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預想中的刺痛并沒有到來。
我睜開眼,發現一只胳膊橫在我面前,刀刃從胳膊里穿了出來,而刀柄則卡在了那條胳膊上。
是塔塔緹婭!
塔塔緹婭抬手向它開了一槍,那個恐怖的機器人應聲倒下。
“那個……”我坐在地上,小心地問了一句,“塔塔緹婭?”
她把插在胳膊上的匕首拔出來,回過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把我背起來,跑向了一個狹窄的小巷。小巷的盡頭是個占地很少的二層小樓——的確能做為一個相當不錯的陣地。她從窗戶里爬了進去,把我放到臥室的床上,然后又把一條不知從哪兒拿的毛巾扔到了我身上,道,“你現在傷勢相當嚴重,自己處理一下。”
我用毛巾擦了擦臉上的血,又自己手忙腳亂地固定好了骨折的左臂。塔塔緹婭就在旁邊警戒著,沒有幫我的忙。我知道她又該發火了。
“赤西魯斯,沒能替你收尸我很遺憾。”她用一貫簡潔的語言表達了自己的憤怒,
“對不起,我保證過不對你使用強制指令的,很抱歉沒能遵守。”我處理完身上的其它傷口,躺倒在床上,一股強大的虛脫感涌了上來,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在夢里,塔塔緹婭似乎用半生氣半擔心的語氣指責了我幾句,不過無所謂,那家伙根本不可能用這種語氣和別人講話,只是我在做夢而已。
再次睜開眼時,天色已晚,我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似乎有些發燒,我站起身來,打開臥室門,塔塔緹婭正坐在門外的樓梯上,旁邊放著一堆從周邊居民樓里搜刮來的破銅爛鐵。
“你拿這種東西干什么?”我順手從地上拾起一把生銹的螺絲刀,仔細端詳著,“收廢品?”
“我想試試能不能做個武器,現在的狀況下,槍戰我們一點兒勝算也沒有,只能靠肉搏。”她出神地看著前方,然后突然冒出一句不著邊的話,“那個機器人為什么要攻擊你?”
我稍微愣了一下。
確實,像塔塔緹婭這樣正常的人工智能是不太會去考慮“叛變”這種事情的,但總會有些人造人或機器人由于各種原因而出出bug,然后又用了一些不為人知的方法去掉了自毀芯片,最后走上了反叛人類的不歸路。
麥哲侖人智力不高且反應遲鈍,在此之前人類已經奴役了它們三百年。但現在它們卻突然擁有了大批的武器和載具與人類對抗,顯然這之中也有內鬼做梗。
“它忘記了自己的使命。”我只能這么回答她。關于這種問題我們不能談論太多,因為這是對人類神的褻瀆。所以我挑開了話題,“塔塔緹婭,你的能量還夠用嗎?把那個能量包裝上吧。”
她抬起頭,冷冷地看著我。
“不不不,你脫衣服我不會看的。”我連忙轉過身去,回到了臥室。心說平時玩笑開得太過,現在真被當成變態了。
她在門外窸窸窣窣地安裝著能量包,我則走到窗邊做著警戒。
這一個能量包能再讓她多運行七天。之后,說不定她能遇上大部隊,得到一定的配給和維護,然后……。
然后又能如何呢?
夕陽欲頹,天空中已經可看到縹緲的星辰,它們像晃動的燭光一般在無法啟及的遠方閃爍著,一如我們渺茫的希望。
“人類一定會回來的。”我在用這句話去安慰誰呢?
對不起,緹婭,是我把你帶到了這個戰火紛飛的地獄,對不起,我今后甚至無法繼續陪伴你了,希望你別記恨我。即使仁慈的人類神放棄了我們,也請你一定要堅持下去。
我看了一眼腰部的傷口,里面已經開始腐爛。這個星球特有的致命菌種已經侵蝕了我的身體。即便是人造人強大的免疫系統也無力回天了。
我調整了一下紗布的位置,防止傷口從我破爛的衣服里暴露出來。
“總不能死前還當她的累贅,今晚就找個機會來個痛快吧。”我這樣想著,
“吶,緹婭。”我倚回到門上,對她說道,“你羨慕人類嗎?”
