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觸摸星辰
  • 鄧思淵
  • 18255字
  • 2021-05-26 11:05:39

第三章

+6

定一檢查了太空服的完整性,隨身電腦給出了全綠的信號。他望向哈代,哈代比出一個OK的手勢。他們手頭的備件非常有限,得節約著用。站在他們背后的則是Xenus遠征軍第23偵察群第一連的士兵們(這是定一自己給他們取的單位代號),個個都比定一他們至少高出一米。任務是突襲日凌站,奪取艦隊的能源供應。定一自嘲地笑了笑:他做夢也沒想過居然會作為一個“人奸”幫助外星人攻擊人類設施。

日凌站處于日冕層,是人類收集能源的核心站。這個站的位置導致它幾乎不可能通過光學方式被觀察到,除非你知道它的軌道參數。定一是艦隊為數不多知道這個機密的人。

雖然運輸船的窗口已經被調成了幾乎全黑,但是光線仍然非常明亮。對于定一和哈代來說,Xenus艦船里的燈光都比較暗,包含大量的紅外線。這說明Xenus家鄉星系的恒星溫度比較低。對他們這個種族來說,太陽有點兒太亮了。

只有親身來過才知道這個空間站有多大。空間站的反射鏡面直徑長達上千公里,捕捉日冕層游離氫的離子捕捉網絡(艦隊里對它的綽號是“漏斗”)延伸出去上萬公里。當日凌站在月球軌道上建設完畢的時候,即使白天,人們也能在天空中看到它反射太陽光線的鏡面。然而現在,面對狂暴的恒星,它只是橫跨半個天球的火海中一片溫度稍低的影子。

運輸船滑進日凌站的陰影之中,接近接駁港口。根據定一的知識,目前日凌站上應該是完全無人的,這也是全艦隊最早實現無人化值守的空間站。主要是沒人愿意在這里長期待下去——每天面對恒星的烈焰,很容易讓人想起古老傳說中描述的煉獄。早期在日凌站長期值守的人員大多數都患上了不同程度的心理障礙。現在艦隊每三個月會過來一批人做日常維護。然而站外工作,特別是面向太陽那一面的站外工作,事故率還是比其他的空間站要高得多。在七層地獄的烈焰下工作,定一不敢想這會是怎樣的感覺。

現在正好處于維護周期,所以日凌站上應該沒有人,至少從無線電頻譜來看是如此。在定一的幫助下,Xenus遠征軍破解了日凌站的握手協議,順利入港。選擇日凌站的原因也是這個:正因為它是全艦隊第一個無人化的空間站,它被感染的概率最低。艦隊沒有費工夫來安裝最新的設備。

迄今為止,一切正常。運輸船緩緩地進入接駁位置。人類空間站的接駁廊道不適用于Xenus艦船,偵察群只能用個人飛行背包飄過去。定一和哈代率先飛出艙門,但他們看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打亂了一切計劃——一艘艦隊內星系運輸船正停泊在離他們很遠的A0泊位上。

他們不是感染之后第一批拜訪日凌站的訪客。

“怎么辦?”哈代問。

“無法確認這艘船是不是被感染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定一對哈代說。

“指揮官,請分配十人小分隊隨我去檢查運輸船。其余人與哈代一起在艙外警戒。”定一回頭對Xenus偵察群的指揮官說。之前這個指揮官向他們兩個介紹了自己,定一當然沒搞清楚他到底叫什么,實際上定一只能從作戰服上的一些標記將指揮官從其余Xenus士兵里分辨出來。

第一件事當然是去檢查運輸船。

兩個人和偵察群的士兵們緩緩滑過港口的一個個泊位,向艦隊運輸船飛過去。定一小心地pingPing是一個十分好用的TCP/IP工具。它主要的功能是檢測網絡連通情況和網絡速度。了一下運輸船,回應正常。隨身計算機暫時沒有出問題的跡象,不過也只是暫時——誰知道一個簡單的機器指令里是不是有什么不知道的后門后門,Back Door,是繞過安全性控制,獲取對程序或系統訪問權的方法。。戰術顯示這是第七艦隊內星系后勤群T-AOE-7343中國湖號補給艦,到達日凌站的時間為巨變發生后第二十三小時。當時艦載船員七人。

運輸船的握手協議沒有變動,定一很順利地打開運輸船的主艙門。他讓哈代留在船外,自己領著一個班的外星士兵登上運輸船。萬一他沒出來,哈代還可以給他報仇。如果他們兩個人都掛了,人類就沒希望了——可能我把我們兩個人想得太重要了一點兒,定一自嘲。

走在運輸船上,定一最初的感覺就是——一切正常。旋轉生活艙已經收攏,船上保有穩定的照明,無線連接節點也都可以正常響應。定一不敢使用這些節點,船本身可能潛伏著病毒。艦橋上有一套備份的物理操作界面,那是定一的目標。現在的人類戰艦都已經設計為任何位置隨身戰術連接都可以接入,這樣一種優勢如今已經變成了劣勢:定一只能去艦橋才能找到不依賴數據傳輸的物理操作界面。

在通往艦橋的走廊上,定一總覺得環境有點兒不大對勁,又說不出來哪兒不對勁。良好照明的走廊總讓人覺得,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里,潛伏著某種猛獸或者特別可怕的東西。轉過頭去,眼角余光中的黑影卻并不存在,只剩下十分正常、單調的通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人類,這個圖案是正常的嗎?”身后的偵察群士兵說話了,指了指墻上的一個圖案說道。

定一順著他的手看下去——

他的視線滑開了。

“我看不清楚那個圖案,你能不能……”哈代說。

定一再試了一次。他無法聚焦到這個圖案上。似乎大腦在抗拒這個圖案的形狀。他試著用眼角的余光去看,終于搞明白他剛才那種異樣的感覺是怎么回事了:每次目光掃過這個圖案,定一就好像看到了某種他一直害怕又說不清楚是什么的東西。

神經攻擊。

“這種圖案是專門針對人類視覺皮層的攻擊。你們Xenus人不受影響,能不能幫我數數我們這一路走過來到底有多少個這樣的圖案?”定一問剛才說話的那個Xenus士兵。

“一共二十三個。每個艙門上都有一個。我原本以為是你們的某種裝飾品,看來不是。”

“這鬼東西……”哈代說了半句就沒說下去。定一沒有出聲,繼續前進。

定一小心翼翼地打開艦橋的門。兩個Xenus士兵彎腰鉆進艦橋,報告一切正常。他們發現一個還活著的人類。

李遠哲,第七艦隊內星系后勤群T-AOE-7343中國湖號補給艦導航員。他半躺在艦橋醫療箱旁邊,周圍散落著用過的高能量補充劑和興奮劑,形容枯槁,半睜著眼睛,仿佛很久沒有休息。Xenus人進來他也沒有什么反應,只是定一的到來讓他的眼睛略微睜大了一點兒。

