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小的心
書名: 命運的艱難挑戰(文摘小說精品)作者名: 讀者俱樂部主編本章字數: 9534字更新時間: 2021-05-24 18:03:29
——魯彥
賴友人的幫助,我有了一間比較舒適而清潔的住室。淡薄的夕陽的光在屋頂上徘徊的時候,我和一個挑著沉重的行李的挑夫穿過了幾條熱鬧的街道,到了一個清靜的小巷。我數了幾家門牌,不久便聽見我的朋友的叫聲。
“在這里!”他說,一手指著白色圍墻中間的大門。
呈現在我的眼前的是一座半舊的三層洋樓:映在夕陽中的枯黃的屋頂露著衰疲的神情;白的墻壁現在已經變成了灰色,頗帶幾分憂郁;第三層的樓窗全關著,好幾個百葉窗的格子斜支著;二層樓的走廊上,晾曬著幾件白色的衣服。
我帶著幾分莫名的悵惘,跟著我的朋友走進了大門。這里有很清鮮的空氣,小小的院子中栽著幾株花木。樓下的房子比較新了一點,似乎曾經加過粉飾的工夫。廳堂中滿掛著字畫,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子在那里和我的朋友招呼。經過他的身邊,我們走上了一條樓梯。樓上有幾個婦人和孩子在樓梯口觀望著我們。樓上的廳堂中供著神主的牌位,正中的墻壁上掛著一副面貌和善的老人的坐像,從香爐中盤繞出幾縷殘煙,帶著沉幽的氣息。供桌外面擺著兩張方桌,最外面的一張桌上放著幾雙碗筷,預備晚餐了。我的新的住室就在廳堂東邊第一間,兩個門:一個通廳堂,一個朝南通走廊的兩扇玻璃門。從朝東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見鄰家園子里的極大的榕樹。床鋪和桌椅已由我的朋友代我布置好,我打發挑夫走了,便開始整理我的行李。
婦人和孩子們走到我的房里來了,眼中露著好奇的光。
“請坐,請坐,”我招待她們說。
她們嘻嘻笑著,點了點頭,似乎會了意。
“這是二房東孫先生的夫人,”我的朋友指著一位面色黝黑的三十余歲的婦人,對我介紹說。
“這位老太太是住在廳堂那邊,李先生的母親,”他又指著一個和善的白頭發的老婦人,說。
“這兩位女人是他們的親戚……”
“啊!啊,請她們坐罷,”我說。
她們仍嘻嘻的笑著,好奇的眼光不息的在我的身上和我的行李上流動。
最后我的朋友操著流利的本地話和她們說了。他是在介紹我,說我姓王,在某一個學校當教員,現在放了假,到某一家報館來做編輯了。
“上海郎?”那位老太太這樣的問。
“上海郎。”我的朋友回答說。
我不覺笑了。這樣的話我已經聽見不少的次數,只要是說普通話,或者是說類似普通話的人,在這里是常被本地人看做上海人的。“上海”,這兩個字在許多本地人的腦中好像是福建以外的一個版圖很大的國名,它包含著:遼寧,吉林,黑龍江,河北,河南,山東,江蘇,浙江,山西,陜西,甘肅,四川,湖北,湖南,江西,……一句話,這就等于中國的別名了。我的朋友并非不知道我不是上海人,只因這地方的習慣,他就順口的承認了。
“上海郎!紅阿!”忽然一個孩子在我的身邊低聲的試叫起來。
黃昏已在房內撒下了朦朧的網,我不十分能夠辨別出這孩子的相貌。他約莫有四五歲年紀,很覺瘦小,一身骯臟的灰色衣服,左眼角下有一個很長的深的疤痕,好像被誰挖了一條溝。
“頑皮的孩子!”我想,心里頗有幾分不高興。雖然是孩子,我覺得他第一次這樣叫我是有點輕視的意味的。
“阿品!”果然那老太太有點生氣了,她很嚴厲的對這孩子說了一些本地話,“——紅先生!”
“紅先生……”孩子很小心的學著叫了一句,聲音比前更低了。
“紅先生!”另外在那里呆望著的三個小孩也跟著叫了起來。
我立刻走過去,牽住了他的小手,蹲在他的面前。我看見他的眼睛有點潤濕了。我撫摩著他的臉,轉過頭來向著老太太說:“好孩子哪!”
