氣,不知怎么,內心涌出一陣悲傷,仿佛要把她淹沒,她牙關顫栗了一下,指向那把梳子,“那個……”
攤主道“來一把?”他伸手比了個三。
阿荼沒有看明白,攤主開口道“三十兩。”
阿荼咬了咬嘴唇,將錢袋打開,里面將將二十五兩,她猶豫片刻方要開口說話,被人一拉胳膊向前拽去。
“快阿荼!前面有賣煙花的,咱們晚上找地兒玩兒去!”孟凡拉著阿荼邊跑邊道。
阿荼就這么被拉走了,她沒有來的及與攤主講價,也不知道是否能有可能將玉梳買下,不過總歸是沒有得到?;蛟S這樣也好,畢竟,她當時看到玉梳的心情,也實在難以用些好的詞匯來形容那些感受,只是被莫名的觸動了一下……這樣也好,大概是注定的,她想道。
只是心里的感覺遲遲沒有散去,阿芙看阿荼拿著煙花坐在地上悶悶不樂,走過來碰了碰她,“怎么了?那小攤上的東西不會真有什么邪氣吧,你今天可真不對勁兒!我都要開心死了,你怎么沒點反應,快來一起玩兒吧!”她拉著阿荼起身。
阿荼搖了搖腦袋,是啊,不要再想這件事情了。她笑了笑,上前加入人群,何必虛妄,眼前才是真實。
第二日,幾人上街游逛,走到人群聚集處,原是有人擺擂臺比武,站在外圈看了一會,見拿出的獎品是一枚碧玉扳指,造的晶瑩剔透,陽光下猶有紫光縈繞。
孟芙一眼便相中,躍躍欲試上臺想要將扳指拿下送給孟伏。幾招下來,很快落敗,內心不甘便又招呼其他人上臺助陣,旭沵見狀,率先接替上臺。
孟凡在臺下自言自語“好好好,這英雄救美的風頭又讓這小子搶去了,他舊傷未愈,還想在這事兒上逞強,能行嗎?”
“不妨咱們上前站些,若有事情也好及時幫忙?!卑⑤钡?。
孟凡點頭,“也好,他們也站了好幾個人在后頭呢,咱們也別吃虧。”
他二人從側方上臺,站孟芙身邊一同觀戰。
擂臺上,兩個身影打得不易樂乎,對方塊頭大力氣足,旭沵身形靈活飄逸敏捷,看下來竟是誰也占不了上風。不過旭沵還是主動進攻了,但是他力氣對比起來實在太小,一腳踢出,沒有傷害效果,反倒被對面塊頭抓住腳踝在空中甩了好幾個圈。
方才纏斗的太久,大塊頭心里已很不高興,此番一旦抓住旭沵,對待旭沵便多了些戲耍愚弄,右手換著左手掄,將旭沵玩弄與股掌之間。
底下有人在喝彩,孟芙心中一氣,“喂!比賽就比賽,做什么羞辱人!”
“你們一起?!贝髩K頭操著蹩腳的口音,頭一昂,鼻孔哼出兩團不屑的氣,“小中原人?!?
孟芙眼睛一瞪,心中更氣了幾分,孟凡阿荼見狀也有不忿,一齊上前動起手來。
卻巧孟常等人游逛到此,見臺上人打得火熱,突然心生一計,他原對幾人一同跟來十分不滿,不過現在突然發現,這倒是一個能借機除去他們的好機會。人多雜亂,實在是太方便隱身在后行此快事了。
他嘴角一笑,隱入人群,拿出剛得來的毒蠱。念口訣一送,直往旭沵身上爬去。
阿芙輕一落地,不巧正踩中毒蠱,孟常咬了咬牙,想起上次也是阿荼壞他好事,心中煩厭,隨便她也死了好了。想罷,又從懷中掏出小瓶,往毒蠱罐中加了點料。
這毒,他輕易可不用,無色無味亦沒有癥狀,只待中毒七日之后,腐蝕到心脈,不出一刻鐘,也便心臟永停。
蠱蟲咬上旭沵耳后,他吃痛一頓,孟芙問道“怎么了?”
