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九年十二月，鳳闕王朝，京都盛京，亂云壓空，連日飛雪，覆街一尺余，小巷空蕩，人影稀疏，寒風乍起，卷集著冰冰涼涼的雪花漫天飛舞……一滴熱淚伴隨著一聲絕望滄桑的嘶吼，緩緩滑落，滴在雪地上，氤氳開去。

一身青色布衣素服的中年男人，單膝跪地，頭發散亂，白凈的臉上滿是血污，渾身上下也掛了不少彩，猙獰的血口子，皮肉外翻，手中的長劍垂在身側，四周圍著一圈虎視眈眈卻又瑟縮著不敢上前的兵士，一雙渾濁的眼越過眼前的人群，望向各處，入目滿是橫七豎八倒地的尸體，那是早晨還在與他殷切打著招呼的管家，那是兒子身邊尚未成年的小書童……

鮮血浸染潔白的雪地，凍成了一條條血河，紅得刺眼扎心，他眼睜睜地看著舉著長桿的士兵，挑掉了正堂之中，高懸的御賜匾額，“圣君賢相”四個字終成了笑話……

想他凌相如出身江湖世家，因一句兄弟情義，棄江湖道，入廟堂，半生為臣，上無愧于天，下無愧于民，可惜，到頭來，還是落得如此下場……不知何時，頭上的雪似乎停了，一雙金絲銀青黑靴出現在眼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半晌過后，“大哥”，一聲呼喚將他的思緒拉回了眼前。

一身得體的暗色袍服，外罩黑色大氅，規整油亮的發髻，手舉白色油傘，整個人說不出的華貴，與地上的凌相如形成了鮮明對比。來人微微低身，向地上的人伸出了手，“王爺小心……”看見他的動作，周圍立刻有人警惕地提醒道。

雪花飄落在手上涼涼的，地上的人遲遲沒有動作，來人輕笑一聲，收回手抖落了雪，輕飄飄地道：“你們想什么呢？大哥作為文臣之首，一生光明磊落，斷不會做偷襲這般，為人所不齒的事，小弟說的可對？”

“老夫是有負君恩的亂臣賊子，當不得南王爺一句大哥”，跪的久了，腿已經僵硬得麻木，凌相如還是拄著劍顫巍巍地站起，踉蹌著退后幾步，離開了那把遮風擋雪的傘，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南王——南城和，滿眼冷漠，半晌緩緩將劍對準了他。

南城和絲毫不懼，反而一步一步的上前，伸出手輕輕地彈了一下劍身，發出清脆的一聲錚鳴：“大哥，枉你聰明一世，事到如今還不明白么？今日就算沒有本王，他日也會如此，你又何必苦苦反抗，死得如此難看？金口玉言，不會有轉機了。”

凌相如舉劍的手微微戰栗，眸光苦澀，忽而似笑非笑地道：“人生自古誰無死，君要臣死，臣從命便是……”啪，長劍落地，發出一聲沉悶的響，南城和滿意地笑了：“凌相，勾結摩紇，意圖反叛，其罪當誅，陛下念爾半生為國，鐵骨錚錚，特賜恩典，留你全尸，免受抽筋剝皮身首異處之辱……”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自懷中摸出一個瓷瓶，遞了過去。

“恩典，是恩典啊……”布滿老繭的手顫抖著接過了，一陣哀戚的笑聲過后，凌相如仰頭喝下了毒藥：“你若是……還念著點……兄弟情義，就……放過，放過楚歌，放過無辜……”

“呼”，風越吹越猛，雪花越下越密，南城和望著倒在地上的瘦弱身軀，淡漠的眼眸中閃著冰冷的銀光，半晌，他丟掉了手中的油傘，任憑雪花肆無忌憚地拍在臉上，道：“放心，很快我就送楚歌去見你……”

烏桕山上，遍體鱗傷的凌楚歌雙目通紅，掃視著周圍手持長槍短劍的人，他的左手緊緊抓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月白色衣裙上粘著點點血花，櫻桃小口已經凍得青紫，“凌楚歌，丞相謀反，已然伏誅，你趕緊放了玉瀟公主，我饒你不死”，一個兵士沉聲厲呵。

“不可能，不可能……我爹爹清正廉明、忠心耿耿，絕不會……”凌楚歌搖著頭大聲否認，忽然那群兵士閃開了一條縫，有另一人大踏步走來，待看清他的容貌，凌楚歌一愣，似有些難以置信：“是你？為什么？”

……

滾燙的眼淚落在小女孩的臉上，雖為人質，脖子上還架著劍，可她一雙滴溜溜地大眼睛中毫無懼色，一只胖乎乎的小手顫抖著握上了少年拿劍的手：“凌哥哥，樰兒也信，凌伯伯不會的……”

凌楚歌低頭看向懷里的小女孩微微一愣，分神的剎那，來人微微一揚手，士兵中有一人抽身而起，“啊……”兩聲慘叫響徹了整個山谷……

皇宮中，身著明黃色龍袍的明仁帝南元彰站在高臺之上，雙眸緊閉，透過層層宮殿闕宇，他的耳邊眼前，仿佛全是慘叫之聲和流血之尸，“呼”殿門被人輕輕推開，冷風猝不及防地灌了進來，“陛下，南王回稟，丞相認罪自盡了……”

明仁帝聞言，慢慢睜開了雙眼，沉聲道：“朕知道了”，揮揮手讓小太監退下，他自顧自地打開了桌上的一幅卷軸，上面的顏料經過歲月侵蝕已然褪色，可是上面飲酒賦詩，彈琴鼓瑟的四個少年的模樣依稀可辨，摩挲過畫上的每一寸，似是說給自己聽的一般喃喃道：“凌相，大哥，對不住……”

與此同時，京中一處府邸內，平西候沈云叟獨立院中，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著，青筋暴起，直攥的手心血肉模糊，“侯爺，丞相去了……”管家匆匆來報，跪倒在地。

“去了……”沈云叟苦澀地笑了笑，仿佛聽到了笑話一般，失心瘋般又哭又笑，“爹（沈伯伯），你放我們出去，我們要去救楚歌，你放我們出去……”后院一間小屋內，傳來瘋狂的砸門聲，兩個少年郎哭得傷心欲絕……

沉沉更鼓急，漸漸人聲絕。雪落繁華處，悲風四野聞……翌日，雪已停，街上的行人路過曾經的丞相府，紛紛繞道而行，院子里，層層的白雪依舊無法覆蓋那彌漫的血腥氣……

鳳闕史官記：元嘉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丞相凌相如意圖謀反，南王南城和攜圣諭，誅奸臣；其子凌楚歌原為東宮校尉，事發時，挾擄公主，闖出禁宮，圍剿于烏桕山頂，雙雙墜崖而亡。皇帝念凌相過往功績，賜留全尸，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