“好孩寄?——Peh!”她笑著說。
“里姓西米?”我操著不純粹的本地話問這孩子說。
“姓……譚!”他沉著眼睛,好像想了一想,說。
“他姓陳,”我的朋友立刻插入說,“在這里,陳字是念做譚字的。”
我點了一點頭。
“他是這位老太太的外孫——喔,時候不早了,我們出去吃飯吧!”我的朋友對我說。
我站起來,又望了望孩子,跟著我的朋友走了。
阿品,這瘦小的孩子,他有一對使人感動的眼睛。他的微黃的眼珠,好像蒙著一層薄的霧,透過這薄霧,閃閃的發著光。兩個圓的孔仿佛生得太大了,顯得眼皮不易合攏的模樣,不常看見它的眨動,它好像永久是睜開著的。眼珠往上泛著,下面露出了一大塊鮮潔的眼白,像在沉思什么,像被什么所感動。在他的眼睛里,我看見了憂郁,悲哀。
“住在外婆家里,應該是極得老人家的撫愛的——他的父母可在這里?”在路上,我這樣的問我的朋友。
“沒有,他的父親是工程師,全家住在泉州。”
“那么,為什么愿意孩子離開他們呢?”我好像一個偵探似的,極想知道他的一切。“大概是因為外婆太寂寞了吧?”
“不,外婆這里有三個孫子,不會寂寞的。聽說是因為那邊孩子太多了,才把他送到這里來的哩!”
“喔——”
我沉默了,孩子的兩個憂郁的眼睛立刻又顯露在我的眼前,像在沉思,像在凝視著我。在他的眼光里,我聽見了微弱的憂郁的失了母愛的訴苦;看見了一顆小小的悲哀的心……
第二天早晨,阿品獨自到了我的房里。“紅先生!”他顯出高興的樣子叫著,同時睜著他的沉思的眼睛凝望著我。我叫著他的名字,走過去牽住了他的小手。這房子,在他好像是一個神異的所在,他凝視著桌子,床鋪,又抬起頭凝望著壁上的畫片。他的眼光的流動是這樣的遲緩,每見著一樣東西,就好像觸動了他的幻想,呆住了許久。
“紅先生!”他忽然指著壁上的一張相片,笑著叫了起來。
我也笑了,他并不是叫那站在他的身邊的王先生,他是在和那站在亭子邊,挾著一包東西的王先生招呼,我把這相片取下來,放在椅子上。他凝視了許久,隨后伸出一只小指頭,指著那一包東西說了起來。我不懂得他說些什么,只猜想他是在問我,拿著什么東西。“幾本書,”我說。他抬起頭來望著我,口里咕嚕著。“書!”我更簡單的說,希望他能夠聽出來。但他依然凝視著我,顯然他不懂得。我便從桌上拿起一本書,指著說,“這個,這個,”他明白了,指著那包東西,叫著“茲!茲!”“讀茲?”我問他說。“讀茲,里讀茲!”他笑著回答。“這個叫西米?”我指著茶壺。“隊閣。”“這叫西米?”我指著茶杯。“隊杯,”“隊閣,隊杯!隊閣,隊杯!”我重覆的念著。想立刻記住了本地音。“隊閣,隊杯!隊閣,隊杯!”他笑著,緩慢的張著小嘴,泛著沉思的眼睛,故意反學我了。薄的紅嫩的兩唇,配著黃黑殘缺的牙齒,張開來時很像一個破爛了的小石榴。
從這一天起,我有了一個很好的教師了,他不懂得我的話,我也不懂得他的話,但大家嘰哩咕嚕的說著,經過了一番推測,做姿勢以后,我們都能夠了解幾分。就在這種情形中,我從他那里學會了幾句本地話。清晨,我還沒有起床的時候,他已經輕輕地敲我的門。得到了我的允許,他進來了。爬上凳子,他常常抽開屜子找東西玩耍。一張紙,一枝鉛筆,在他都是好玩的東西。他亂涂了一番,把紙搓成團,隨后又展開來,又搓成了團。我曾經買了一些玩具給他,但他所最愛的卻是晚上的蠟燭。一到我房里點起蠟燭,他就跑進來凝視著蠟燭的溶化,隨后挖著凝結在燭旁的余滴,用一只洋鐵盒子裝了起來。我把它在火上燒溶了,等到將要凝結時,取出來捻成了魚或鴨。