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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陳老夫子

——魯彥

天還未亮,陳老夫子已經醒來了。他輕輕燃起洋燭,穿上寬大的制服,便走到案頭,端正地坐下,把銀邊硬腳的老花眼鏡往額上一插,開始改閱作文簿。

他的眼睛有點模糊,因為睡眠不足。這原是他上了五十歲以后的習慣:一到五更就怎樣也睡不熟。但以前是睡得早,所以一早醒來仍然精神十分充足;這學期自從兼任級任以來,每夜須到十一二點上床,精神就差了。雖然他說自己還只五十多歲,實際上已經有了五十八歲。為了生活的負擔重,薪水打六折,他決然在每周十六小時的功課和文讀員之外,又兼任了這個級任。承李校長的情,他的目的達到了,每月可以多得八元薪金。但因此工作卻加重了,不能不把從前每天早上閉目“打定”的老習慣推翻,一醒來就努力工作。

這時外面還異常的沉寂。只有對面房中趙教官的雄壯的鼾聲時時透進他的紙窗來。于是案頭那半支洋燭便像受了震動似的起了晃搖,忽大忽小地縮動著光圈,使他的疲乏的眼睛也時時跟著跳動起來。他緩慢地小心地蘸著紅筆,在卷子上勾著,剔著,點著,圈著,改著字句,作著頂批。但他的手指有點僵硬,著筆時常常起了微微的顫栗,仿佛和眼睛和燭光和趙教官的鼾聲成了一個合拍的舞蹈。有時他輕輕地晃著剛剃光的和尚頭,作一刻沉思或背誦,有時用左手敲著腰和背,于是坐著的舊藤椅就像伴奏似的低低地發出了吱吱的聲音。

雖然過了一夜,淡黃色的袖木桌面依然不染一點塵埃,發著鮮潔的光輝。硯臺,墨水瓶,漿糊和筆架都端正地擺在靠窗的一邊。只有裝在玻璃框內的四寸照片斜對著左邊的燭光。那是他的最小的一個兒子半年前的照片,穿著制服,雄赳赳的極有精神,也長得很肥嫩。桌子的右端疊著一堆中裝的作文簿,左端疊著一堆洋裝的筆記簿:它們都和他的頭頂一樣高,整齊得有如刀削過那樣。洋燭的光圈縮小時,這些卷子上的光線陰暗下來,它們就好像是兩只書箱模樣。

他并不休息,一本完了,把它移到左邊的筆記簿的旁邊,再從右邊的高堆上取下了一本,同時趁著這余暇,望了一望右邊的照片,微笑地點了點頭,腦子里掠過一種念頭:

“大了!”

有時他也苦惱地搖搖頭,暗暗的想:

“瘦了……”

但當念頭才上來時,他已經把作文簿翻開在啟己的面前,重又開始改閱了。

雖然著筆不快,改完了還要重看一遍,到得外面的第一線晨光透進紙窗,洋燭的光漸漸變成紅黃色的時候,左邊的作文簿卻已經和他的嘴角一樣高,右邊的那一堆也已低得和他的鼻子一樣齊了。

這時起床的軍號聲就在操場上響了起來。教員宿舍前的那一個院子里異常的騷動了。

于是陳老夫子得到了暫時的休息,套上筆,望了一望右邊的那一堆的高矮,接著凝視了一下照片,摘下眼鏡,吹熄了剩余的洋燭,然后慢慢地直起腿子,輕輕敲著腰和背,走去開了門,讓晨光透進來。

外面已經大亮。但教員宿舍里還沉靜如故。對面房里的趙教官依然發著雄壯的鼾聲。他傾聽了一會隔壁房里的聲音,那位和他一道擔任著值周的吳教員也還沒一點動靜。

“時候到了……年青人,讓他們多睡一刻吧……”

他喃喃地自語著,輕輕地走到了院子的門邊。

侍候教員的工友也正熟睡著。

“想必睡得遲了……”他想。

他走回自己的房里,把熱水瓶里剩余的半冷的水傾在臉盆里,將就地洗了臉,然后捧著點名冊,往前院的學生宿舍去了。

氣候已經到了深秋,院子里的寒氣襲進了他的寬大的制服,他覺得有點冷意,趕忙加緊著腳步走著。

學生們像亂了巢的鳥兒顯得異常的忙碌:在奔動,在洗臉,在穿衣,在掃地,在招疊被褥。到處一片喧嚷聲。

陳老夫子走進了第一號宿舍,站住腳,略略望了一望空著的床鋪。

“都起來了……”一個學生懶洋洋地說。

他靜默地點了一點頭,退了出去,走進第二號宿舍。

這里的人也全起來了,在收拾房子,一面在談話。沒有誰把眼光轉到他臉上去,仿佛并沒看見他來到。

他走進了第三號。

有人在打著呼哨唱歌,一面掃著地;他沒抬起頭來,只看見陳老夫子的兩只腳。他把所有的塵埃全往他的腳上掃了去:

“走開!呆著做什么!”