他摸向耳后,掐下一個小蟲,阿荼等人轉身來看,“是蠱蟲?!泵戏苍谀喜苛謪^游歷,見過那通體油亮黑金的小蟲。
“是他們弄的嗎?”孟芙小聲問道。
“沒見對面出手。”孟凡道。
阿荼指向地上“還有一只?!?
幾人退了一退。
大塊頭見幾人竊竊私語,不耐煩道“小中原人,密謀什么呢?速戰速決吧?!?
孟芙看了看大塊頭,道,“我們還有事,今日就到此吧!”
說罷,轉身與幾人離開了。大塊頭向臺下一展雙臂,轉而尋找其他的挑戰者。
幾人飛速趕回住處,回了房內,阿荼把上旭沵手脈,又看傷口,問旭沵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沒有。
旭沵只道“只耳后十分疼痛,其他的倒沒有什么?!庇肿屍渌藱z查自己,看有沒有不明傷口。好在眾人皆無事,也便舒一口氣。
今日他們是不再出去了,晚上各門派于聚瑞園齊聚宴會,再加上毒蠱一事讓人心有余悸,也不想再多生事端,畢竟人太多了,誰又知道蠱蟲是無意散落還是有意針對,無從查證的事情,只是沒有嚴重后果,便也罷了。
夜幕沉下,燈火點亮時,聚瑞院內各家門派便已經就坐,隨著煙火綻放,主理人講話后晚宴便正式開始。
孟常作為大師兄,緊鄰著孟伏而座,席間各種應酬往來,也是一點不落。孟凡幾人則是專心在席上吃的好不樂乎,只間歇性的瞧瞧孟常,道一句“大師兄這一晚上,飯沒吃幾口,笑倒是沒停下,我看的臉頰都累了?!?
孟芙道“他樂得做這些,哎,你們吃好了沒有,我瞧那煙火棒還剩許多,不如咱們先撤。”
孟凡點頭,“好啊好啊,這展開的正熱烈,料是也沒人注意咱們?!?
旭沵和阿荼相視一眼,也紛紛點了點頭,幾人便悄悄溜走,尋煙火棒去了。
他們找了個清凈地方,穿過兩道門,來到后院。此處與席面離得不遠,席間的燭光與熱鬧還能聽得清楚。
他們放著煙火棒,討論著各家門派,孟芙最煩他們酒色財氣的樣子,“那些個壯漢,喝些酒便不知道怎樣了,吵鬧的很?!?
“你不是也喜歡喝的醉醺醺的?”阿荼笑。
“那哪能一樣,咱們幾個少男少女便是喝的醉了些也是文雅的,微醺怡情嘛。”孟芙道。
“壯士有壯士的豪邁嘛。”孟凡道。
他話剛說完,便聽有人還著他的名字由遠及近。
“孟凡!”孟常的聲音順著月洞門傳來。不多時一個身影從門邊出現,“你到這躲什么清凈,還不去照看著些!”
說罷轉眼又看見孟芙旭沵,“你們幾個在這里做什么,今日可由不得你們胡鬧,還不快回去!”他雖不喜見他二人在一起,但是與各門派的來往顯然在此時比討好孟芙要更重要些,他沒好氣的丟下這么一句話,拉著孟凡走了。
孟芙險些翻了個白眼,阿荼道,“回去么?”
“我不回去?!泵宪揭矝]什么好氣,賭氣似的又拿了幾只煙火棒放了起來。
阿荼笑笑“罷了,我再去拿些煙火棒?!?
“還有大的煙火沒,也拿些來!”孟芙扭頭說道。
阿荼應了。
站在池塘邊,孟芙手中煙火閃著明黃色的光,一簇一簇的出現又消失。直到燃得盡了,最后一點變成香灰一般繾綣起來。她順手往旁邊一扔,停了幾秒,轉頭看向門處,“阿荼怎么還不回來。”
她興致被擾,有幾分不快,想著怎么以前沒覺得大師兄如此煩人,她那時還愛與他一處玩來著。
她起身拍拍手,拉著旭沵的一點袖口,百無聊賴又有幾分不耐煩的等著阿荼,看看這里,望望那邊。不安分的在小石板上跳來跳去。
旭沵怕她摔下池塘,只得伸手虛護著,卻不想,孟芙還是一腳踩滑,險些撲進池塘。
他一把拉住了,有幾分嗔怪“好了,險些摔進去吧?!?