“請不要讓我睡過去。”這是李遠哲的第一句話。

定一和Xenus士兵將李遠哲轉移到中國湖號的醫療室。李遠哲不讓他使用自動醫生診斷,Xenus人的醫療技術對人類沒什么用。最終他只能給李遠哲注射了一些庫存的興奮劑和營養補劑,讓他躺在醫療室里的病床上。興奮劑和補劑注射之后,李遠哲的氣色稍微好了一點兒。定一搞不清楚他說的不要讓他睡過去是什么意思。

“我看到了我的同事和戰友們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他猶豫了一會兒,用了這樣一個說法,“他們被瘟疫感染了,睡著之后醒來就……不再是人了。我如果睡過去就會變得跟他們一樣……”李遠哲眨眨眼,面容松弛下來,定一看得出他已經處在崩潰的邊緣。將近一百個小時沒有睡眠是一件常人難以忍受的事情。他就快要睡著了。

“你不能讓我睡著!”李遠哲一個激靈,又彈起來,“我已經接受了調制!你應該知道走廊里的圖案是吧!那是個指令!我如果睡過去就不會再醒過來了,或者說醒過來的就不再是我了!我的同事們已經下船執行任務去了!你一定要幫幫我!幫幫我!”李遠哲坐起來用力握著定一的胳膊,下一刻,他垂下眼皮,倒在床上,昏了過去。

“瘟疫”,李遠哲用了這個詞。他所說的“調制”到底是什么東西?難道它真的還能感染人類,讓人變成僵尸?僵尸是流行文化里經久不衰的題材,說真的有這種東西,定一還是很難相信。定一吩咐Xenus士兵將李遠哲鎖上拘束器,放在醫療室里。就算他真的變成僵尸,也不可能掙脫。

李遠哲給出的信息有一條十分關鍵:他的同事——推斷為其余六個船員——已經在日凌站上展開活動。定一想調取運輸船內部的錄像,然而權限被鎖得死死的。總之,現在的戰術態勢是站內至少有六個敵人。定一下了結論,通報偵察群,讓大家做好戰斗準備。

李遠哲所說的“他們已經不再是人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定一還沒來得及思考這件事情,哈代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見鬼,那是什么!九點鐘方向,兩個人形目標,矢量(258,89,45), 1243,1366,1473,接敵!”

定一讓幾個Xenus士兵留下來監視李遠哲,自己帶著大部急忙奔出運輸船。無線電里充斥著各種戰斗中的通信聲(Xenus的語言定一聽不懂),以及哈代的怒罵。從哈代的反應來看,他們在外面遇到了嚴重的困難。僅僅兩個敵人!而且還只是運輸船的船員!他們又不可能是頂尖的特戰隊員!

定一第一次看到這兩個敵人的時候,他終于明白了李遠哲說的“不是人”是什么意思。人類不可能以這樣的方式戰斗。

定一這一代人類戰士極少有人與Xenus人個體作戰過,定一自己是戰斗機飛行員,也沒有什么陸戰經驗。他們的母星重力較弱,所以Xenus人更高大,跟絕大多數人的想象不同,他們其實相當靈活。他們也更適應空間站用離心艙所生成的更低的重力。就定一的觀察,Xenus士兵不像人類一樣依賴隨身計算機和戰術顯示,主要依靠身體能力。但是面對這兩個“前”人類,他們還是過于緩慢。如同鬼魅的身形動作輕易地將比人類幾乎高一倍的Xenus士兵干掉。定一覺得他們的作戰風格不像是人類,更像是……猛獸。人類會猶豫,會出錯,而這兩個人仿佛是進入了某種自動狀態,感覺根本不需要思考。他們在單獨對付Xenus士兵的時候還會交叉掩護,像是能夠同時看到所有方向似的。在學校里教官反復強調,戰斗中最重要的,也是高手和菜鳥的最大區別,就是態勢感知(Situation Awareness)能力。教官舉了歷史上最優秀的戰斗機王牌的例子,在自己擊落了對手之后還有能力向擊落了敵機的友機祝賀!他們在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的情況下,還能顧及隊友的情況,觀察能力極為強大。而這兩個敵人的狀態意識,還要遠遠超過他們認識的任何戰斗機飛行員。

定一把手里的電磁槍初速調低,希望盡量還是抓活的。但是戰術顯示的輔助瞄準功能在這里失效了:這兩個敵人似乎知道他們兩個正在看什么方向,并且做出相應的動作。定一的光點注入抖個不停,根本沒法用。哈代應該面對著相同的情況。

在殺死了十幾個Xenus士兵之后,兩個“前”人類動作明顯有點兒慢了下來,畢竟他們不是真的僵尸,人類身體性能還是有其極限。在哈代的大聲命令中,所有人都朝著一個固定的方向開火,希望使用彈幕密度來彌補瞄準精度。這樣做奏效了:一個敵人在輕松躲過一個Xenus士兵的攻擊、反擊得手之后,跳起來躍向下一個士兵,這個過程中尸體短暫地遮擋了他的視線,在一片彈雨中,他當場陣亡。而另一個敵人在這個情況下沒有糾纏,直接撤退。他應該是評估了形勢,得出他不能夠完成任務的結論。這個船員的撤退讓定一覺得,這些人并不是他之前所想象的那種只剩直覺和身體運動的野獸,他們仍然保有人類的智慧和判斷力。

定一吩咐士兵將這個敵人的尸體拖過來檢查。詹姆斯·李德哈特,中國湖號補給船二副,純粹的船員,除了基本訓練之外沒有接受過任何個人戰斗訓練。然而他表現出了超越DEVGRU(Fleet Special Warfare DEVelopment GRoUp,艦隊特種作戰加強群,艦隊的Tier1特戰大隊)特戰隊員的個人戰力。定一摘下他的頭盔。黑色短發,高加索人長相,體型普通,面容普通,只有擴散的瞳孔顯示出他已經死了,致命傷在心臟上。怎么看都是一個普通的人類,沒有任何的改造,只有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還掛在臉上。隨身電腦的生命特征檢測記錄也沒什么特別之處。

哈代走過來,蹲下來跟定一一起檢查尸體,嘆口氣,“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戰士。我很難相信神話傳說,但是李遠哲說的那種‘感染’到底是指什么呢……”正在這時,守在中國湖號上的Xenus偵察群士兵報告,李遠哲已經蘇醒了。

哈代和定一一起走進中國湖號的醫療室。當他們兩個第一次見到蘇醒過來的李遠哲的時候,他們兩個就相當確定一個事實:這個人已經不是李遠哲了。

準確地說,躺在這張床上的人類已經不再有人類的拓撲特征。他的確在生理上還是李遠哲,但是作為個體的李遠哲已經不再存在。李遠哲現在臉上的表情,和死去的李德哈特一模一樣:一種說不清楚的似笑非笑的表情。這張臉沒有生氣,沒有正常人會有的表情上的細微變化,仿佛有人拿膠水固定住了他的臉。最明顯的特征還是李遠哲的眼睛:在定一和哈代進來之后,李遠哲并沒有盯著兩個人看,他的眼睛總是保持著一種半規律地掃視整個視野的循環過程。