陳老夫子連忙退出門外,蹬蹬腳上的塵埃,微怒地望著那個學生。

但那學生依然沒抬起頭來,仿佛并不認識這雙腳是誰的。

陳老夫子沒奈何地走進了第四號。

“早已起來了……”有人這樣冷然的說。

他走到第五號的門口,門關著。他輕輕敲了幾下,咳嗽一聲。

里面有人在紙窗的破洞里張了一下,就低聲的說:

“噓!……陳老頭!……”

“老而不死……”另一個人回答著。

陳老夫子又起了一點憤怒,用力舉起手,對著門敲了下去,里面有人突然把門拉開了,拉得那樣的猛烈,陳老夫子幾乎意外地跟著那陣風撲了進去。

“哈,哈,哈……”大家笑了起來,“老先生,早安……”

陳老夫子忍住氣,默然退了出來。還沒走到第六號,就聽見了那里面的說話聲:

“像找狗屎一樣,老頭兒起得這么早……”

他忿然站住在門口,往里面瞪了一眼,就往第七號走去。

這里沒有一個人,門洞開著,房子床鋪都沒收拾。

他躊躇了一會,走向第八號宿舍。

現在他的心猛烈地跳躍了。這里面正住著他的十七歲小兒子陳志仁。他一共生了三個兒子。頭兩個辛辛苦苦地養大到十五六歲,都死了,只剩著這一個最小的。他是怎樣的愛著他,為了他,他幾乎把自己的一切全忘記了。他家里沒有一點恒產,全靠他一人收入。他從私塾,從初小,從高小一直升到初中教員,現在算是薪水特別多了,但生活程度也就一天一天高了起來,把歷年刻苦所得的積蓄先后給頭兩個兒子定了婚,兒子卻都死了。教員雖然當得久,學校里卻常常鬧風潮,忽而停辦半年,忽而重新改組,幾個月沒有進款?,F在算是安定了,薪水卻打六折,每月也只有五十幾元收入,還要給扣去這樣捐那樣稅,欠薪兩月。他已經負了許多債,為了兒子的前途,他每年設法維持著他的學費,一直到他今年升入了初中三年級。為了兒子,他愿意勉強掙扎著工作。他是這樣的愛他,幾乎每一刻都紀念著他。

而現在,當他踏進第八號宿舍的時候,他又看見兒子了。

志仁的確是個好學生,陳老夫子非常的滿意:別的人這時還在洗臉,疊被褥,志仁卻早已坐在桌子旁讀書了。陳老夫子不懂得英文,但他可聽得出志仁讀音的清晰和純熟。

他不覺微微地露出了一點得意的笑容。

但這笑容只像電光似的立刻閃了過去。他發現了最里面的一個床上高高地聳起了被,有人蒙著頭還睡在那里。

“起床號吹過許久了,”他走過去揭開了被頭,推醒了那個學生。

那學生突然驚醒了,矒眬著眼,坐了起來。

“唔?……”

“快些起來?!?

“是……”那學生懶洋洋地回答,打了一個呵欠。

陳老夫子不快活地轉過身,對著自己的兒子:

“你下次再不叫他起床,一律連坐……記住,實行軍訓,就得照軍法處分的!”

志仁低下了頭。

“是——”其余的學生拖長著聲音代志仁回答著。

陳老夫子到另一個號舍去了。這里立刻起了一陣笑聲:“軍法,軍法……”

“從前是校規校規呀……”

“革命吧,小陳,打倒頑固的家長……”

“喔啊,今天不受軍訓了,給那老頭兒打斷了 Svete dream!可惱,可惱……小陳,代我請個假吧,說我生病了……哦,My lofer, My lofer……”

“生的那個病嗎?……出點汗吧……哈,哈,哈……”別一個學生回答說。

志仁沒理睬他們。他又重新坐下讀書了。

陳老夫子按次的從這一個號舍出來,走進了另一個號舍,一刻鐘內兜轉圈子,完全查畢了。

這時集合的號聲響了。學生們亂紛紛地跳著跑著,叫著唱著,一齊往院子外面擁了出去。

陳老夫子剛剛走到院子的門邊,就被緊緊地擠在角落里。他想往后退,后面已經擠住了許多人。

“嘶……”有人低聲地做著記號,暗地里對陳老夫子撅一撅嘴。大家便會意地往那角落里擠去。

陳老夫子背貼著墻,把點名冊壓在胸口,用力擋著別人,幾乎連呼吸都困難了。

“兩個……兩個……走呀………”他斷斷續續的喊著。“維持……軍紀……”

“維持軍紀,聽見嗎?”有人大聲地叫著。

“鳥軍紀!”大家罵著,“你這壞蛋,你是什么東西!”

