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東平從江口回了一趟老家，他這次回來是和海燕辦理離婚手續的。

辦完離婚手續之后，他又帶著禮物去了丈母娘、不，前丈母娘家里看望了女兒，并對前丈母娘老兩口信誓旦旦說，他永遠是二老的親人，說這話時，東平著實為自己的執著感動了一把。

東平回到柳樹鎮的家里，對母親劉惠很是冷淡，對西平不理不睬。這讓劉惠感到很不安，想著法子做好吃的討好他，甚至和東平說話時，也沒有以往的底氣，察言觀色小心地說著每一句話。

西平看到母親眼里流露出深深的無奈，母親是真的老了，她不得不收起以前的好強心，委屈地討好自己的兒子了。

這也深深刺痛了西平的心，如果人活一世，為兒女操勞了一輩子，到老沒有能力時，還要看兒子的臉色過日子，這樣的人生還有什么意思呢？

他更恨自己，如果自己爭氣的話，母親何至于落到這種地步？！

西平知道，母親之所以這么謙卑，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來自自己，如果沒有他的拖累，母親或許不用這么委屈活著。

房子的產權歸東平所有，但他不敢將母親趕出家門，除非他以后不用在村里做人了。但東平可以把西平趕出去，雖然也會有人說看不慣，但沒有人能指責他什么，畢竟兄弟長大了要各過各的，幫忙是人情，不幫是本分。

西平不想再在家里耗著了，他想出去賺錢，只要自己有能力了，不用看別人的臉色，只要自己賺到錢了，母親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

當他把自己打算出門的事告訴了母親，劉惠眼里滿是不舍，勸西平過了年再出去。

自從老伴走了之后，她越來越害怕孤獨。她知道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西平出門之后短時間不會回家，她舍不得兒子離開家，但她知道，西平必須要去外面創造他自己的未來，所以做母親的，只能盡可能地挽留推遲西平離開的日子。

再說，以西平現在的身體狀況，她根本放不下心。

她算是看透了，三個兒女只有西平最有孝心，東萍只會做一些表面文章，逢年過節買一些大件不值錢的禮物送給自己，讓旁人知道她是一個有孝心的人。東平也和東萍差不多，好面子，雷聲大雨點小，對自己的好生怕旁人不知道，背地里沒少給臉色自己看，甚至還說她偏心，怪她不該對西平那么好。

既然你對小兒子這么好，那么你跟小兒子去過吧！

話雖然沒說出來，做出來的事卻是這樣的。

西平則不同，只要手里寬綽，幾千幾千地給自己，哪像兩個大的，一年到頭給自己幾百塊錢，好像施舍了莫大的恩惠一般。

看出母親眼里的不舍，西平決定留在家里，過了年再出門。

在家呆了幾個月，他越來越清楚地知道母親的身體狀況不好，這兩年仿佛蒼老了十多歲，六十多歲的人，看起來卻有七八十歲。

有很多次，他總會半夜去母親的房間，看到母親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時，他會摸摸母親的腳，看看母親是否還健在。

他悲傷地預感到，母親的日子沒有很多了。

有時他會記起自己好像還有一筆錢，卻又忘記在哪里了。

國慶節之后，西平去了市里防控中心拿結核藥，謝醫生給他做過胸透之后，告訴他恢復的很好，只給他開了一種藥，說另一種小藥丸不用再吃了。

西平問他年后能不能好？

謝醫生說差不多。

西平把自己要出門打工的事說了。

謝醫生說，就算停藥了，一年后還要回來復檢，看看有沒有復發，不過不用太擔心，一般是不會復發的。

西平聽得出謝醫生后面這句話是安慰他的，不過他本來就不會太擔心。他覺得自己能活幾年便足夠了，萬一哪天母親走了，他就徹底失去了活著的意義。

什么愛情友情親情全是假的，他算是看透了。

他心里一直有個打算，等母親走了，他也會在一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了結自己。這個了結不是自殺，而是默默地死去。

就像古人說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有時他會想，人死后是不是真的有來生。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寧愿沒有來生，因為他感覺人活著太累了，只要活著，注定要經歷許許多多的悲傷和無奈，要經歷各種各樣的生離死別，甚至要遭遇許多不平和不公。

他不理解那些當權者，為什么不能不要那么自私，主宰一切的感覺真有那么好嗎？死后還不是和普通人一樣灰飛煙滅？

幾千年的人類發展史，其實就是一部血淚史。

領了兩個月服用的藥，西平沒有急著回柳樹鎮，既然都出來了，何必又急于回去，他要在市里好好逛逛，聽聽大街上放的流行歌曲，還想去投影室看一場投影，重溫一下以前在江口和玉梅一起看投影的溫馨時光。

他感覺自己快要跟這個時代脫節了，就像一個被遺棄在角落里的過時產品。

以前走在路上，總會遇到各種認識的人，從不同角落里冒出來，高興地叫著他的名字。隨著年紀的增長，這樣的人越來越少，似乎突然從這個世界蒸發了一般，自從回來治病之后，更沒出現過一次這樣的場景。

不知不覺逛到天虹商場，他不由又想起了在這里上班的詠華，嘆息時光真的可以帶走一切，多少王侯將相何等風光顯赫，不同樣成為一片廢墟嗎？他和詠華這段變質發小的關系，在時光的長河里，就像宇宙中的一粒塵埃，極其渺小也無任何價值。

“西平，是你嗎？”

西平轉過頭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在他還在腦海里尋找這張臉的資料時，這人主動報出了自己的資料。

“我是桂華啊！你還記得嗎？”

西平聽聞眼前一亮，這不正是曾經的發小桂華嗎？

他倆還有詠華，三個人經常一起爬到樹上掏鳥窩，大熱天用竹竿去蒙知了，傍晚光著屁股在江渠里洗澡，晚上一起去野外偷西瓜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