“你到底是誰?”哈代問。

李遠哲轉過頭來,那雙眼睛還是在不停地掃描整個視野。“李遠哲,一級士官,編號GC-3562-F13,第七艦隊內星系后勤群T-AOE-7343中國湖號補給艦導航員。”他用一種完全平板沒有任何感情和起伏的聲音說道。

“你……到底是什么?”定一覺得這個問題比哈代剛才問的那個問題更有意義。

“根據《日內瓦公約》關于戰俘待遇之第十七條,以上信息是我所能提供之所有信息。”說完這句話之后李遠哲,或者說曾經是李遠哲的那個人就不再開口了。他躺在床上,相當平靜。定一在進來之前原本以為他會奮力掙扎,但是并沒有。李遠哲應該是評估了自己當下的境遇,認為掙扎沒有意義。

定一和哈代離開醫療室。他們兩個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李遠哲目前的狀況。李遠哲現在看上去就是一臺擁有人類智能水平的機器人——他似乎能夠用人類水平的智能理解現實,但是卻完全是純粹的機械的邏輯。

“你覺不覺得……他們像是變成了僵尸?被某種東西感染了。不過用圖畫就能把人感染,我覺得這簡直是……巫術。”哈代說道。

“是啊……但是為什么?”定一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我覺得……他們也不是以前那些電影里的僵尸,他們還是保留了自己的智力,只是沒了自我意識。還有他們的眼睛……我覺得我們碰到了某些超出我們理解的東西。那東西……真的是‘瘟疫’?”哈代說。

定一回想起這些戰斗中的士兵。他們擁有野獸一樣的直覺和運動能力。根本不像人類那樣作戰。定一想不出究竟是怎樣的技術才能把人變成那樣。他忍不住想李遠哲說運輸船上的那個圖案是“預調制”。現在哈代和他自己都已經看過了那個圖案,只要一串命令,他們兩個同樣也會變成行尸走肉……這種事情絕對不能發生。但是定一無法想象那串命令是什么,連猜都沒法猜。還有李遠哲那雙不停掃視的眼睛。

兩個人一路出了運輸船,與偵察群剩下的士兵集合,整隊。目前日凌站上至少還潛伏了五個實力超越Tier1特戰隊員的敵人,原先的計劃只能放棄。完整奪取日凌站并且將其轉變為武器的可能性大大降低,現在的新計劃只能是摧毀日凌站。這需要他們改變日凌站反射鏡的方向,將其推向太陽。

日凌站有人值守的區域很小。雖然反射鏡面積超過三百萬平方公里,但是有人區域不過是鏡面中心用一根中央梁立起來的幾個圓環,包括生活區、控制中心、港口、生態環、工廠。圓環直徑從一千米到十千米不等,以不同的速度旋轉,提供重力,滿足不同的需求。港口在最外層,控制中心在內層,大型反物質提煉工廠和儲存區設置在等離子游離氫捕捉漏斗的焦點位置,通過捕捉氫離子來提煉反物質。反物質射流軌道則設立在鏡面外環,以防被來往的船只不小心撞到。他們現在要從港口去往控制中心,需要搭乘軌道艙。哈代提議直接通過運輸船強行進入控制中心,被定一否決了。這樣做簡直是活靶子。在哪怕是單兵級別的傳感器里,運輸船的熱信號都像火炬一樣顯眼,他們在接近的過程中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會被埋伏的敵人打靶。

軌道艙就更別提了。軌道艙和電梯這類運輸方式是第一時間放棄的。你不希望打開門的時候看見門外排列得整整齊齊的歡迎委員會。

于是只有一個選擇:利用軌道結構掩護飛過去。

從港口到泊位到軌道港口站的一路上有驚無險。日凌站的照明很完善,就算沒人也開著燈,讓人不禁感嘆能源站就是豪氣。但是這樣也造成了強烈的明暗對比,定一和哈代很不容易看清楚暗處到底有什么。好在Xenus人的可視光譜波段比人類要偏向紅外很多,人類意義的光線明暗對他們來說影響不大。看著Xenus士兵小心翼翼地組織成戰斗隊形互相掩護交替躍進,定一覺得,他們兩個種族之間的差異并不是那么大,何苦要打仗呢……

“宇宙里居然有跟我們這么接近的智能生命,這堪稱奇跡!”哈代在私有頻道里和定一感慨。

“是啊,這場仗還沒打起來的時候我還很小,那會兒我就在想,真的有外星人的話,會是什么樣子。我們遇到的第一種外星人就跟我們一樣是K-策略個體智能生物,也讓人想這是為什么。”定一說。

所有的軌道艙都不在港口站這邊。這可以理解。如果他們現在通過控制平臺呼叫軌道艙,那么他們就堪稱歷史上最笨的特種部隊戰士,這等于是告訴敵人“我們來了”。定一小心翼翼地拆下控制平臺的維護蓋板,抽出實體鍵盤,輸入一段指令,軌道站的維修通道氣密已經解鎖。現在他們可以通過維修通道進入外面的太空之中。

中央梁上所安裝的軌道一路從港口延伸到捕捉漏斗焦點結構,長度超過一千五百公里。還好,港口到控制中心這一段僅僅一百三十公里,定一他們要靠單兵飛行背包推進,慢慢飄過去。定一打開氣密門,過渡艙里殘余的空氣和沒有固定好的小物件被一下子吹了出去。他拍拍哈代的肩膀,第一個躍入太空。這段路途他們會一直處在中央梁的遮蔽之下,不從一個特定的角度看,絕對不會發現他們。但愿如此,定一想。

軌道在定一的身下移動,定一的面前是一成不變的中央梁延伸到無窮遠。按照他們現在的速度,飄到中心站需要一個小時。在這個高度,日凌站的反射鏡面的弧度已經變得非常緩。定一看不到,但是他知道在這一層薄薄的鏡面后面,就是恒星暴烈的光芒。除了下方的軌道運動,定一似乎完全感受不到他們現在正在移動。兩個正在閃爍的綠色標記提醒他,那是在他前方的Xenus偵察兵。他仿佛回到了幾天前出偵察任務的時光,航渡旅程同樣漫長。

“有沒有可能,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們兩個人還能被稱作人類了?”定一開口問道。哈代就在他旁邊幾百米,以同樣的速度飄行。

哈代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知道。……這幾天我們沒有在任何頻道收到任何消息,是吧?”