“是老先生說的,他在這里,你們聽見嗎?”

“哦,哦!……”大家叫著,但依然往那角落里擠了去。

陳老夫子的臉色全紅了,頭發了暈,眼前的人群跳躍著,飛騰著,像在他的頭上跳舞;耳內轟轟地響著,仿佛在戰場上一般。

好久好久,他才透過氣,慢慢地覺醒過來,發覺院子里的人全空了,自己獨自靠著墻壁站著。他的腳異樣的痛,給誰踏了好幾腳,兩腿在發抖。

“唉……”他低聲嘆了一口氣,無力地拍了一拍身上的塵埃,勉強往操場上走去。

學生們雜亂地在那里站著,蹲著,坐著,談論著,叫喊著,嬉笑著,扭打著。

“站隊,……站隊……”陳老夫子已經漸漸恢復了一點精力,一路在人群中走著,一路大聲的喊。

但沒有誰理他。

一分鐘后,號聲又響了。趙教官扣上最后的一粒鈕扣,已經出現在操場的入口處。他穿著一身灰色的軍服,斜肩著寬闊的黃皮帶,胸間掛著光輝奪目的短刀的銅鞘,兩腿裹著發光的黑色皮綁腿,蹬著一雙上了踢馬刺的黑皮靴,雄赳赳的走上了教練臺。

趙教官的哨子響時,學生們已經自動地站好了隊?!傲ⅰ?!”趙教官在臺上喊著。

于是學生們就一齊動作起來,跟著他的命令一會兒舉舉手,一會兒蹬蹬腳,一會兒彎彎腰,一會兒仰仰頭。

陳老夫子捧著點名冊,在行列中間走著,靜默地望望學生們的面孔,照著站立的位次,在點名冊上記下了X或Y。

直至他點完一半的名,另一個值周的級任教員吳先生趕到了。他微笑地站在教練臺旁,對學生們望了一會,翻開簿子做了幾個記號,就算點過了名。隨后他穿過學生的行列,走到了隊伍的后面。

陳老夫子已經在那里跟著大家彎腰伸臂受軍訓了。

“老夫子的精力真不壞,”吳教員站在旁邊望著,低聲的說:“我其實只有三十幾歲就吃不消了?!?

“哈哈……老吳自己認輸了,難得難得,”陳老夫子略略停頓了一會操練,回答說。“我無非是老當益壯,究竟不及你們年青人……”

“軍事訓練一來,級任真不好干,我們都怕你吃不消,那曉得你比我們還強……”

“勉強罷了,吃了這碗飯。你們年青人,今天東明天西,頭頭是道,我這昏庸老朽能夠保持這只飯碗已是大幸了。”

陳老夫子感慨地說了這話,重又跟著大家操練起來。

但不久,他突然走到了行列間,按下了他兒子的背。

“往下!……再往下彎!……起來!……哼!我看你怎么得了!……你偷懶,太偷懶了!……”他說著憤怒地望了一會,然后又退到了原處。

近邊的同學偷偷地望了一望他,對他撅了撅嘴,又低低地對志仁說:“革命呀,小陳……”

志仁滿臉通紅,眼眶里貯著閃耀的淚珠。

“我看令郎……”吳教員低聲的說。

陳老夫子立刻截斷了他的話:

“請你說陳志仁!”

“我看……陳志仁很用功,——別的就說不十分清楚,至少數學是特別好的。他應該不會偷懶……”

“哼!你看呀!”陳老夫子怒氣未消,指著他兒子說。“腰沒彎到一半就起來了……”

“他到底年青……近來面色很不好,老夫子也不要太緊了……”

陳老夫子突然失了色。吳教員的話是真的,他也已經看出了志仁有了什么病似的,比以前瘦了許多,面色很蒼白。

但他立刻抑制住自己情感,仰起頭望著近邊屋頂上的曙光,假裝著十分泰然的模樣,說:

“好好的,有什么要緊……你也太偏袒他了……”

他說著獨自循著墻走了去。他記起了前兩個兒子初病時候的樣子來了:也正是不知不覺的瘦了下去,面色一天比一天蒼白了起來,有一天忽然發著高度的熱,說著吃語,第二天就死了……

他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眼前變成了很黑暗。早間的軍訓已經完畢,學生已經散了隊,他全不知道。直到趙教官大聲地喊了好幾聲“老夫子,”他才回復了知覺,匆忙地回到原處,拾起點名冊,和趙教官一起離開了操場。

“老夫子,”趙教官一面走一面說,“有了什么新詩嗎?”