他喜歡這蠟做的東西,但過了幾分鐘,他便故意把它們打碎,要我重做。于是我把蠟燭捻成了麻雀,猴子,隨后又把破爛的麻雀捻成了碗,把猴子捻成了筷子和湯匙,最后這些東西又變成了人,兔子,牛,羊……他笑著叫著,外婆家里一個十二三歲的丫頭幾次叫他去吃晚飯,只是不理她。“吃了飯再來玩吧,”我推著他去,也不肯走。最后外婆親自來了,她嚴厲地說了幾句,好像在說:如果不回去,今晚就關上門,不準他回去睡覺,他才走了,走時還把蠟燭帶了去。吃完飯,他又來繼續玩耍,有幾次疲倦了就躺在我身上,問他睡在這里吧,他并不固執的要回去,但隨后外婆來時,也便去了。
阿品有一種很好的習慣,就是拿動了什么東西必定把它歸還原處。有一天,他在我抽屜里發現了一只空的美麗的信封盒子。他顯然很喜歡這東西,從家里搬來了一些舊的玩具,裝進在盒子里。搖著,反覆著,來回走了幾次,到晚上又把玩具取出來搬回了家,把空的盒子放在我的抽屜里。盒子上面本來堆集著幾本書,他照樣地放好了。日子久了,我們愈加要好起來,像一家人一樣,但他拿動了我的房子里的東西,還是要把它放在原處。此外,他要進來時,必定先在門外敲門或喊我,進了門或出了門就豎著腳尖,握著門鍵的把手,把門關上。
阿品的舅舅是一個畫家,他有許多很好看的畫片,但阿品絕不去拿動他什么,也不跟他玩耍。他的舅舅是一個嚴肅寡言的人,不大理睬他,阿品也只遠遠地凝望著他。他有三個孩子都穿得很漂亮,阿品也不常和他們在一塊玩耍。他只跟著他的公正慈和的外婆。自從我搬到那里,他才有了一個老大的伴侶。雖然我們彼此的語言都聽不懂,但我們總是嘰哩咕嚕的說著,也互相了解著,好像我完全懂得本地話,他也完全懂得普通話一樣。有時,他高興起來,也跟我學普通話,代替了游戲。
“茶壺!”我指著桌上的茶壺說。
“茶渦!”他學著說。
“茶杯!”
“茶杯!”
“茶瓶!”
“茶餅!”
“這個叫西米?”我指著茶壺,問他。
“茶餅!”他睜著眼睛,想了一會,說。
“不,茶壺!”
“茶渦!”
“這個?”我指著茶杯。
“茶杯!”
“這個?”我指著茶壺。
“茶渦!”他笑著回答。
待他完全學會了,我倒了兩杯茶,說。“請,請!喝茶,喝茶!”
于是他大笑起來,學著說:“請,請,喝茶!喝茶!里夾,里夾!”
“你喝,你喝!”我改正了他的話。
他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又哈哈大笑起來。隨后卻又故意說:“你喝,你喝!里夾,里夾。”
“夾里,夾里!”我緊緊地抱住了他,吻著他的面頰。
他把頭貼著我的頭,靜默地睜著眼睛,像有所感動似的。我也靜默了,一樣地有所感動。他,這可愛的阿品,這樣幼小的時候,就離開了他的父母,失掉了慈愛的親熱的撫慰,寂寞伶什地寄居在外婆家里,該是有著莫名的悵惘吧?外婆雖然是夠慈和了,但她還有三個孫子,一個兒子,又沒有媳婦,須獨自管理家務,顯然是沒有多大的閑空可以盡量的撫養外孫,把整個的心安排在阿品身上的。阿品是不是懂得這個,有所感動呢?我不知道。但至少我是這樣地感動了。一樣的,我也離開了我的老年的父母,伶什地寂寞地在這異鄉。雖說是也有著不少的朋友,但世間有什么樣的愛情能和生身父母的愛相比呢?……他愿意占有我嗎?是的,我愿意占有他,永不離開他;……讓他做我的孩子,讓我們永久在一起,讓膠一般的把我們粘在一起……
“但是,你是誰的孩子呢?你姓什么呢?”我含著眼淚這樣地問他。
他用驚異的眼光望著我。
“里姓西米?”