哈代刻意沒有提到名字,但是定一知道他是在說誰。定一沒有說話。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哈代才重新開口:“我還記得你前段時間跟我解釋過費米悖論的問題。”

“嗯。不過Xenus人的到來讓我們之前關于費米悖論的理論都沒用了。”

“我在想,不一定是費米悖論失效了,而是我們之前理解錯了。假如我們沒打贏Xenus人的第一波入侵,那么我們算不算沒有通過大過濾器?”

“……也算吧,我猜。我們不能永遠待在太陽系里。但是遠征隊取消了。”

“現在我們知道了。在出發之前Xenus指揮官告訴我們他們來太陽系,是為了在瘟疫出現之前消滅我們;他們沒成功,只能尋求跟我們合作來對抗瘟疫。如果我們兩個在這里死了,那么我們算不算仍然沒有通過大過濾器?從這個意義來說,我們打贏了Xenus,我們也會滅亡;輸了,同樣滅亡。大過濾器在這里可能注定是要篩掉宇宙中幾乎所有的智能生命。”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定一接下來的話沒有說出口,他想,哈代也應該知道,無非是六個字:盡人事,聽天命。對哈代這個英國人來說,那就是納爾遜的名言:英格蘭期待每個人恪盡職守(England expects that every man will do his duty)。

公開頻道“嘀”的一聲響,是偵察群指揮官通過翻譯器傳來的合成聲音,“各單位注意。看守李遠哲的三隊沒有定時回復。推定李遠哲已逃脫,準備接敵。完畢。”

計劃再一次被打亂。定一、哈代和偵察群的士兵開啟噴射加速,整個群將速度提高了三倍。敵人很容易就能推斷出他們現在的位置,他們現在只能盡快航渡過危險區,到達控制中心,否則在這里就是被人打靶的鴨子。

“小心!前方軌道艙過來了!”哈代在通信頻道里大叫。定一控制單兵飛行器飛離軌道,一列長長的軌道艙在他下方飛馳而過,直奔他們來的方向而去。戰術顯示告訴他,軌道艙上沒有人。那么,敵人要么是從中心站飛過來,要么是從港口站上軌道艙追擊他們。他們要面對的敵人,肯定有李遠哲;然而其余的五個船員也很可能埋伏在港口站上。想到這里定一打了個激靈:李遠哲不可能自己逃脫拘束,肯定有人幫他!

前面他們快要抵達的是工廠站。工廠環是環繞中央梁的環里最大的一個,艦隊某些能源密集型的產品會送到日凌站來加工,然后運回去。如果李遠哲沒有逃脫,他們可能會在工廠站整隊,計劃下一步的行動。不過現在……“通知全隊,不要停下,工廠站也有可能設了埋伏!”他在頻道里接入偵察群指揮官,不過已經遲了;兩個光點沒入工廠站的外墻,整個工廠站變成了一個明亮的火球。

太空服的面罩自動變暗,減少光線對眼睛的刺激。彈道計算機迅速標定了比較大的一些爆炸碎片的彈道,提醒他注意碰撞。好在向他們這邊沖過來的爆炸碎片不多,只有幾個比較大的殘骸直奔他們而來……

敵人肯定混在這些碎片里!爆炸本身只是轉移注意力的手段。定一迅速標定了幾個比較可疑的碎片,共享給哈代。他們兩個繞過中央梁,打算飄到敵人背后去打一個出其不意。作為戰斗機飛行員,空間戰斗是他們的專長。

繞過中央梁,日凌站的龐大鏡面從他們面前的一堵高墻,變成了他們頭頂的一片天花板,他們仿佛是在往上爬行的小螞蟻,腳下則是一片虛空。在定一面前,一大塊爆炸的碎片飛過Xenus偵察群的主體,定一看到代表Xenus戰士的閃爍綠色標記紛紛散開,躲避這些碎片。其中一個碎片引起了定一的注意:它的大小正好跟一個人差不多,而且從多普勒軌道測量來看,它并沒有嚴格地遵循牛頓力學……

碎片突然爆開,敵人果然藏在里面!他身后推進背包的姿態發動機全開,劃了一條長長的弧線飛速地掠過了偵察群的兩個Xenus戰士,兩個Xenus戰士的綠色標記熄滅了。那個敵人將其中一個Xenus戰士全力推開,然后飛向偵察群指揮官的方向,渾然不知死神已經來臨。定一戰術顯示上的光點注入標記完成,扣下了扳機。

高超音速高超音速,指物體的速度超過五倍音速。子彈穿過二千米虛空,準確命中了這個敵人。巨大的動能將這個中國湖號的前船員帶上了一條新的軌道,他在脫離日凌站之后很可能會墜入太陽,被巨大的能量分解為基本粒子。定一稍微松了一口氣,又少掉一個敵人。從爆炸到現在,他感覺時間仿佛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然而計算機告訴他,才不過四十秒。接著,他猛然想起,另一個敵人在哪里!?不可能只有一個人!

定一心里沒來由地突然一緊,抬頭看見他頭上的中央梁上連著閃光兩次。那是軌道槍在射擊!他立即噴射,將哈代撞離了目前的位置。下一秒,敵方子彈就穿過了他們剛才所在的位置。定一沿著彈道往上望去,紅外圖像已經沒有敵人的蹤影。他肯定躲在了中央梁的某個角落里!“可笑,運輸船的司機怎么可能贏過我們這些精英戰斗機飛行員!”哈代啟動噴射追了上去。定一則選擇再次繞過中央梁,從另一個方向接近。他們兩個搭檔數年,在戰斗中非常默契。

定一眼中的世界再次顛倒過來,日凌站現在變成了他腳底下的一片地板。戰術顯示上除了哈代的綠色標記,沒有任何正在移動、溫度高于背景輻射的物體。“這家伙到底跑哪兒去了?”除了搜索敵人的蹤跡之外,定一還要時時刻刻關注單兵飛行包的推進劑余量,盡量少使用姿態發動機。否則他們可能飛不到中心站。

Xenus偵察群的大部隊正在趕上。如果隱藏的那個敵人要發動攻擊,那么他最后的機會就是現在。哈代似乎在中央梁上發現了什么,用標準的搜索機動呈螺旋線往中央梁上的某個地點飛去。然而戰術顯示在紅外頻譜上顯示的卻是另外一番景象——“找到你了!”在Xenus偵察群的矢量切線方向,一個熱量尖峰一閃而過。“你方平面軸兩點鐘方向,可能目標,數量1,最后目擊位置,(60, -64,1350)。”如果這些Xenus士兵是人類戰士的話,定一傳感器的信息可以直接共享在戰術網絡里,不需要這么大費口舌的語音播報(天知道翻譯器夠不夠準確)。Xenus人對計算機有抵觸情緒,單兵隨身的計算機沒有人類計算機那么高的性能,不過這也不怪他們。

看來Xenus偵察群的指揮官準確地理解了定一的意圖。他們分散成一個復雜的陣型去追逐這個隱藏的敵人。按照定一的經驗,這時如果夾在Xenus人中間一起行動,他只可能打亂他們長久以來的默契。“我總下意識覺得我們似乎忽略了一件事情。”定一在頻道里說。

“為什么這個敵人不撤退?上次我們打死了一人之后,另外一個馬上就撤了。”哈代漫不經心地說。

定一猛地醒悟過來。他們現在已經打死了兩個人,剩下的敵人應該還有五個。李遠哲在哪里!?