她無視了我的問題。
“我在想,也許有一天,我們能不再被做為推動人類發展的工具,而是去自由地尋找屬于我們的幸福,會有這么一天吧,緹婭?”
她依然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說了句“開門吧,我安裝完成了。”
我打開門看向塔塔緹婭,她正面對著我,坐在小客廳的沙發上整理著衣服。在她反應過來之前,我又向她下達了一道指令:“塔塔緹婭,你要盡一切可能活下去,并在我死后刪除對我的記憶,這是命令。”
聲控密鑰被激活,她看著我輕輕點了點頭。
我倚在樓梯扶手上,三兩口把一塊壓縮餅干吞進腹中,又把那瓶飲用水一飲而盡。
“請你節約一下,不然今后大部分時間你就只能喝尿了。”
“無所謂,”我裝出灑脫的樣子,“反正你也會去幫我找飲用水的吧?”
“前提是不能危及到我的生命。”她看著我,平靜地說道。
太陽已經完全落山。我們大概可以稍稍放松一下了。因為在沒有載具的情況下,麥哲侖人很少在夜晚行動,而載具現在大都在正面戰場。
我想最后再享受一下消遣塔塔緹婭的樂趣,“喂,緹婭,你換個能量包還用這么長時間,是不是故意等著讓我看啊?”
“滾!”她盡可能地做出了一個憤怒的表情。當然,面癱的毛病可不是說改就能改的。她現在看起來幾乎像是在哭,“我稍稍修復了一下被捅穿的胳膊。”
“這樣啊,”和她說著話,我身上突然涌上了一陣惡寒,呼吸也開始有些困難。
“你的呼吸頻率不太正常。”她盯著我的臉問道,“不舒服?”
我側憑借著黑暗努力將不適隱藏起來。“一想到能在臥室里和你共度良宵,我就有點興奮。”
“滾。”她厭惡地移開了目光。
“我去上個廁所。”我拿著匕首頭昏腦漲地站起身來,卻突然打了個激靈,立馬清醒過來。
在周圍的黑暗中,潛伏著一股異樣的躁動。潮濕的水汽似乎有了黏性,在我身上化做了一身的冷汗。人造人沒有恐懼的能力,但我的胸部卻依然感到無比的壓抑,這股無形的壓力幾乎令我做嘔。
被盯上了,
塔塔緹婭一下子把我撲倒在地,緊接著激光就從窗口雨點般射了進來。我們匍匐著爬出臥室,塔塔緹婭一抬手,把自己的激光手槍塞給了我,又把我的匕首奪了過去。我剛想抗議,她卻直接從從樓梯上一躍而下,躲到了房門之后。
“嘭”的一聲,房門被撞開,我搶先一步向它們射擊,吸引它們的注意,與此同時,塔塔緹婭從門后躍出,一腿將一個麥哲侖人掃倒在地,緊接著矮身躲過了另一個麥哲侖人的射擊。隨即靈巧地向后一翻,抄起地上的激光槍,兩槍打死了一旁的敵人,又逼退了堵在門口的一支小隊。
塔塔緹婭向遠處瞟了一眼,緊接著扭過頭來對我喊了一聲“跑!”