孟芙顯然不當回事,搖著腦袋仰頭看著旭沵,臉上盡是沒所謂的俏皮。笑著笑著停了下來,看著旭沵眨眨眼睛,突的冒出一句“旭沵,我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她甜甜笑著。
旭沵本被她盯的有幾分無措,突然聽到這么一句話,還不及有什么反應,嘴巴便被孟芙覆蓋上來。
觸感軟軟的,又溫熱。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孟芙后退,拉起他的手向他眨閃著圓圓的眼睛,略顯尷尬的笑了一笑。
孟芙眼里只見他好看的臉上露出笑容,拉著他開心的跳起來。
遠處黑暗中,抱著一箱子煙花正過來的阿荼看著月光下池塘邊一對好看的身影親吻跳躍,止住了腳步,她站在原地,無法再向前一步,漫天綻放的煙花又照亮二人。
多好的一對璧人啊。阿荼抿了抿嘴唇,放下懷中抱著的煙花,轉身離開了。
第二日下午,關中大會正式開始,應山一派出場在后,于是眾人便先于臺下觀戰。昨日一番表白,孟芙旭沵二人愈發親近了不少,孟芙總是挽著旭沵的胳膊,與他靠在一處。
阿荼則是木然的站在二人身后,就這么無滋無味的看了兩天比武,直到下午旭沵上場。
很奇怪,孟伏破天荒的讓旭沵這個資歷最淺的弟子上場了,旭沵功法不足,只好在策略講究,倒也是勉強勝了一場,只不那么讓眾人心服罷了。
不過孟芙倒并不在意,旭沵一下場,便小跑迎了過去,拉著他滿是開心驕傲。
孟伏將這情狀盡收眼底,他看得出他這女兒對旭沵的感情有些不一般,讓他上場,也是想借著比武對其心性人品考察一番。這么看來,他行事沉穩,腦筋靈活,雖有計謀卻并不陰險,也算的上是個坦蕩君子,功法雖不足也是因著先天身弱的緣故,再加上修行時間尚短,若是好好教導一番,未嘗不是個宜選的好人才。孟伏這么想罷,暗暗點了點頭。
旭沵小勝,出了一身的汗,孟芙拿帕子擦拭他額頭,問道“是不是累了,要不咱們先回住處,換身衣裳再來?”
“后面還有咱們的場么?”旭沵問道。
“有的,不過今天不一定能排的上,還有三家要比,咱們回去再過來,也是來的及的?!泵宪降?。
旭沵點了點頭,二人轉身擠出人群。
走了沒兩步,孟芙便被人一把拉住,轉頭就見孟常皺著眉頭不滿道,“你們要去哪里,不過才贏了一場,尾巴便翹了,師門眾人皆在此處,你們倒好離開么!”
“他都濕透了,我們去換身衣裳再來怎么了?”孟芙道。
“你們?”孟常冷道,掃了二人一眼,嚴厲起來“男女有別,他換衣裳,你跟著去做什么?師父同意帶上你們,是因歷練學習之故,小師妹還是安心呆在此處,不要辜負了師父的一番教誨?!?
孟芙氣的臉鼓鼓的,欲要開口,被旭沵攔了下來,他拍拍孟芙說的溫柔,“無妨,我很快回來,就不要跟我回去了?!?
這邊孟常握著孟芙胳膊的手絲毫不減力氣,孟芙咬了咬牙,深呼了一口氣,一把抽出胳膊,抱起了雙臂,她冷冰冰的看向臺上,心里又把這個無處不在的大師兄罵了一番。
阿荼只是冷眼旁觀著一切,她現在心里淡淡的,說不上是憂傷還是平靜。從前,旭沵出現之前,她也是淡淡的,渾然不知自己存在的意義,萬事萬物也不能真正擾亂她心境,現在,她又恢復了一種淡,或許有些不同,又或者沒什么不同。總歸是,淡了下來。
她眉間微蹙,十分輕微的嘆了口氣。
旭沵離開,越往外走,人群越少,不過還是有零散的行人不看比賽,而是游逛集市,走著走著又看到那日的古物攤,攤主也看見了他。
他駐足,又在攤前掃視一圈,那日的官帽已經沒有了。
攤主道,“怎么樣小兄弟,總是看,喜歡哪個便痛快拿下就好了?!?