“沒什么心事……”

“哈,哈,你太看不起我了。你一個人在墻邊踱了半天,不是想出了新的好詩,我不信!你常常念給學生們聽,就不肯念給我聽嗎?我也是高中畢了業的丘八呀!”

陳老夫子這時才明白自己聽錯了話。

“哈,哈,我道你問我心事,原來是新詩……咳,不滿老趙說,近來實在忙不過來了,那里還有工夫做詩呵?!?

“你說的老實話,我看你也太辛苦了,這個級任真不容易……”

“可不是!真不容易呀……何況年紀也大了……”

“別說年紀吧,像我二十八歲也吃不消……哼,丘八真不是人干的!”趙教官的語氣激昂了起來,“自從吃了這碗飯,沒一夜睡得夠!今天早飯又不想吃了……再見吧,老夫子,我還得補充呢!”

趙教官用力拉開自己的房門,和陳老夫子行了一個軍禮,又立刻砰的一聲關上門,倒到床上去繼續睡覺了。

陳老夫子默然走進自己的房子,站住在書桌前,凝目注視著志仁的照片。

“胖胖的,咳,胖胖的……”他搖著頭,喃喃地自語著,“那時面色也還紅紅的……”

他正想坐到椅子上去,早飯的鈴聲忽然響了。他可并不覺得餓,也不想吃,但他躊躇了片刻,終于向食堂走了去。他想借此來振作自己的精神。

但一走進教職員膳堂,他又記起了志仁的蒼白的面孔,同時自己的腰背和腿子起了隱隱的酸痛,他終于只喝了半碗稀飯,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上午第一堂是初三的國文,正是志仁的那一班。陳老夫子立刻可以重新見到他了。他決計仔細地觀察他的面色。現在這一班還有好幾本作文簿沒有改完,他須重新工作了。

他端正地坐下,把銀邊硬腳的老花眼鏡往額上一插,取下了一本作文簿,同時苦惱地望了一望志仁的照片。

他忽然微笑了:他的眼光無意地從照片旁掠了過去,看見躺在那里的一本作文簿上正寫著陳志仁三個大字。他趕忙親切地取了下來,把以先的一本重又放在右邊的一堆。他要先改志仁的文章。

多么清秀的筆跡!多么流利的文句!多么人情入理的語言!……志仁的真切的聲音,面貌,態度,風格,思想,情緒,靈魂……一切全栩栩如生地表現在這里了......

他開始仔細地讀了下去,從題目起:

“抗敵救國芻議……題目用得很好,”他一面喃喃地說著,“態度很謙虛,正是做人應該這樣的……用‘平議’就顯得自大了……論抗敵救國……抗敵救國論……都太驕傲……用‘夫’字開篇,妙極,妙極!……破題亦妙!……承得好,這是正承……呵,呵,呵,轉得神鬼不測!……誰說八股文難學,這就夠像樣了……之乎者也,處處傳神!……可悲,可悲,中國這樣情形……”他搖著頭。“該殺!真是該殺!那些賣國賊和漢奸!……”他拍著桌子?!罢f得是,說得是,只有這一條路了——唔!什么?他要到前線上去嗎?……”

陳老夫子頹然地靠倒在椅背上,靜默了。

他生了三個兒子,現在只剩這一個了。還只十七歲。沒結婚。也沒定下女人。

“糊涂東西!”他突然瘋狂似的跳了起來?!澳阌惺裁从锰?!何況眼前吃糧的兵也夠多了!……”

但過了一會,他又笑了:

“哈,哈,哈……我忘記了,這原來是作文呀,沒有這句話,這篇文章是不能結束的?!@也虧他想得出了……然而,”他說著提起了紅筆,“且在‘我’字下添一個‘輩’字吧,表示我對他的警告,就是說要去大家去……”

他微微地笑著,蘸足了紅墨水,準備一路用圖和點打了下去。

但他又忽然停止了。他知道別的學生會向志仁要卷子看,點太多了,別人會不高興,因為他們是父子。

他決定一路改了去,挑剔著每一個字句,而且多打一些頂批,批出他不妥當的地方。

但他又覺得為難了。批改得太多,也是會引起別人不高興的,會說他對自己兒子的文章特別仔細。

他躊躇了許久,只得略略改動了幾個字:打了幾個叉,無精打彩的寫上兩個字的總批:平平。隨后他把這本作文簿移到了左邊的一堆。隨后又向右邊的一堆取下了另一本,望一望志仁的照片。