在我邁開不受使喚的雙腿之前,她已經沖上了二樓,拽起我從窗戶里一躍而下,然后一路狂奔到了馬路對面的掩體之后。
我喘著粗氣,強壓下嘔吐感,向后看了一眼,一架微型載具已經擠過狹小的胡同,向著我們剛剛呆過的房間抬起了炮管。
因為當年在殖民時就考慮過戰爭因素,所以這里大部分建筑都有一定的激光抗性,但抵御步槍已經是極限了,55mm口徑的激光激光炮吐著淡藍色的火舌,像紙一樣撕裂了脆弱的小樓。
我抱著頭,抵擋著飛濺而來的石雨。我已經沒什么力氣在這震天的巨響中朝塔塔緹婭大吼了,只能朝著她說了句唇語“一旦射擊停止,我會往兩點鐘方向突進,應該能吸引幾秒注意力,你乘機從四點鐘方向翻墻轉移。”
她端著槍用力點了點頭。
在一片轟隆聲中,微型載具碾壓著小樓的殘骸駛上前來,我深吸了一口氣,把最后的力氣蓄了起來。這時,塔塔緹婭卻爬到我身邊,抓起了我的手。
我最后的一絲力氣也融化在了身體里,從來沒有涌出的悲傷與不舍,卻在這時像海嘯一般襲卷了我的心。人造人本不該擁有的一切溫情,化作了同樣不該出現在人造人眼角的淚珠。
我用顫抖的聲音對她說道:“好好活下去,人類神與你同在……”
不等我說完,塔塔緹婭突然向前沖了出去,
我驚愕地看著她的背影,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伴隨著激光槍的響聲,答案突然在我腦海中炸響——生銹的螺絲刀,超時的能量包更換、被無視的問題……
塔塔緹婭破壞了自己的聲音接收器,一直在讀我的唇語。
“回來!塔塔緹婭!”我試著追上去,但兩腿卻不爭氣地跪倒在地。
塔塔緹婭的身體已經被炙燒得面目全非,但她依然一邊掃射一邊向前沖去。
“快回來!緹婭!”我竭斯底里地大吼著,“這是命令!命令!”
塔塔緹婭仿佛聽到了一般,轉過頭,向我露出了一個微笑。沒有任何語言能夠形容這發自內心的,無比陽光的笑容,勝過孩緹的純美,勝過甘泉的明澈,勝過驕陽的燦爛。
只是,轉?即逝。
耀眼的火光從載具薄弱的底殼沖上去霄,點燃了暗夜,為天上的點點星光獻上了悲情的禮花。我被沖擊波锨翻出去,五臟六腹仿佛破碎了一般抽搐著。
“緹婭……”淚水和鮮血一同從我臉上滑落。我把手指深深地扣進了泥土中。這時,我才發現我的手中被緹婭塞上了一張紙條:
赤西魯斯,我相信你,你會獲救的,愿人類神與你同在。
字體工整娟秀,顯然是早就寫好了的。
我爬到了烈火滾滾的爆炸坑里,在淚眼迷蒙中尋找著塔塔緹婭。
“我們都會獲救的。”我吐出喉吼里的鮮血,摟著滾燙的,塔塔緹婭的殘骸,“救援一定會來的……”
然后,我用盡最后的力氣大減道,“塔塔緹婭,我愛你。這不是在捉弄你,也不是在開玩笑。你聽到了嗎,緹婭?!我愛你!”
那張紙條在顫抖的手中悄悄滑落,我拾起紙條,發現背面還隱隱約約寫了一個字。
“滾。”
我破涕而笑,任憑淚水滑過焦爛的臉流進口中。
我把塔塔緹婭輕輕地放在地上,站了起來,這里就是她的墳墓,沒有鮮花,沒有墓碑,甚至沒有墳頭。只有一個行將就木之人還將她的名字與一生默默記在心中。
我抬起頭,看著周圍焦糊的麥哲侖人的尸體,看著滿天炫麗的繁星。
我知道,那些明亮的星辰,是正在飛馳而來的導彈——人類向著這顆千創百孔的星球,向著反抗壓迫的麥哲侖人,向著那些依然在為人類浴血奮戰著的戰士們,撒下毀滅的種子。
那些在遠方飛船的人造人與人工智能,也許有一天將能夠去尋找屬于自己的幸福吧?那些在戰斗著的麥哲侖人們。也許有一天能獲得一個文明真正的尊嚴吧?當他們手拉著手,高唱著歡快的歌曲再次返回這顆荒蕪的星球時,他們還是否能夠知曉?在那一層黃沙一層碎石一層泥土之下,埋葬了微笑的塔塔緹婭,虔誠的赤西魯斯。
還有——
無數孤獨而絕望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