旭沵道,“您這又到東邊兒擺攤了?!?
“換換地方嘛。又沒什么好固定的?!睌傊鞯?。
攤主又道,“你那日看中的官帽可被人看中帶走,晚一步便錯過啊?!?
旭沵笑笑,不語。
“那日與你同行的姑娘倒是看中這把玉梳,沒來得及買匆匆走了。”攤主伸手指了指,又問“怎么樣,給她帶回去?”
“同行的姑娘?老板好記性?!毙駴m道。
攤主笑笑,“俊男美女,難不記得哦。”
旭沵點頭,“好吧,官帽雖失,玉梳仍在,成全一個是一個?!?
攤主笑笑,“三十兩?!?
旭沵給了錢,將玉梳揣入懷中,攤主道,“三十兩值得哎,這物件也講究一個緣分不是。”
旭沵一笑,離開了。
回去簡單沖洗,換了身衣裳,出來時恰有小廝來房門送信,說是今日比武結束,瓊山一派于三清閣宴席,邀了幾個關系好的門派,孟芙跟著山主先行過去,讓旭沵整理好了去三清閣找她們。
旭沵見信,便鎖了房門要走,鎖芯轉了一圈,又轉回去,進門揣了些東西在懷里,這才鎖門前去。
走到月洞門處,經過后園墻邊一片小竹林時,他突覺心口不適,一陣悶痛之后暈了過去。正值晚飯時分,驛站休息處少有人來,大家或是三兩門派見面聚餐,或是去驛站飯館一齊吃飯,直至阿荼心不在焉從房內出來,也準備前往三清閣。
她本就興致不高,孟芙和孟凡被大師兄看的緊,旭沵走后也只看了小會,便趁著路上行人少的時候,回來躲了會清凈。
此番出門她恰好繞路而行,從竹園長廊穿來,遠遠瞧著地上躺著一人,近處瞧了見是旭沵,不免驚了一跳,忙上前來。尋著近處的長石凳將旭沵扶起,又診斷一番,見他面色如常,脈搏平穩,一時也摸不著頭腦,她試探著輸出一絲氣息傳給旭沵,卻是狠狠被擋了回來,阿荼眉頭漸漸皺起,覺得事情并不簡單。
她仔細排查,想起那日比試時旭沵耳后被咬,又去查看傷口,指尖輕輕放上,順著那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緩緩移到旭沵胸腔,她向內輸送靈力,靈力卻像被旭沵主動吸走一般,她甚至感覺不到旭沵五臟六腑的存在,里面像是有什么東西在貪婪的蠶食著他的身體,旭沵體內愈發的空洞起來。
她恍然明悟那日的蠱蟲竟是七日殺,旭沵今日比試讓氣血運行的快,想必加劇了蠱蟲的運動。
她得喂飽它,才能讓它安靜下來將它取出。
阿荼再次向旭沵輸入靈力,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漫長的仿佛像過了一世,蠱蟲終于漸漸安穩,在蠱蟲撐得滿滿當當的時候,阿荼閃電般的伸出手指,迅速破開旭沵胸膛將它捏了出來。
旭沵胸前留下一寸短小的傷口,阿荼敷藥上去,將他衣服系好。
額角已經滿是虛汗,阿荼坐在長凳處緩了緩心神,起身時看到地上掉落的梳子,怔了一怔,是那把蓮花紋玉梳。她心臟一痛,有些失神,內心突然間的莫名的更與旭沵產生了幾分深重連接,情緒漫了上來,她看著躺椅上的那個人,一瞬間在想:他究竟是誰,為什么,她會如此……
她內心悲傷彌漫,又看了眼旭沵,將玉梳放入他懷中,起身欲走。
起身時余光卻瞧見竹影后立了個人形,她猛地轉頭,定睛一看,竟是堯山小少主正淡漠地看著她。
那眼神大有些冷眼旁觀的觀察感,瞧不出是個什么情緒,但又有幾分向前的壓迫感。也不知阿荼是被那冷眼看的有些發顫,還是虛脫至極立不住身,她身體不自覺縮了一縮。
阿荼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她不知他在這里站了多久,也不知他還在看著她又是個什么意思。
“你……”阿荼開口。
“我真不明白,他知道你如此待他么?”堯山小少主突然開口,打斷了阿荼,雖然阿荼也沒想好說些什么。
“不關少主的事,我只為……”阿荼又沒說完。
“只為報恩。”他再一次接口,并伴隨著一絲冷笑。
阿荼看他臉上有著輕蔑不屑,眼神也冷了下來,只道“這與少主無關,少主不必多言。”
堯山小少主冷哼一聲,評價道“蠢女人”,說罷轉身離開了。
阿荼無奈嘆了口氣,她要先回房中休息一下,三清閣的宴會是去不了了。旭沵現已無事,她也不打算再多做什么,徑直回了房中。
旭沵睡到近乎半夜,是被孟凡搖醒的。
“你怎么睡在這了?三清閣的宴會不去,在這院子里睡什么覺呢?”孟凡道。
旭沵坐起身來,有些茫然,他不記得剛剛發生了什么。
孟凡見他有些反常,問道“你怎么了?”