從戰術上來講,他們這個小隊最大的問題就在于Xenus人和他們根本沒有配合。所以,剛才并不是敵人最好的機會。現在才是他們動手最好的機會。

定一感到全身一陣刺骨的冰冷。他剛剛想明白這個道理,戰術顯示閃了閃,消失了。正在飛過來的哈代背包上冒出了一道火焰,旋轉著飛向宇宙深處,定一看不清楚他的臉,只看見他的身影越變越小。

定一發現自己的隨身計算機已經完全喪失了功能,只能徒勞地向中心站飄去。在運輸船上時他們倆的計算機就被植入了木馬。

沒有了戰術顯示的輔助,定一只能勉強看見Xenus士兵的小點們繞過中央梁,消失了。不久之后一列軌道艙沿著尚且完好的軌道開過來,停在定一身邊。艙門打開,一個人形直直地朝著定一飛來。直到定一面前,頭盔的反光罩降下,定一才發現那是李遠哲,已然不是人類的那個李遠哲。他的眼球還是在不停地移動。定一想問他有何目的,但是無線電不起作用。

李遠哲將定一拉進了軌道艙。軌道艙里還有另外一個人,應該也是中國湖號的船員之一。這個人是個黑人,他宇航服上的名字是:華盛頓·李維,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名字。他跟李遠哲情況一模一樣,最突出的特點就是那雙不停移動的眼睛,還有那種處于笑與不笑之間的表情。定一幾乎無法分辨兩個人的面容有什么區別——同樣的表情,同樣的眼睛,相比之下,一點兒五官或者臉型的差異簡直是微不足道。人類的相貌差異主要在于表情,其次才是生理區別,定一才明白了這一點。

定一的隨身計算機重啟,但是能用的只有生命維持。他思索著目前這個情況怎樣才是出路,站在對面的這位華盛頓說話了(定一決定就叫他華盛頓),跟李遠哲之前一模一樣,是完全沒有起伏的平板語調:“請不要嘗試任何事情。你的一舉一動都在我們的監控之中。”他們控制了定一的隨身計算機,這句話只是一個事實陳述。按照他們之前所看到的那兩個船員的戰斗能力,定一沒有任何機會。無論是李遠哲還是華盛頓都沒有再說什么。軌道艙在沉默中向著中心站駛去。

定一來過日凌站幾次,并不是第一次乘坐軌道艙。哈代現在應該還活著,他的生命維持還可以堅持很長的時間,但是他能獲救的可能性很低。在太空作戰中,這是常有的事情。他們兩個在開始這次行動之前就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準備,一同出擊的戰友沒回來是戰士必然遇到的命運。人類會不會就因為我們兩個滅亡了?定一自嘲地笑了笑。但是他又想起了柯林,不知道她會怎樣,心里變得十分沉重。

他猜測著這兩個“前”人類到底要對他做些什么。他剛才就問了,沒人說話。

二十分鐘之后軌道艙進入了中心站。控制中心環是日凌站的圓環中最小的一個,只有少數人才有權限進入這個站,定一之前從沒來過。不知為什么中心環并沒有轉動,三個人只能在無重力的情況下進入控制中心。日凌站是考慮過無重力情況的,所有艙室都設有相應的設施供人員在無重力情況下使用。日常情況中心環都會旋轉,現在各種沒有固定好的小物件在控制中心里飄得到處都是。華盛頓和李遠哲兩個前人類一頭一尾地押送定一通過一連串艙室。按照路上遇到的各種指示牌來看,他們要去的地方是……通信中心?

定一想起了李遠哲在還是人類的時候說的話。“那是個指令。”這五個字壓在定一的胸口,沉甸甸的。

定一在通信中心見到了中國湖號上的又一位船員:馬赫·索倫博格(至少他衣服上的姓名牌是這么寫的)。他有著跟李遠哲一樣的臉。

通信中心設在圓環的外側,裝著很少見的落地窗,可以直接看到日凌站外面的景色。這也是有實際作用的:通信中心可以肉眼看到日凌站外界的情況,以防傳感器失靈。不過有人的時候落地窗通常被調成不透明的顯示窗口,不然在里面的人會覺得有點暈。實際上通信中心并不大,只是一個長方形的房間,里面放著一堆顯控臺和體感座椅,平常它應該是全自動運行的。現在日凌站的通信中心已經被做了一番大改造:大量的線纜直接從原本接在各種控制臺上的位置被扯出來,一部分被插進一個特定的服務器,服務器直接連上了一張明顯改造過的體感座椅,座椅上放著一副耳機,一臺顯示器;另外一些線纜被胡亂捆成幾束,從地板下接到另外的地方去了。定一看著那個座椅,腦袋飛速轉動,卻無法可想。

“原來這就是終結。”他想。作為定一,作為人類的歷史,就要在此終結。他回過神來,發現三個人已經將他摁在了座椅上,手腳身體全都被捆住了。李遠哲為他戴上耳機。在完成這個動作之后,他居然還笑了一下,那感覺似乎是有另外一個人通過隱形的木偶線抽動了他的臉部肌肉。“沒關系,很快就好。”

定一面前的屏幕亮了起來。出乎他的預料,屏幕上一開始顯示的是某些很正常的自然風光、各種動物和人臉的照片。圖片很符合人的認知規律,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換一張。耳機里傳來了遙遠的聲音——這些聲音似乎來自某個嘈雜的市集,有人在說話,但是很難聽清楚他們說的是什么;定一不知道為什么,覺得這些遙遠的聲音是對他很重要的信息,只能夠越發認真地去聽。隨著圖片的更替,定一感覺這些圖片似乎有一些不對勁的地方——后面所顯示的這些圖片大體上看是正常的風景、自然和人物照,但是細節總有一些扭曲的地方,感覺是神經網絡用現有的圖片庫合成的照片。聲音也是,話語的音量也忽大忽小,你不可能去真的聽清楚,也不可能完全忽略它。每次當定一感覺到哪里不對的時候,圖片就已經切換到了下一張,于是他就越發認真地開始辨別這些圖片中的錯漏之處,聲音也變成了一片令人酥麻的人聲呢喃。他心里有個聲音說道:這是它攻擊你認知結構的方式,你會放開你的注意力全力吸收它的隱藏信息……然而定一發現時已經晚了,他的注意力已經被這些圖片牢牢把握,后面的圖片已經不再像是某些具體的物品,而變成了抽象的線條和顏色。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大腦的某一個地方仿佛正在縮緊,脊椎有一股熱流似乎馬上就要沖出天靈蓋……