他忽然不忍起來,又取來志仁的卷子,稍稍加上一些因和點。

“多少總得給他一點,他也絞盡了腦汁的,我應該鼓勵他……”

他開始改閱另一本了。

但剛剛改完頭一行,預備鐘忽然當當的響了起來。

他只得搖一搖頭,重又把它掩上,放到右邊那一堆上去。隨后數了一數卷子:

“還有八本,下午交。底下是初二的了,明天交。”

他摘下眼鏡,站了起來。同時另一個念頭又上來了:他覺得志仁的卷子不應該放在最上面。他趕忙把它夾在這一堆的中間。然后從抽屜里取出國文課本,放在作文簿的上面,兩手捧著一大堆,帶上門,往教員休息室走去。

今天得開始講那一篇節錄的孝經了,他記得,這是他背得爛熟了的。但怎樣能使學生們聽了感動,聽了喜歡呢?他一路上思索著,想找幾個有趣的譬喻。他知道學生們的心理:倘若講得沒趣味,是有很多人會打磕睡的。

“有了,有了,這樣起,”他暗暗地想,走進了教員休息室。

房子里冷清清的只有一個工友和一個教務員。

接著上課鈴丁零零的響了。陳老夫子在那一堆作文簿和國文課本上又加了一個點名冊和粉筆盒,捧著走向初三的課堂去。

“老夫子真早,”迎面來了孫教員,“國英算的教員頂吃苦,老是排在第一堂!我連洗臉的時間也沒有了!……”

陳老夫子微笑地走了過去。

全校的學生都在院子里喧鬧著。初三的一班直等到陳老夫子站在門口用眼光望著,大家才闌珊地緩慢地一個一個的走進課堂。

“哈,哈,哈,哈……”院子里的別班學生拍著手笑了起來。

“碰到陳老頭就沒辦法了,一分一秒也不差!”有人低聲地說著。

陳老夫子嚴肅地朝著院子里的學生們瞪了一眼,便隨著最后的一個學生走進課堂,順手關上了門。

他走上講臺,先點名,后發卷,然后翻開了課本。學生們正在互相交換著卷子,爭奪著卷子,談論著文章,他輕輕拍拍桌子,說:

“靜下,靜下,翻開課本來。”

“老先生,這是一個什么字呀?”忽然有人拿著卷子,一直走到講臺前來。

“就是‘乃’字。”

“古里古怪怎么不用簡筆字呀?……”那學生喃喃地說著。

“讓你多認識一個字?!?

“老先生,這個字什么意思呢?”另一個學生走來了。

“我也不認識這個字,”又來了一個學生。

“不行,不行!”陳老夫子大聲說著。“我老早通知過你們,必須在下了課問我,現在是授課的時間,要照課本講了。”

“一個字呀,老先生!”

“你一個,他一個,一點鐘就混過去了……不行,不行!我不準!”

學生們靜默了,果坐著。

“書呢?翻開書來……今天講孝經……”

“講點時事吧,國難嚴重……”

“孝為立國之本……”

“太遠了……”

“我提議講一個故事。”另一個學生說。

“贊成,贊成,”大家和著。

陳老夫子輕輕地拍著桌子:

“不許做聲,聽我講,自然會有故事的!”

“好,好,好!”大家回答著,接著靜默了,仰著頭望著。

陳老夫子瞪了他們一眼,開始講了:

“靜靜聽著,我先講一個故事:一個孩子愛聽故事……”

“老先生又要罵人了!”

“聽我講下去:于是這個孩子一天到晚纏著他父親,要他講故事……”

“還不是!你又要罵我們了!”

“靜靜的聽我講:他父親說,‘我有正經事要做,沒有這許多時間講故事給你聽?!谑沁@孩子就拍的一個耳光打在他父親的臉上,罵一聲‘老頭兒’! ”

“哈,哈,哈……”滿堂哄笑了起來。

“然而他父親說這不是不孝,因為這孩子還只有三歲……”

“哈,哈,哈……”大家笑得前仰后倒起來了。

陳老夫子這樣講著,忽然記起了自己的兒子。他睜大著眼睛,往第三排望了去。

他現在真的微笑了:他看見志仁的面孔很紅。

“好好的……老吳撒謊!”他想。

他愉快地繼續說了下去:

