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白鷺書院到舅舅家走水路大概要三日。

陳兮只帶了一個小丫鬟小荷，陳家本身就只一個雇來的婆子負責漿洗打掃等粗活，母親身邊還有一個從娘家帶來的白嬤嬤。

這個小丫鬟都是前幾日徐氏在街頭遇上賣女兒的于心不忍才帶回來的。

倒不是陳家沒錢，單是徐氏的嫁妝便很是豐厚，只是陳守仁文人做派，不愿家中閑人過多。他們也就一家三口，故而家中也沒什么仆從。

陳兮給這個小丫頭取名小荷，小荷比陳兮還小，卻很細心忠誠，白嬤嬤教導幾天之后就很是乖巧了。但陳兮見她面黃肌瘦的樣子，也不忍心讓她做什么活。

前世小荷是跟著自己去了薛府的，卻被白姨娘處處刁難，最后自己勉力庇護才將她放出府中，免去慘死深宅的下場。

陳兮趴在美人榻上，盯著窗外的江水水波發呆。小荷端著湯藥小心翼翼的進了來，稚聲道：“小姐，喝藥。”

陳兮懶洋洋翻個身：“等會吧。”

“小姐，藥可不能冷喝，冷喝藥性便散了。”

外祖母旁邊的李嬤嬤的聲音！

陳兮噌的一下坐了起來。李嬤嬤是外祖母身邊最嚴厲的嬤嬤，還記得上一世自己出閣前外祖母讓李嬤嬤來教導自己禮儀，戒尺抽的自己現在看到李嬤嬤手心都隱隱作痛。

李嬤嬤看著乖得像小兔子一樣的小小姐，一向緊鎖的眉宇舒展開來，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陳兮是徐氏唯一的女兒，也是徐老夫人唯一的外孫女。她在徐老夫人的孫輩中出生最早，徐老夫人最看重她，也最為喜愛她。

看著小小姐把藥喝完，李嬤嬤示意小荷端上蜜餞和帕子。小荷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有些笨拙。

看著陳兮身邊無人可用，李嬤嬤皺眉道：“小荷先去我房里，我管教幾日，調教好了再給表小姐送回來。這幾日，先讓梅香照顧您。”

小荷就這樣被拎走了，陳兮自顧不暇，也只好看著她可憐巴巴的跟著李嬤嬤出去了。

梅香是外祖母身邊的大丫鬟，陳兮對她只有個大概的印象。此刻她站在屋內，鵝蛋臉，溫柔的朝陳兮笑：“梅香見過表小姐。”

陳兮也對她笑笑，尋了本家中帶來的畫本翻著，腦子里卻一團亂麻，想著日后的事。

現在自己才十歲，還有很多事沒有發生，她還有機會將一切向好的方向逆轉。

眼下去外祖母家中，見見好久未見的姨母和舅舅才是重要的事，其他事容后再想吧。

陳兮揉揉額角，那邊梅香就遞上香茶和幾樣小點心。陳兮打量了她一眼，訓練有素的丫鬟就是貼心啊。小荷忠心有余，聰慧卻是不足。希望能從李嬤嬤那學到些東西吧。

一路平順，到了江州。

早有徐家的馬車候在碼頭，下人丫鬟清點行裝，徐老夫人喚陳兮過去，陳兮雖在一路舟車勞頓，臉色有些蒼白，精神卻還好著。

梅香特意為她梳洗打扮，穿著徐氏給她買的藕粉新襖裙，披了雪色的兔裘披風，行走間步步生姿，已有了大家閨秀的風范。

徐老夫人滿意的看著自家外孫女，帶著她上了最前頭的馬車。

徐家如今當家的是陳兮的舅舅，徐昌。徐昌長的一副好皮囊，謙謙君子風范，卻是個商人身份。

在年幼的陳兮心中，舅舅長相俊秀，性情最為溫和，與舅媽相敬如賓感情甚篤，她以后挑夫君也要找這樣的。

后來的陳兮因為薛立的一副好皮囊嫁給了薛立，最后卻落得病死后宅的下場。

拋去心頭一閃而過的陰霾，陳兮掀開車簾向外張望。

她也已經好久沒到江州了，江州在她心中早已模糊，只有家人們的笑臉還歷歷在目。

徐老夫人見她舉動，也不攔著她，畢竟還是個孩子，倒也沒什么打緊。

她慢悠悠的端起一杯香茗，道：“兮姐兒也好久沒來了，趁著這次多玩玩。”