“姓譚!”
“不,”我搖著頭,“里姓王!”
“里姓紅,瓦姓譚!”
“我姓王,里也姓王!”
“瓦也姓紅,里也姓紅!”他笑了,在他,這是很有趣味的。
于是我再重復的問了他幾句,他都答應姓王了。
外婆從外面走了進來,聽見我們的問答,對他說:“姓譚!”但是他搖了一搖頭,說:“紅。”外婆笑著走了。外婆的這種態度,在他好像一種準許,從此無論誰問他,他都說姓王了,有些人對他取笑說,你就叫王先生做爸爸吧,他就笑著叫我一聲爸爸。
這原是徒然的事,不會使我們滿足,不會把我們中間的缺陷消除,不會改變我們的命運的。但阿品喜歡我,愛我,卻是足夠使我暫時自慰了。
一次,我們附近做起馬戲來了。我們可以在樓頂上望見那搭在空地上的極大的帳篷,帳篷上滿綴著紅綠的電燈,晚上照耀得異常的光明,軍樂聲日夜奏個不休。滿街貼著極大的廣告,列著一些驚人的節目:獅子,熊,西班牙女人,法國兒童,非洲男子……登場奏技,說是五國人合辦的,叫做世界馬戲團。承朋友相邀,我去看了一次,覺得兒童的走索,打秋千,女人的跳舞,矮子翻跟斗,阿品一定喜歡看,特選了和這節目相同,而沒有獅子,熊奏技的一天,得到了他的外婆的同意,帶他到馬戲場去。場內三等的座位已經滿了,只有頭二等的票子,二等每人二元,兒童半價,我只帶了兩塊錢。我要回家取錢,阿品卻不肯,拉著我的手定要走進去,他聽不懂我的話,以為我不看了,急得眼淚都快流出來。直到我在那里遇見了一位朋友,阿品才高興的跳躍著跑了進去。
幾分鐘后,幕開了。一個美國人出來說了幾句恭敬的英語,接著就是矮子的滑稽的跟斗。阿品很高興的叫著,搖著手,像表示他也會翻跟斗似的。隨后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出來了。她攀著一根索子一直揉到帳篷頂下,在那里,她縱身一跳,攀住了一個秋千,即刻踏住木板,搖蕩幾下翻了幾個轉身,又突然一翻身,落下來,兩腳勾住了木板。這個秋千架措得非常高,底下又無遮攔,倘使技術不嫻熟,落到地上,粉身碎骨是無疑的。在悠揚的軍樂中,四面的觀眾都齊聲鼓起掌來,驚羨這小小女孩子的絕技。我轉過臉去看阿品,他只是睜著眼睛,驚訝的望著,不做一聲。他的額角上流著許多汗。這時正是暑天的午后,陽光照在篷布上,場內坐滿了人,外婆又給阿品罩上了一件干凈的藍衣,他一定太熱了,我便給他脫了外面的罩衣,又給他抹去頭上的汗。但是他一手牽著我的手,一手指著地,站了起來。我不懂得他的意思,猜他想買東西吃,便從衣袋里摸出一包糖來,遞給了他,扯他再坐下來。他接了糖沒有吃,望了一望秋千架上的女孩子,重又站起來要走。這樣的扯住他幾次,我看見他的眼中包滿了眼淚。我想,他該是要小便了,所以這樣的急,便領他出了馬戲場。牽著他的手,我把他帶到一個僻靜的角落里,但他只是東張西望,卻不肯小便。我知道他平常是什么事情都不肯隨便的,又把他帶到一處更僻靜,看不見一個人的所在。但他仍不肯小便。許是要大便了,我想,從袋里拿出一張紙來,扯扯他的褲子,叫他蹲下。他依然不肯。他只嘰哩咕嚕的說著,扯著我的手要走。難道是要吃什么嗎?我想。帶他在許多攤旁走過去,指著各種食品問他,但他搖著頭,一樣也不要,扯他再進馬戲場又不肯。這樣,他著急,我也著急了。十幾分鐘之后,我只好把他送回了家,我想,大概是什么地方不舒服吧?倒給他擔心起來。一見著外婆,他就跑了過去,流著眼淚,指手劃腳的說了許多話。
“有什么事嗎?”我問他的舅舅說,“為什么就要離開馬戲場呢?”