“靜下,靜下,再聽我講?!@就是所謂開宗明義第一章:仲尼居,曾子侍。仲尼者,孔子字也,曾子的先生;居者,閑居也。曾子者,孔子弟子也;侍者,侍坐也。正好像你們坐在這里似的……”

“哈,哈,哈……我們做起曾子來了,老先生真會戴高帽子……”

“子曰:先生有至德要道,以順天下,民用和睦,上下無怨,汝知之乎?……”

“再講一個故事吧,老先生,講書實在太枯燥了。”

“聽我講:子者,謂師也,指孔子??鬃诱f,古代圣明之帝王都有至美之德,重要之道,能順天下人心,因此上下人心和睦無怨,你曉得嗎?……”

陳老夫子抬起頭來,望望大家,許多人已經懶洋洋地把頭支在手腕上,漸漸閉上眼睛。

“醒來,醒來!聽我講孝經!這是經書之一,人人必讀的!”

大家仿佛沒有聽見。

他拍了一下桌子。大家才微微地睜開一點眼睛來,下課鈴卻忽然響了。

學生們哄著奔出了課堂。

“真沒辦法,這些大孩子……”

陳老夫子嘆息著,苦笑了一下,回到教員休息室。這里坐著許多教員,他一一點著頭,把點名冊和粉筆盒放下,便挾著一本課本,一直到校長辦公室去。

第二堂,他沒有課。他現在要辦理一些文讀了。李校長沒有來,他先一件一件地看過,擬好,放在校長桌子上,用東西壓住了,才退到自己的寢室里去。

他現在心安了。他看見志仁的面色是紅的。微笑地望了一會桌上的照片,他躺倒床上想休息。他覺得非常的疲乏,腰和背和腿一陣一陣的在酸痛。他合上了眼。

但下課鈴又立刻響了。第三堂是初二的國文,第四堂是初三的歷史。

他匆忙地拿著教本又往課堂里跑了去。

初二的學生和初三的一樣不容易對付,鬧這樣鬧那樣,只想早些下堂。初三的歷史,只愛聽打仗和戀愛。他接著站了兩個鐘頭,感不到一點興趣,只是帶著沉重的疲乏回來。

但有一點使他愉快的,是他又見到了志仁。他的顏色依然是紅的,聽講很用心,和別的學生完全不一樣。而且他還按時交了歷史筆記簿來。

“有這樣一個兒子,也就夠滿足了……”他想。

于是他中飯多吃了半碗。

隨后他又和疲乏與苦痛掙扎著,在上第五堂初三乙組的歷史以前,趕完了剩余的第八本卷子。

第六堂略略得到了一點休息。他在校長辦公室里靜靜地靠著椅背坐了半小時,只做了半小時工作。

但接著綦重的工作又來了。全校的學生分做了兩隊,一隊在外操場受軍訓,一隊在內操場作課外運動,一小時后,兩隊互換了操場,下了軍訓的再作一小時課外運動,作過課外運動的再受一小時軍訓。這兩小時內,課堂,圖書館,閱報舍,游藝室,自習室,和寢室的門全給鎖上了,學生們不出席是不行的。同時兩個值周的教員捧著點名冊在進場和散場時點著名。

陳老夫子先在外操場。他點完了名,不愿意呆站著,也跟在隊伍后面立正,稍息,踏步走。

“人是磨練出來的,”他想,“越苦越有精神,越舒服越萎靡?!?

當實行軍事訓練的消息最先傳到他耳鼓的時候,他很為他兒子擔心,他覺得他兒子年紀大小了,發育還沒完全,一定吃不起過分的苦,因此他老是覺得他瘦了,他的臉色蒼白了。但今天上午,他經過了兩次仔細的觀察,志仁的臉色卻是紅紅的,比平常紅得多了。

“足見得他身體很好,”他想,完全寬了心。

這一小時內的軍訓,他仍然幾次把眼光投到志仁的臉上去,依然是很紅。

早晨受軍訓的時候,他看見志仁懶洋洋的,走過去按下了他的背,經過吳教員一說,心里起了不安,覺得自己也的確逼得他太緊了。但現在,他相信是應該把他逼得緊一點,可以使他身體更加好起來。他知道志仁平日是不愛運動,只專心在功課方面的。

“身體發育得遲,也許就是這個原因了,”他想。

因此他現在一次兩次地只是嚴肅的,有時還含著埋怨的神情把眼光投到志仁的臉上去,同時望望他的步伐和快慢,暗地里示意給他,叫他留心。

志仁顯然是個孝子,他似乎知道自己的行動很能影響到他父親的地位和榮譽,所以他雖然愛靜不愛動,還是很努力的掙扎著。這一點,陳老夫子相信,只有他做父親的人才能體察出來。