陳兮只用力點頭，感受著車外頭的熱鬧和煙火氣，突然想起恒哥兒：“外祖母，桓哥兒呢？”

徐老夫人笑道：“在后頭的馬車，奶娘帶著呢。昨夜可折騰的晚，今日睡到現在還昏昏沉沉呢。”

陳兮點點頭，她原先不明白為何徐老夫人為什么帶著還年幼的恒哥兒出行，如今聯想到母親房里不斷的補藥和她房里那尊送子觀音。陳兮想，許是生了她之后肚子就沒動靜的母親想再要個男孩，外祖母這次來便順便帶桓哥兒來讓她沾沾男孩的生氣。

這是有先例的，舅母懷桓哥兒前便是抱了自己母家新出生的一個男娃娃，回去不久后便懷上了。某種程度上，外祖母還是挺迷信的。陳兮悄悄捂嘴笑了。

笑過之后她的嘴角又忍不住下撇，可惜母親后來也一直沒生出弟弟或者妹妹，直到她出嫁，父親病倒。一切都變了。如果有兄弟姐妹，那么即使她不在，父母也能支持下去了吧。母親也不會一直被祖父祖母家暗中刁難…

徐老夫人看陳兮又在發呆，還皺著小眉頭。她用團扇敲敲她的小腦袋：“想什么呢？”

陳兮驚醒，干笑道：“沒什么。”

她目光掃到馬車外一閃而過的回春堂，心中一驚。

回春堂，這不是江州有名的婦科醫館？她記得上輩子曾聽徐老夫人說過，回春堂的江老大夫是江州最有名的婦科圣手，只是常年云游四方，很少回來。

陳兮心中暗下決心，一定找到江大夫給母親看看，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父母就有了新的依靠和希望。

只是，她看了眼外祖母。外祖母未必沒有找過江大夫，連外祖母都沒有辦成的事，她現在這具身體才十歲還需從長計議。

馬車在徐府門前緩緩停下，陳兮扒著車窗，一眼就看到站在外頭的家人們。舅舅舅母帶著年幼的表妹笑盈盈的候在府門外頭。陳兮還沒等家仆拿矮凳，便跳下馬車，飛撲到舅舅懷里。

徐昌有些愕然，隨之笑起來：“兮姐兒可是想舅舅了？”舅母鄧氏掩嘴笑道：“看這樣子，是想的緊呢。”

陳兮從舅舅懷里抬起頭來，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兮兒想舅舅也想舅母。”

她低頭看梳著兩個鬃鬃的表妹玉妍，玉妍穿著一件碧色襖裙，小臉圓鼓鼓的，一雙杏仁大眼圓溜溜的打量著她。見陳兮抱著自己爹爹，玉妍有些生氣，伸手也要抱：“姐姐，抱。”

上次見面還是過年的時候，這小妮子倒沒忘了她。

陳兮心軟的一塌糊涂，松開舅舅，蹲下身子抱住小玉妍晃了晃：“小玉妍，姐姐最喜歡你啦。”玉妍就彎著眼睛笑開了花。

徐老夫人在嬤嬤的攙扶下下來了，嗔道：“剛說你有點大姑娘樣子，你就沒個正形。”

陳兮站起身，彎膝向徐老夫人行了個標準的問安禮：“是，外祖母。”眾人笑成一團。

疾行的馬車內，錦袍少年忽然聽到一陣笑語，掀開車簾卻只來得及看到幾人在宅門前笑著，他在人群中瞥見一雙笑眼。

那雙眼明明笑著卻有一些晶瑩水意，雜糅著復雜的情緒。

“少爺，怎么了？”小廝問。

少年搖搖頭，放下車簾。

徐府，不是正好半月后父親母親要去赴宴的那家？他又重新拿起放在膝上的賬本，抿唇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