“真是蠢東西,說是翻秋干的女孩子這樣高的地方掉下來怎么辦呢?所以不要看了哩!”他的舅舅埋怨著他,這樣的告訴我。
咳,我才是蠢東西呢!我一點也沒有想到這上面來,我完全忘記了阿品是一個孩子,是一個有著潔白的紙一樣的心的孩子,是一個富于同情心的孩子!我完全忘記了這個,我把他當做大人,當做了一個有著蠻心的大人看待,當做了和我一樣殘忍的人看待了……
從這一天起,我不敢再帶阿品到外面去玩耍了。我只很小心的和他在屋子里玩耍。沒有必要的事,我便不大出門。附近有海,對面有島,在沙灘上夠我閑步散問,但我寧愿守在房里等待著阿品,和阿品作伴。阿品也并不喜歡怎樣的到外面去,他的興趣完全和大人的不同。房內的日常的用具,如桌子,椅子,床鋪,火柴,手巾,面盆,報紙,書籍,甚至于一粒沙,一根草,在他都可以發生興味出來。
一天,他在地上拾東西,忽然發見了我的床鋪底下放著一雙已經破爛了的舊皮鞋。他爬進去拿了出來,不管它罩滿了多少的灰塵,便兩腳踏了進去。他的腳是這樣的小,舊皮鞋好像成了一只大的船。他搖擺著,拐著,走了起來,發著鐵妥鐵妥的沉重聲音。走到桌邊,把我的帽子放在頭上,一直罩住了眼皮,向我走來,口里叫著:“紅先生來了,紅先生來了!”
“王先生!”我對他叫著說:“請坐!請坐!喝茶,喝茶!”
“喔!多謝,多謝!”他便大笑起來,倒在我的身邊。
他喜歡音樂,我買了一只小小的口琴給他,時常來往吹著。他說他會跳舞,喊著一二三,突然坐倒在地下,翻轉身,打起滾來,又爬著,站起來,沖撞了幾步——跳舞就完了。
兩個月后,阿品的父親帶著全家的人來了。兩個約莫八九歲的女孩,一個才會跑路的男孩,阿品母親的肚子里還懷著一個六七個月的孩子。他的父親是一個頗有才干的人,普通話說得很流利,善于應酬。阿品的母親正和她的兄弟一樣,有著一副嚴肅的面孔,不大露出笑容來,也不大和別人講話。女孩的面貌像她的父親,有兩顆很大的眼睛;男孩像母親,顯得很沉默,日夜要一個丫頭背著。從外形看來,幾乎使人疑心到阿品和他的姊弟是異母生的,因為他們都比阿品長得豐滿,穿得美麗。
“阿品現在姓王了!”我笑著對他的父親說。
“你姓西米,阿品?”