“有著這樣的兒子,也就可以心滿意足了,”他想。

于是他自己的精神也抖擻起來,忘記了一切的苦惱和身體的疼痛。

只有接著來的一小時,從外操場換到內操場,他感到了工作的苦惱。

現在是課外運動。學生們全是玩的球類:兩個排球場,兩個籃球場,一個足球場。他完全不會玩這些,也不懂一點規則,不能親自參加。哪邊輸哪邊贏,他雖然知道,卻一點也不覺得興奮,因為他知道這是游戲。他的卷子還有許多沒有改,他想回去又不能,因為他是監視人。他一走,學生就會偷跑的。

他只好無聊地呆站在操場的門邊。這里沒有凳子,他又不愿意和別的教員似的坐在地上,他覺得這于教員的身分有關。

這便比一連在課堂里站上三個鐘頭還苦了,因為上課的時候,他把精神集中到了課題上,容易忘記疲乏。現在是,疲乏完全襲來了。背和腰,腿和腳在猛烈地酸痛,腦子里昏昏沉沉的一陣陣起著頭暈,眼瞼疲乏地只想合了攏去。他的前后就是墻,他非常需要把自己的身體靠到墻上去。但他不這樣做,因為他不愿意。

直至散場鈴響,他才重新鼓著精神,一一點完了名,跟著學生和教體育的馮教員走出了操場。

“老夫子什么都學得來,打球可沒辦法了,哈,哈,哈……”馮教員一路說著。

“已經不中用了呀,”陳老夫子回答說?!澳抢锛暗脕砟銈兡昵嗳恕?

他走進房里,望著志仁的照片,微笑地點點頭。喃喃地說:

“你可比什么人都強了……”

他坐下,戴上眼鏡,拿了筆,想再開始改卷子。

但他又忽然放下筆,摘下眼鏡,站起身來:

“差一點忘記了,了不得!……今天是校長三十八歲生日,五點半公宴,現在應該出發了……”

他脫下制服,換了一件長袍和馬褂,洗了臉,出了校門,一直往東大街走去。

兩腿很沉重,好不容易才挨到了杏花樓。

“五點半了!”他懊惱地說,“向來是在約定時間前五分鐘到的……”

但這預定的房間里卻并沒別的人來到。陳老夫子知道大家總是遲了半小時后才能到,便趁著機會休息了。他閉上眼睛,盤著腿,在喧鬧的酒樓上打起定來,仿佛靈魂離了軀殼似的。

然而他卻很清醒。當第一個同事走上樓梯的時候,他已經辨出了腳步聲,霍然站起身子來。

“我知道是老孫來了,哈,哈,哈,遲到,該罰……”

瘦長子孫教員伸長著脖頸,行了一個鵝頭禮,望了一望四周,微笑地翹起大拇指,說:

“除了老夫子,我是第一名呀!”

“哈,哈,哈!難得難得,足下終于屈居第二了……”

“那末,小弟就屈居第三了……”吳教員說著走了進來。

“哈,哈,哈,老吳遲到,才該罰呢,老夫子!”

“我是值周呀!”

“老夫子也是值周,可是老早就到了。怕是到你那Sweetheart那里去了吧?”

“Sweet heart! ”吳教員興奮地說,“窮教員休想!這碗飯不是人吃的!教員已經夠了,還加上一個級任!飯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夠!一天到晚昏頭昏腦的!”

“老夫子還多了一個文牘,你看他多有精神!”孫教員說,又翹起一個大拇指。

“他例外,誰也比不上他。他又天才高。文牘,誰也辦不了!”

“好說,好說,”陳老夫子欠了個身?!拔臓o非是‘等因奉此’千篇一律。功課也只會背舊書,開留聲機……”

“你老人家別客氣了,”孫教員又行了一個鵝頭禮,“你是清朝的附貢生,履歷表上填著的,抵賴不過!”

“哈,哈,哈!”陳老夫子笑著說,“這也不過是‘之乎者也’,和現在‘的呢嗎呀’一模一樣的……”

“老夫子到底是個有學問的人,處處謙虛,做事卻比誰負責?!睂O教員稱贊說。

“笑話,笑話,”陳老夫子回答說,“勉強干著的,也無非看‘孔方兄’的面上。”

“這是實話,老夫子,我們也無非為的Dollars呀!”

“哈,哈,哈……”門口一陣笑聲,范教員挺著大肚子走了進來,隨后指指后面的趙教官:“你們海誓山盟‘到老死’,只要他一陣機關槍就完了?!?