定一能夠感覺到自我正在一點點流失,隨著顯示器上圖像的變化而飛速地磨損。他的全部注意力和全部的世界只剩下了顯示器上的這些線條和圖像,他已經快忘記了自己的名字,自己所處的地方,女性的名字:她叫什么?這個女人為何看起來如此眼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的回憶?定一一點都想不起來了。他似乎要沉睡下去,內心里的那個聲音越來越小。在最后剩余的一點自我意識里他明白,當圖像最后變成他在運輸船里所見到的那個圖像的時候,他就結束了。


“你要去參軍?當飛行員?那你之前為什么不征求我的意見?”媽媽看著那張通知單,生氣地說道。

“反正你也不會同意的。”定一坐在那里,腦袋低垂著。他剛剛收到這張通知單的時候,一路蹦蹦跳跳地回了家。但是這會兒他已經不覺得這是個喜事了。

“現在去當飛行員,是真的要打仗的。你這孩子,除了游戲打得好之外哪里會打仗?你爸爸也走了,我就只剩你一個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媽媽說著說著開始哽咽。

“我一定要上太空。”定一悶悶地說。

“那你也可以去當民航飛行員啊!去月球的常規航班都有了,考民用宇航學校有什么不好的?”

“民用宇航學校以后去不了半人馬座阿爾法。”定一說。

“什么?”媽媽提高了聲音。

“現在都在傳,人類計劃要組織一個遠征隊,十五年后出發去半人馬座阿爾法。我現在必須去參軍,進入這個序列,不然就來不及了。”

“你要去太陽系以外!?那你就回不來了!”

“不管,我就是想去!怎么樣我都要去!”

“那你去了,就不要回來!”


“你這次回來多長時間呀?”柯林問。

這并不是什么節日,只是一個普通的休息日,定一剛剛結束一次長程任務,老劉給他放了一個長假。他和柯林兩個人吃過晚飯,一同漫步在大街上。

“老劉這次給的時間還蠻長的。”定一撓撓頭“,大概兩周吧。”

“在外面的時候有沒有想我?”柯林看著旁邊的櫥窗。

“嗯,每天都想的。”

“聽著像是敷衍,哼。那你為什么喜歡我呀?”

“嗯……大概是因為,你是一個永遠都不會對生活失去熱情的人吧。”定一想了想,認真地回答。

“而我,有的時候我也會懷疑,我是否是一個真的人類,或者只是一個偽裝成人類的異星觀察者;遇到了什么之前見過的事情,就會想:這有什么好驚訝的?這真無聊。而你則永遠不會厭倦。比方說逛街,如果不是與你在一起,我是永遠不會逛街的。”定一牽著柯林的手說道。

“是嗎?那你平常會做些什么?”

“大概是去尋找一些從未見過的東西吧。比方說山川,比方說星空。想要去遠征隊也是這個原因,我想要親手觸摸那些星辰。”

柯林笑了起來。她的眼睛在燈光下閃閃發亮,“看來你現在不愿意陪我逛街咯?”

“才不是呢!陪你走一天一夜也沒問題!”定一急忙辯解。

“哎,那邊那家店看起來不錯!我們去看看!”

一股尖銳的高頻噪音突然刺入定一的腦海,將他驚醒。顯示器的圖案對他不再有任何吸引力,變成了單純的混亂的圖像。在他視力所能分辨的極限上,他看到顯示器上的一行小字:空間爆破,失壓準備,倒計時:10,9,8……

定一還沒有來得及做任何的反應,一聲巨大的轟鳴響起,他們頭頂的一片玻璃被炸出了一個巨大的洞,頓時狂風大作。

整個通信中心的空氣飛速地流失到了外層空間,任何沒有固定好的物體都瘋狂地飛向那個巨大的空洞,包括三個原中國湖號的船員們。在空間站失壓的那一刻,三個船員就被吹進了太空,他們超凡的運動能力沒有能夠拯救自己,人類的身體終究無法戰勝物理定律。定一沒有做出反應,也無法做出反應;他被牢牢地捆在了座椅上,這反而救了他一命。不過這也是暫時的,等通信中心的空氣流失完,他也會遭遇跟那三個船員一樣的命運。逐漸稀薄的空氣讓定一有些喘不過氣來。此時定一身后突然出現了一雙手,手上拿著一個大號頭盔;隨即這個頭盔扣在了他的腦袋上,空間服的接口自動鎖緊,他又能呼吸了。這雙手的主人繞到定一面前。頭盔變得透明,是哈代。

空氣沖出太空所發出的巨大呼嘯聲已經逐漸減小,表明通信中心里的空氣已經所剩無幾。直到這時,通信中心玻璃窗下的巨大鋼構才緩緩升起,遮住了窗戶上的巨大空洞,讓通信中心重新獲得了氣密。哈代打開定一的拘束裝置,定一試著重啟了他的隨身計算機,戰術顯示重新亮了起來。按照一般流程,在失壓開始時,通信中心的窗簾就應該拉上,這是一個全自動的過程。聯想到給定一洗腦的信息流中的那個提示,哈代肯定是獲得了日凌站中相當高的權限,才能夠做出這樣的戰術布置。

“我還以為你已經死了。”定一跟在哈代的身后慢慢飄出通信中心。

“一言難盡。”哈代簡短地說。他似乎不是很想提這件事。

“Xenus人呢?”定一繼續問道。

“沒了,或者失去聯系了。我嘗試呼叫港口的運輸船,沒有回應。”

此時一陣遙遠的嗡鳴聲響起,他們重新感受到了重力。中心環重新開始旋轉,一路上走廊里漂浮的各種物品紛紛掉到地上,一片狼藉。雖然只有零點一個G,但是腳踏實地的感覺真好。“這是你做的?你怎么能夠拿到日凌站這么高的權限?”定一問道。

“不是我干的。”哈代攤手。自從他們兩個重新見面之后,他說話一直很精簡。這不太符合他以往的性格。

“那剛才在信息流里顯示的提示,是你做的嗎?”

哈代回頭“,你說什么?什么信息流?什么提示?”