“姓紅!”阿品回答說。
他的父親哈哈笑了,他說,就送給王先生吧!阿品的母親不做聲,只是低著頭。
全家的人都來了,我倒很高興,我想,阿品一定會快樂起來。但阿品卻對他們很冷淡,尤其是對他的母親,生疏得幾乎和他的舅舅一樣。他只比較的歡喜他的父親,但暗中帶著幾分畏懼。阿品對我并不因他們的來到稍為冷淡,我仍是他的唯一的伴侶,他寧愿靜坐在我的房里。這情形使我非常的苦惱,我愿意阿品至少有一個親愛的父親或母親,我愿意因為他們的來到,阿品對我比較的冷淡。為著什么,他的父母竟是這樣的冷淡,這樣的歧視阿品,而阿品為什么也是這樣的疏遠他們呢?呵,正需要陽光一般熱烈的小小的心……
從我的故鄉來了一位同學,他從小就和我在一起,后來也時常和我一同在外面。為了生活的壓迫,他現在也來廈門了。我很快樂,日夜和他用寧波話談說著關于故鄉的情形。我對于故鄉,歷來有深的厭惡,但同時卻也十分關心,詳細的詢問著一切。阿品露著很驚訝的眼光傾聽著,他好像在竭力地想聽出我們說的什么,總是呆睜著眼睛像沉思著什么似的。
但三四天后,他的眼睛忽然活潑了。他對于我們所說的寧波話,好像有所領會,眼睛不時轉動著,不復像先前那般的呆著,凝視著,同時他像在尋找什么,要喚回他的某一種幻影。我們很覺奇怪,我們的寧波話會引起他特別的興趣和注意。
“報紙阿旁滑姆未送來,”我的朋友要看報紙,我回答他說,報紙大約還沒有送來,送報的人近來特別忙碌,因為政局有點變動,訂閱報紙的人突然增加了許多……
阿品這時正在翻抽屜,他忽然轉過頭來望著我,嘴唇翕動了幾下,像要說話而一時說不出來的樣子。隨后他搖著頭,用手指著樓板。我們不懂得他的意思,問他要什么,他又把嘴唇翕動了幾下,仍沒有發出聲音來。他呆了一會,不久就跑下樓去了。回來時,他手中拿著一份報紙。
“好聰明的孩子,聽了幾天寧波話就懂得了嗎?”我驚異地說。
“怕是無意的吧,”我的朋友這樣說。
一樣的,我也不相信,但好奇心驅使著我,我要試驗阿品的聽覺了。
“阿品,口琴起駝來吹吹好勿?”
他呆住了,仿佛沒有聽懂。
“口琴起駝來!”
“口琴起駝來!”我的朋友也重覆地說。
他先睜著沉思的眼睛,隨后眼珠又活潑起來。翕動了幾下嘴唇,出去了。
拿進來的正是一個口琴!
“滑有一只Angwa!”我恐怕本地話的報紙,口琴和寧波話有點大同小異,特別想出了寧波小孩叫牛的別名。
但這一次,他的眼睛立刻發光了,他高興得叫著:Angwa!Angwa!立刻出去把一匹泥涂的小牛拿來了。
我和我的朋友都呆住了。為著什么緣故,他懂得寧波話呢?怎樣懂得的呢?難道他曾經跟著他的父親,到過寧波嗎?不然,怎能學得這樣快?怎能領會得出呢?決不是猜想出來,猜想是不可能的。他曾經懂得寧波話,是一定的。他的嘴唇翕動,要說而說不出來的表情,很可以證明他曾經知道寧波話,現在是因為在別一個環境中,隔了若干時日生疏了,忘卻了。
充滿著好奇的興趣,我和我的朋友走到阿品父親那里。我們很想知道他們和寧波人有過什么樣的關系。
“你先生,曾經到過寧波嗎?”我很和氣的問他,覺得我將得到一個與我故鄉相熟的朋友了。
“莫!莫!我沒有到過!”他很驚訝的望著我,用夾雜著本地話的普通話回答說。
“阿品不是懂得寧波話嗎?”
他突然呆住了,驚愕地沉默了一會,便嚴重的否認說:“不,他不會懂得!”
我們便把剛才的事情告訴了他,并且說,我們確信他懂得寧波話。
“兩位先生是寧波人嗎?”他驚愕地問。
“是的,”我們點了點頭。
“那末一定是兩位先生誤會了,他不會懂得,他是在廈門生長的!”他仍嚴重的說。
我們不能再固執的追問了。不知道其中還有什么關系,阿品的父親頗像失了常態。
第二天早晨,我在房里等待著阿品,但八九點過去了,沒有來敲門,也不聽見外面廳堂里有他的聲音。
“跟他母親到姨媽家里去了,”我四處尋找不著阿品,便去詢問他的父親,他就是這樣的淡淡地回答了一句。
天漸漸昏暗了,阿品沒有回來。一天沒有看見他,我像失去了什么似的,只是不安的等待著。我真寂寞,我的朋友又離開廈門了。
長的日子!兩天三天過去了,阿品依然沒有回來!自然,和他母親在一起,阿品是不會有什么意外的,但我卻不自主的憂慮著:生病了嗎?跌傷了嗎?……
在焦急和苦悶的包圍中,我一連等待了一個星期。第八天下午,阿品終于回來了。他消瘦了許多,眼睛的周圍起了青的色圈,好像哭過一般。
“阿品!”我叫著跑了過去。
他沒有回答,畏縮地倒退了一步,呆睜著沉思的眼睛。我抱住他,吻著他的面頰,心里充滿了喜悅。我所失去的,現在又回來了。他很感動,眼睛里滿是喜悅與悲傷的眼淚。但幾分鐘后,他若有所驚懼似的,突然溜出我的手臂,跑到他母親那里去了。
這一天下午,他只到過我房里一次。沒有走近我,只遠遠的站著,睜著沉思的眼睛凝望著我,我走過去牽他時,他立刻走出去了。
幾天不見,就忘記了嗎?我苦惱起來。顯然的,他對我生疏了。他像有意的在躲避著我。我們中間有了什么隔膜嗎?