“那時你的生物學也Finish了!”孫教員報復說,“他的指揮刀可以給你解剖大肚子的!”

“嗚呼哀哉,X 等于 Y……”吳教員假裝著哭喪的聲音。

“別提了!”趙教官大聲地叫著說,“丘八不是人干的!沒一夜睡得夠!啊啊!”

“大家別叫苦了!”門口有人說著。

大家望了去:

“哈,哈,財神菩薩!”

“軍長!秘書!參謀長!報告好消息!”李會計笑瞇瞇地立在門口,做著軍禮。

“鳥消息!”趙教官說。

“明天發薪!”

“哈,哈,哈……”

“三成……”

“嗤!……”

“暫扣三分之一的救國捐。”

大家沉下了臉,半晌不做聲。

“苦中作樂,明晚老吳請客吧,Sweet heart 那里去!”孫教員提議說。

“干脆孤注一鄭,然后誰贏誰請客!”趙教官說。

陳老夫子不插嘴,裝著笑臉。他不想在人家面前改正趙教官的別字。

這時李校長來了,穿著一套新西裝,滿臉露著得意的微笑,后面跟著兩個教員,一個事務員,一個訓育員,一個書記。

“恭喜,恭喜!”大家拍手叫著,行著禮。

“財政局長到我家里來了,接著又去看縣長,遲到,原諒。”

“好說,好說,校長公事忙……”陳老夫子回答著?!坝袃杉略谖易雷由?,請陳老擬辦?!?

“是……”陳老夫子回答著,望望樓梯口上的時鐘。

現在正式的宴會開始了。但陳老夫子喝不下酒,吃不下菜,胃口作酸。他看看將到七點鐘,便首先退了席,因為七點半鐘是學生上自習的時候。

他很疲乏。不會喝酒的人喝了幾杯反而發起抖來了,深秋的晚間在他好像到了冬天那樣的冷。每一根骨頭都異樣地疼痛著,有什么東西在耳內嗡嗡地叫著,街道像在海波似的起伏。

到學校里坐了一會,才感覺到舒服了一些,自習鐘卻當當的響了。

他立刻帶下幾本卷子和點名冊往自習室走去。這里靠近著院子門邊有一間小小的房子,是值周的級任晚上休息的。在這里可以管住學生往外面跑。

他點完了名,回到休息室,叫人取來了公文,擬辦好了,然后開始改卷子。

學生們相當的安靜。第一是功課緊,第二是寢室的門全給鎖上了。

陳老夫子靜靜的改閱卷子,略略忘記了自己的疲乏。只是有一點不快活,每當他取卷子的時候,看不到志仁的照片。

志仁自己就在第四號的自習室里,但陳老夫子不能去看他。一則避嫌疑,二則也怕擾亂志仁的功課,三則他自己的工作也極其緊張。

待到第二堂自習開始,陳老夫子又去點名了。他很高興,趁此可以再看見自己的兒子。

但一進第四號自習室,他憤怒得跳起來了:

志仁竟伏在案頭打瞌睡!

“什么!”陳老夫子大聲叫著,“這是什么地方,什么時候!你膽敢睡覺!……”

他向志仁走了過去,痙攣地舉著拳頭。

志仁抬起頭來了:臉色血一樣的紅,眼睛失了光,喘著氣,——突然又把頭倒在桌子上。

陳老夫子失了色,垂下手,跑過去捧住了志仁的頭。

頭像火一樣的熱。

“怎……怎……么呀,……志仁?……”

他幾乎哭了出來,但一記起這是自習室,立刻控制住了自己。

“煩大家幫我的忙……”他比較鎮定的對別的學生說,“他病得很利害……把他抬到我的房里去……還請叫個工友……去請……醫生……”

別的同學立刻抱著抬著志仁離開了自習室。

“他剛才還好好的,我們以為他睡著了……”

“這……這像他的兩個……”陳老夫子把話咽住了。

他不愿意這樣想。

他把志仁躺在自己的床上,蓋上被,握著他的火熱的手,跪在床邊。

“志仁……睜開眼睛來……”他低聲哽咽著說,“我是你的爸爸……我的……好孩子……”

他倒了一杯開水灌在志仁的口里,隨后又跪在床邊:

“告訴我……志仁……我,你的親爸爸……你要什么嗎?……告訴我……”

志仁微微睜開了一點無光的眼睛,斷斷續續的說:

“爸……我要……一支……槍……前線去……抗敵……”

“好的……好的……”陳老夫子流著眼淚,“你放心……我一定給你……一支槍……啊……一支槍……”

他仰起頭來,臉上起了痛苦的痙攣,隨后緩慢地伏到了兒子的手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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