定一原原本本將他們兩個失聯之后自己的經歷說了一遍。看來這件事情真的在哈代的能力范圍之外。在聽完之后,哈代思考了一會兒,終于將他自己的經歷講了一遍。

“沒錯,那時我的動力背包出了故障,不受我控制,把我推往站外的方向,我的戰術顯示也沒了……看來的確就是他們搞的鬼。我也以為我就要死了。不過大概過了幾十分鐘,我看不見你了,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動力背包突然又恢復了,戰術顯示又能用了。于是我就往回飛。那個時候我還能跟蹤到你的位置,說實話我覺得憑借我們的單兵戰術網絡這實在是不大可能。后來我看你們進了通信中心,突然我自己冒出了一個想法,再不動手就晚了,我才動手。我也不知道是從哪冒出來的想法。”

定一覺得似乎有一個更高的力量在幕后操縱著整個事件。他知道哈代也是這樣想的。幸好這個力量現在站在他們的一邊。如果是這樣,之前定一和哈代遇到的所有事情都需要重新看待。不管怎樣,過了河的卒子只有拼命向前。他知道哈代的沉悶也是因為這件事情:他們兩個未必是人類最后的希望。他們面對的敵人和他們的盟友都是他們無法理解的巨大力量。

行動馬上就要達成目標:控制中心就在他們的面前。

控制中心占據了中心環很大一塊區域。它要比通信中心大得多,有非常多的體感座椅和顯控臺,當然,還有他們這一行的主要目標,一套完整的物理操作界面。

在原先的計劃中,定一和哈代的任務是關掉日凌站的反物質流發射,切斷艦隊的能量供應,為接下來的行動爭取時間。而目前來看這已經是不可能了;有兩個敵人仍然埋伏在站內,他們現在唯一的選項就是毀掉日凌站。

定一走到控制臺,抽出鍵盤,坐了下來。他啟動了系統,屏幕上顯示出目前日凌站的信息。看起來一切正常。氫離子收集和反物質射流仍然正常運行,但是在這里他卡住了——他沒有權限進入控制界面。

按照艦隊的標準操作,控制界面的密碼是一串指令,有權限的人員會隨身攜帶相應的硬件密碼,會定時更新。他不知道這個密碼。

“有沒有辦法繞過去?”哈代問。

“我正在想!正在想!等等……”定一突然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他不知道那個密碼,但是他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然后他的右手不自覺地抬起來,按下了第一個鍵——這個感覺就仿佛你回到了你父母的老家,大門密碼你早就不記得了,但是你已經執行了成千上萬遍的輸入密碼的動作卻能夠將這個密碼復現出來。現在定一感覺自己也進入了這個狀態:他的右手憑借著某種肌肉記憶輸入了一串符號。

定一按下了回車鍵,屏幕顯示登入成功。

定一轉過頭,發現哈代正在用一種極為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通信中心的那個經歷到底對他做了些什么?現在他的心正在往下沉。可能那次“調制”已經成功了,他變成李遠哲只需要睡一覺?他一點兒都不知道。

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定一發現自己已經進入了日凌站的軌道操作界面。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進來的,他以前從沒見過任何人操作過。

“你剛才動作老練得就跟一個專業級操作員一樣。我以前都不知道你對空間站控制這么門兒清。”哈代淡淡地說。

軌道操作對于定一和哈代來說,不是新鮮事情。他們是空間戰斗機飛行員,空間站的軌道操作跟戰斗機軌道操作共享同樣的表示結構。日凌站通過更改漏斗的形狀來改變軌道。他們現在需要做的,就是讓整個日凌站在太陽大氣層上空減速,墜入太陽。

定一稍做思考,在窗口中輸入一長串指令。在全息顯示中,整個日凌站劃過一條復雜的軌跡線,最后會落入光球層。在最后一刻反物質射流才會被關閉,不會留下任何可以挽救的機會。目前離這件事發生,還有差不多一百二十分鐘。

接下來他們將要回到港口。按照條例,日凌站的格納庫里會有一到兩艘內星系擺渡船。這是他們最后的希望。

兩個人匆匆趕向中心軌道站。通信頻道中Xenus人的合成語音此時響起“:人類,聽到請回復。重復,聽到請回復。”

“這個時候才聯系上,怎么跟偵探片里的警察一樣。”哈代罵了兩句。“Bravo小隊回復,任務已完成。重復,任務已完成。距最后脫離窗口還有一百分鐘。完畢。”

定一和哈代始終沒有忘記還有兩個敵人潛伏在日凌站。從Xenus指揮官那里他們知道偵察群付出了慘重代價,但還是將他們在軌道上碰見的那個中國湖號的船員消滅了,現在看來,日凌站上只剩下最后一個敵人。臨走的時候定一鎖定了整個控制中心的權限,希望這能夠幫助他們贏得額外的時間。定一的戰術顯示上倒計時一閃一閃,還有九十二分鐘。

已經沒有時間像來時那樣直接用個人噴射背包飛過去。定一和哈代選擇了軌道艙。當初李遠哲和他的同伴們押送定一過來的那列軌道艙仍然停在中心站,他們兩個迅速地登上了軌道艙,出發,目標是港口站。

軌道艙平順地沿著中央梁疾馳。定一感受到了一點點加速度——這是他所設置的變軌機動已經開始。戰術顯示上反物質射流的標識曲線劃出一個弧度,明顯地偏向了中央梁這一邊——“見鬼,當時怎么沒想到這個!?”哈代在頻道中罵了一聲。定一隨身計算機的結論是:在整個變軌過程中,反物質射流理論上不會掃到日凌站的任何結構。但愿如此,這不是一個能夠讓人心想事成的季節。

定一所感受到的加速度猛然上升,他們兩個現在都不得不扶著軌道艙上的欄桿才能保持自己的身體姿態,定一的內耳平衡告訴他他現在等于是坐在天花板上——日凌站的鏡面重新變成一堵高墻,處于定一的右邊,而中央梁則變成了一條吊在他們正上方的軌道。他們現在已經通過了生態環,還有十多分鐘就能夠到達港口站了。這果然不是一個能夠讓人心想事成的季節:軌道艙的顯示屏閃了閃,變黑了。軌道艙停了下來。日凌站全站失能。

事已至此。“哈代呼叫Xenus偵察群運輸船。目前軌道已經失去作用,我們正處于軌道離港口八十七千米位置,0728,請求接應。完畢。”

“明白。ETA:二十三分鐘。請確認你們的無線電信標處于開啟狀態。”

“收到。已開啟,完畢。”哈代聲音冷靜,一點也沒有慌張。定一掃了一眼戰術顯示,剩余時間七十三分鐘。

兩個人合力手動打開了軌道艙的艙門。目前,日凌站的整體變軌加速度在零點一個G的水平,中央梁在他們的“上面”。他們兩個爬上中央梁,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根據目前的日凌站變軌路徑,再過三十分鐘,他們將會迎來在日凌站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日出。