但一兩天后,阿品到我房子里的次數又漸漸加多了。雖然比不上從前那般的親熱,雖然他現在來了不久就去,可是我相信他對我的感情并未冷淡下來。他現在不很做聲了,他只是凝望著我,或者默然靠在我的身邊。
有一種事實,不久被我看出了。每當阿品走進我的房里,我的門外就現出一個人影。幾分鐘后,就有人來叫他出去。外婆,舅舅,父親,母親,兩個丫頭,一共六個人,好像在輪流的監視他,不許他和我接近。從前,阿品有點頑強,常常不聽他外婆和丫頭的話,現在卻不同了,無論哪一個丫頭,只要一叫他的名字,他就立刻走了。他現在已不復姓王,他堅決地說他姓譚了。
為著什么,他一家人要把我們隔離,我猜想不出來。我曾經對他家里的人有過什么惡感嗎?沒有。曾經有什么事情有害于阿品嗎?沒有……這原因,只有阿品知道吧。但他的話,我不懂;即使懂得,阿品怕也不會說出來,他顯然有所恐怖的。
幾天以后,家人對于阿品的監視愈嚴了。每當阿品踱到我的門前,就有人來把他扯回去。他只哼著,不敢抵抗。但一遇到機會,他又來了,輕輕的豎著腳尖,一進門,就把門關上。一聽見門外有人叫阿品,他就從另一個門走出去,做出并未到過我房里的模樣。有一次,他竟這樣的繞了三個圈子:丫頭從朝南的門走進來時,他已從朝西的門走了出去;丫頭從朝西的門出去時,他又從朝南的門走了進來。過了不久,我聽見他在母親房里號叫著,夾雜著好幾種嚴厲的詈聲,似有人在虐待他的皮膚。這對待顯然是很可怕的,但是無論怎樣,阿品還是要來。進了我的房子,他不敢和我接近,只是躲在屋隅里,默然望著我,好像心里就滿足,就安慰了。偶然和我說起話來,也只是低低的,不敢大聲。
可憐的孩子!我不能夠知道他的被壓迫的心有著什么樣的痛楚!兩顆凝滯的眼珠,像在望著,像沒有望著,該是他的憂郁,痛苦與悲哀的表示吧……
到底為著什么呢?我反覆地問著自己。阿品愛我,我愛阿品,為什么做父母的不愿意,定要使我們離開呢?……
我不幸,阿品不幸!命運注定著,我們還須受到更嚴酷的處分:我必須離開廈門,與阿品分別了。我們的報紙停了版,為著生活,我得到泉州的一家學校去教書了。我不愿意阿品知道這消息。頭一天下午,我緊張地抱著他,流著眼淚,熱烈地吻他的面頰,吻他的額角。他驚駭地凝視著我,也感動得眼眶里包滿了眼淚。但他不知道我的痛苦的原因。隨后我鎖上了房門,不許任何人進來,開始收拾我的行李。第二天,東方微明,我就凄涼地離開了那所憂郁的屋子。
呵,枯黃的屋頂,灰色的墻壁……
到泉州不久,我終于打聽出了阿品的不幸的消息。這里正是阿品的父親先前工作的城市,不少知道他的人。阿品是我的同鄉。他是在十個月以前,被人家騙來賣給這個工程師的……這是這里最流行的事:用一二百元錢買一個小女孩做丫頭,或一個男孩做兒子,從小當奴隸使用著……這就是人家不許阿品和我接近的原因了。可憐的阿品!……
幾個月后,直到我再回廈門,阿品已跟著他的父親往南洋去。
我不能再見到阿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