旭沵想了想,只記得方才胸口處一陣悶痛,接著……那時天還是亮的。
他搖搖頭“沒事,大概太累了。”
“走吧,回屋吧。你可不知道,今天這飯吃的可真是有點憋屈,你沒去也好……”孟凡拉著旭沵進了房間,又給他講起晚上瓊山一派的鴻門宴。
阿荼就這么悄無聲息的近乎耗廢自己的救了旭沵,誰也不知道,除了堯山的小少主。
在關中集會結束之后,孟芙也依著眾人之前的計劃,向孟伏請求去西洲游玩。好在這次集會應山一派取得的名次不錯,眾人都心情大好,孟伏便也爽快應了。
于是一行人改道北上,往西洲前去。
三日之后,到達九龍鎮,正趕上這里一年一度的花燈節。當地民眾會在這一天放花燈、喝果酒、登塔祈福賞月。眾人也融入當地,換上本地服侍,熱熱鬧鬧的前往九龍塔。
晚膳過后,孟伏定下集合時間,便允許大家隨意行動游逛了,他與夫人二人一同離開,倒引得弟子們一陣起哄笑聲。孟芙幾人也相約離開,在市集上游逛一圈,買了花燈放過之后,便趁著明月當頭,往塔處走去。
九龍塔只有五層,是用黃土筑成的四方土塔,臺階旋轉而上,每層都有一個窗口,外表雖然看起來質樸無奇,但在九龍鎮卻是標志性的存在,實屬用黃土筑成的第一高樓,況且它存在若干年不倒,風吹雨淋卻愈發堅固,實在讓人驚奇。當地傳說,是九龍潭干涸后,潭內的九龍無處棲身,便化成塔上九個龍角居于此處,這里才得如此護佑,因而便有了九龍塔的名字。
塔內外燈火通明,遠遠便看著光亮,臨近塔處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因著只有一條通道,登塔的人與下塔的人擠在一處,幾人走到第二層便已用去近一炷香的時間。阿荼站在二層的平臺處喘了口氣,看著前面孟凡興頭極高的往上擠。
人群靜止不動,孟凡還在踮著腳往前張望,時不時轉過頭來跟大家說九龍塔的由來。旭沵和孟芙則牽著手仰頭回應孟凡。
大家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等待著隊伍移動。
“這月亮看的可真不容易啊!”孟凡轉頭嘆道。
阿荼抬頭看向孟凡,不經意間視線越過眾人,竟穿過明堂堂的塔內燈光,從三層窗口幕布般的如墨夜色中看到了一輪皎潔明月,絲毫不顯暗淡。她驚喜對著前面三人道“你們瞧,這月亮也能看的到?!?