“下一步該怎么做?”哈代輕聲地問道。

“我……不知道。”定一猶豫了一會兒。他只能如此回答。

“我想或許我們還可以活下去,跟著Xenus人逃出太陽系,怎么也能活下去。那樣我們就真的是最后的人類了,你還能實現你的夢想。”哈代說,語氣還有點滑稽。

“或者我們還可以回去,把事情最后搞清楚,死也要死個明白。不明不白地實現的夢想有什么意義。”定一回答,他的聲音沒有波動。

“以及,把柯林救出來。我知道你的性子,不肯說出來。我替你說。兄弟這么多年,我舍命陪君子。”哈代語氣輕松,跟他們兩個之前任務結束之后一萬遍閑聊去哪兒喝酒一樣。

腳下的中央梁又傳來一陣波動。定一發現中央梁的震動是有波形的,仿佛一根巨大的彈簧,盡管它是由世界上最牢固的單分子碳納米管建成。他感覺到加速度方向又變了:他們現在站在一個緩坡上,日凌站的鏡面在他們的高處,而港口站在他們的下坡。戰術顯示里反物質流那條明亮的藍色線條又扭了一個角度,正在此時,一個綠色的三角形標志出現在他們下方,繞了一個巨大的弧度向他們飛來。

“你們馬上要穿越反物質流!不能從那邊走!”定一在無線電頻道中大喊。

一切都已經晚了。Xenus偵察群的運輸船在反物質流中變成了一簇明亮的火焰。

Xenus運輸船的爆炸火光將日凌站的背面照得一片慘白。“Bravo小隊呼叫偵察群,Bravo小隊呼叫偵察群,聽到請回答……”哈代在無線電頻道里呼叫,期望港口站那邊還有留守的偵察群分隊。沒有回應,他們應該是打算在接到兩個人之后直接撤離。離最后脫離窗口還有五十分鐘。他們必須在此之前趕到港口站,找到可用的運輸船,飛離日凌站。

定一將噴射背包的推力開到最大,戰術顯示提示剩余推進劑在飛速減少。隨身計算機表示最優化的航渡路徑需要二十一分鐘才能夠讓他們飛到港口站,留給他們的時間屈指可數。

“Bravo小隊呼叫偵察群,聽到請回答……”哈代仍然在鍥而不舍地呼叫。定一沒有叫他停下來,心里半心半意地期盼會有奇跡發生。現在日凌站的軌道重新穩定下來,他們恢復了無重力飛行。中央梁的軌道桁架在他們身下飛快掠過,定一想著這一切在一個小時之后就會灰飛煙滅。日凌站承擔了全太陽系幾乎三分之一的能源供應,是人類最重要的資產之一。現在他們將它推向毀滅的道路。就算巨變沒有發生,或者他們找到了一個什么奇跡的方法將瘟疫全部清除,毀滅了日凌站,他們也讓人類倒退了三十年。

工廠站很快就過去了。剛才的幾次變軌將工廠站四處亂飛的殘骸提前甩進了太陽,他們不需要擔心是否會撞到什么東西。離港口站現在只剩下幾分鐘的路程。

正在此時,日凌站又一次開始變軌機動。中央梁緩緩地朝他們的方向移動過來,噴射背包自動修正軌道,保持與中央梁的距離。但是現在他們有了一個更大的麻煩:隨身計算機告訴定一,要日出了。

日凌站的變軌路徑并沒有完全地依照定一的計劃。太陽的風力突然加強,一道日冕,都有可能導致整個日凌站的軌道變化。按原本的估計,日出應該還有大約十分鐘,那時他們肯定已經進入了港口站。但是他們現在只能在烈焰下沿著中央梁奔馳。這身太空服應該能夠堅持十分鐘!

日凌站和緩的邊緣現在已經染上了一層金邊。一個巨大的猛烈的弧形緩緩地躍過地平線——定一只敢看到這里。兩個人操縱噴射背包,躲進中央梁的陰影。他們避開了太陽的光線直射,整個日凌站的背后都被陽光照射成了一片刺眼的白色,就算兩個人的面罩調成了最黑,這白光仍然刺眼。日凌站的背面結構足以抵擋陽光直射,但是很多構造就沒有那么好運了:許多還沒有來得及降下擋熱板的玻璃窗開始在高溫中熔化。現在日凌站的很多艙室應該都已經起火。定一只能祈禱,港口站沒有重要的艙室起火。

港口站就在前方。噴射背包向前噴射,將他們的速度降低到零。他們來時的那個氣密艙仍然開著,定一和哈代迅速地飄了進去。重新加壓讓整個港口站的聲音傳了進來:不出所料,警笛大作。

港口站現在只有紅色的應急燈光仍然亮著,站內的緊急電源啟動,到處都是已經被關閉的加壓艙門。站內的空氣中彌漫著焦味,空氣循環也大部分失去了作用,定一和哈代兩個人不得不回到戰斗服循環呼吸。跟其他環一樣,港口環已經停轉,重力的方向隨著日凌站的變軌路徑時時刻刻都在發生變化;原本是天花板的地方,過了一分鐘就變成了地板。還好加速度都不高,他們兩個足以應付。

日凌站全站的無線節點都已經失效。定一試著從數據庫里獲得格納庫中的船舶位置信息,但是始終沒有連接。萬幸,格納庫的中控顯示還可以用,否則他們就只能一個一個去找船的位置,而他們已經沒有時間。定一開啟中控的避難指示,計算機告訴他:日凌站的港口并沒有避難船。

現在已經沒有時間考慮是否是計算機對他們說了謊話,或者說敵人已經預料到了他們的行動,先干掉了避難船;這個情況在航渡時定一和哈代就已經討論過。目前只剩下最后一個可能性:已經被感染的中國湖號補給艦。補給艦目前停泊在A0泊位,離他們的距離不遠。

補給艦仍然安穩地停在角落里,似乎一切都沒什么變化。兩個人登船,直奔艦橋而去,盡量不去注意艦上到處都是的奇怪圖案。定一開啟物理操作面板,發現整艘船良好地響應了他的命令——他明明記得剛見到李遠哲的時候,船上的操作界面都已經鎖死了……然而現在并不是討論這件事的最好時機:定一開啟主發動機,將控制系統轉為手動,艦船一切狀態正常。哈代坐在駕駛席上,小心翼翼地解開港口的電磁鎖,遠程打開出港大門——一道猛烈的太陽風鉆進了港口,把整個格納庫映照得一片白亮。他們現在已經快要落進色球層,這是最后的機會,如果再不離開,他們將無法逃離太陽的重力井。

哈代握著操縱桿,駕駛補給艦飛出了日凌站的港口。他將發動機開到全速。在他們的身后,日凌站緩緩地沒入恒星的烈焰之中。

主站蜘蛛池模板: 红安县| 巴彦淖尔市| 怀化市| 凤冈县| 惠来县| 富宁县| 孝感市| 湖州市| 外汇| 都匀市| 秭归县| 南陵县| 沭阳县| 长岭县| 庆元县| 南开区| 县级市| 安阳县| 安龙县| 乌兰浩特市| 隆德县| 仪征市| 平武县| 黑山县| 英德市| 商南县| 澎湖县| 青龙| 本溪市| 大庆市| 烟台市| 嵩明县| 台北县| 小金县| 搜索| 收藏| 霍城县| 柞水县| 衡阳县| 天全县| 中牟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