孟凡離的遠,正墊著腳往前張望,旭沵孟芙拉著手在說著什么,也沒有理會阿荼的講話,阿荼的聲音就這樣淹沒在了嘈雜的人群聲中。
她有些落寞又釋然的輕輕一笑,好像這么多年來也習慣了如此,她本就是外來客,孟芙沒有出現之前,她不過是長應山上游離于眾人之外的小小花精,似客非客,兩不相干,如今不過是大家各有歸屬,她又恢復了原樣,疏離的存在其中,安放在那個位置都找不到緣由,徒增尷尬。
她轉身四處看看,大概是時間晚了,身后的人群竟不那么密集,零零散散的。待身邊下行之人開始行動,整個隊伍才慢慢疏散開來。
前后兩幅天地,仿佛不曾擁擠。
大家松散下來,慢慢享受登塔的樂趣。
只是阿荼再也跟不上腳步,她的生命已到盡頭,她能感覺到體內最后一點力氣已經消失,那根弦毫無征兆的繃斷了。月前她為救羚羊耗費半身靈力,不待身體痊愈,卻又為旭沵耗費修為,她知道她損耗極重,只是不曾想到,生命存續與否不過是剎那間的事情。她原以為慢慢修養便是,卻不曾想,半點由不得自己。
她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她感覺身體變得輕盈,有東西從身體抽出,那是她已經開始四散的靈識。
人群有聲訝然躁動,引起了旭沵幾人回頭,孟凡眼睛睜得很大,他看著阿荼浮在半空,卻是變了個模樣,禁不得驚呼一聲“阿荼……”
阿荼垂眼間看見自己右手露出蜿蜒傷疤,那是林中荊棘生長時在她根莖上留下的痕跡,她知道隨著靈力四散,孟芙的術法已經無法在她身上作用,她恢復了本來的面貌。
她也看到了的旭沵眼中露出的不可置信。
只是太晚了,旭沵認出了阿荼,他認出了阿荼才是那個日夜陪伴在他身邊的模糊身影,是那個夢中差點相見的水下女子。他心中好像有什么東西活了過來,涌上一股暖流,他奮力撲向阿荼,將她從半空拉下,他抱阿荼在懷里,墜于地上。
“是你……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旭沵顫聲。
早告訴他什么,阿荼怎能知道她在他心中魂牽夢繞。旭沵又怎能不知道,他與孟芙郎情妾意的模樣,與對阿荼的冷淡態度反差的極大。
阿荼疑惑皺了皺眉,雖不明白,見旭沵如此,卻也擠出了個虛弱笑容。她來不及開口問些什么,身體就化作了星星點點,消散在空中。
一聲沉痛嘶吼,旭沵抱著阿荼的衣服,匍匐在地,止不住心中痛苦與悔恨。
孟芙看著一切,震驚又茫然,她不懂阿荼為何突然消失,也不懂旭沵怎會如此崩潰。
塔內人群靜默佇立,看著一切,只看到癡男怨女,有緣無分。
塔外屋脊之上,堯山小少主于黑暗中看著一切,默默伸手將空中靈塵聚于一處,大手一揮,隨意送往了某處連他也不知道的地方。
身邊人小聲道“少主,您管他們做什么?何必費這個力氣?!?
“老子今兒心情好,權當做好事兒不留名了?!毙∩僦髌鹕砼牧伺氖?,“行了,走吧?!?
說罷又從窗口中,看了眼塔內景象,不屑冷道“蠢人。”這才起身離開。
飛行在漆黑夜空中,堯山小少主突然停住,欲往回返,轉身移了兩步又一思索,復又轉身,手下穩住差點兩次要撞上去的身形,問道“怎么了少主?”
小少主一摸腦袋,有幾分懊悔,卻又擺擺手,“沒事,走吧。”
早知道,他別那么隨手一揮呢。他心道。
阿荼事件之后,旭沵萎靡不振,小少主聽說之后,卻又是不知道那根弦搭錯了,跑到應山告訴旭沵,阿荼的精魄被他聚起丟在了不知某處的地方,若他有心,天南海北的能否找到,就看他的緣分了。
說罷又一陣風飛回了堯山。
連他都覺得,自己簡直熱心的不像話,跟他以往風格相差巨大。
小少主離開之后,不多久旭沵便向山主請辭,離開了應山。
面對阿荼的消失,旭沵的離去,孟芙原有些無措困惑,大哭幾日,難受了一段時間,卻也不再理會旭沵,慢慢忘記了此事,大概就當她年少時做的一場夢吧。
山中又恢復了以往,孟芙還是那個纏著大師兄玩鬧的小師妹,一切又是原樣,日復一日。
無人再知旭沵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