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走
- 花季的酸甜追憶(文摘小說精品)
- 讀者俱樂部主編
- 4680字
- 2021-05-28 16:37:12
——郁達(dá)夫
圓通庵在東山的半腰。前后左右參差掩映著的竹林老樹,巖石蒼苔等,都像中國古畫里的花青赭石,點綴得雖很凌亂,但也很美麗。
山腳下是一條曲折的石砌小道,向西是城河,雖則已經(jīng)枯了,但秋天的實實在在的一點蘆花淺水,卻比什么都來得有味兒。城河上架著一根石橋,經(jīng)過此橋,一直往西,可以直達(dá)到熱鬧的F市的中心。
半山的落葉,傳達(dá)了秋的消息,幾日間的涼意,把這小小的F市也從暑熱的昏亂里喚醒了轉(zhuǎn)來,又是市民舉行盂蘭盆會的時節(jié)了。
這一年圓通庵里的盂蘭盆會,特別的盛大,因為正和新塑的一尊韋馱佛像開光并合在一道。庵前墻上貼在那里的那張黃榜上寫著有三天三夜的韋馱經(jīng)懺和一堂大施餓鬼的平安焰口。
新秋七月初旬的那天晴朗的早晨,交錯在F市外的幾條桑麻野道之上,便有不少的善男信女,提著香籃,套著黃袋,在赴圓通庵去參與勝會,其中尤以年近六十左右的老婦人為最多。
在這一群虔誠的信者中間,夾著在走的,有一位體貌清癯,頭發(fā)全白,穿著一件青竹布衫藍(lán)夏布裙,手里支著一枝龍頭木杖的老婦人。在她的面前,有一位十二三歲的清秀的孩子,穿了一件竹布長衫,提著香籃,在作她的先導(dǎo)。她似乎是本地的縉紳人家的所出,一路上來往的行人,見了她和她招呼問答的很多很多。她立住了腳在和人酬應(yīng)的中間,前面的那小孩子,每要一個人遠(yuǎn)跑開去,這時候她總放高了柔和可愛的喉音叫著:
“澄兒啊!走得那么快干什么?”
于是被叫作澄兒者,總紅著臉,馬上就立下來靜站在道旁等她慢慢的到來。
太陽已經(jīng)很高了,野路上搖映著桑樹枝的碎影。凈碧的長空里,時時飛過一塊白云,野景就立刻會變一變光線,高地和水田中間的許多綠色的生物,就會明一層暗一層的移動一回。樹枝上的秋蟬也會一時噤住不響,等一息再一齊放出聲來。
這一次澄兒又被叫了,他就又靜站在道旁的野草中間等她。可是等她慢慢的走到了他面前的時候,他卻臉上露著了一臉不耐煩的神氣,光著了他黑晶晶的兩只大眼對她說:
“奶奶!你走得快一點吧,少和人家說幾句話,我的兩只手提香籃已經(jīng)提得怪酸痛了。”
說著他就把左手提著的香籃換人了右手。他的奶奶——祖母——聽了他這怨聲,心里也似乎感到了痛惜他的意思,所以就作了滿臉慈和的笑容安撫他說:
“乖寶,今天可難為你了。”
走到將近石橋旁邊的三叉路口的時候,澄兒偶然舉起頭來,在南面的那條沿山的小道上,遠(yuǎn)遠(yuǎn)卻看見了一位額上披著黑發(fā),皮膚潔白,衣服很整潔的小姑娘也在向著到圓通庵去的大道上走。在這小姑娘前面走著的,他一眼看了就曉得她家里的使喚丫頭,后面慢慢跟著的,當(dāng)然是她的母親。澄兒的心跳躍起來了,臉上也立時漲滿了血潮。他伏倒了頭,加緊了腳步,拚命的往石橋上趕,意思是想跑上她們的先,追過她們的頭,不被她們看見這一種窘狀。趕走了十幾步路,果然后面他的祖母又叫起他來了;這一回他卻不再和從前一樣的柔順,不再靜站在道旁等她了,因為他心里明明知道,祖母又在和陶家的寡婦談天了,而這寡婦的女兒小蓮英哩,卻是使他感到窘迫的正因。
他急急的走著,一面在他昏亂的腦里,卻在溫尋他和蓮英見面的前后幾回的情景。第一次的看到蓮英,他很明細(xì)地記著的,是在兩年前的一天春天的午后。他剛從小學(xué)校放學(xué)出來,偶爾和幾位同學(xué),跑上了輪船碼頭,想打那里經(jīng)過之后,就上東山前的雷祖殿丟閑耍的,可是汽笛叫了兩聲,晚輪船正巧到了碼頭了,幾位朋友就和他一齊上輪船公司的碼頭岸上去看了一回?zé)狒[。在這熱鬧的旅客叢中,他突然看見了這一位年紀(jì)和他相仿,頭上梳著兩支丫髦,皮膚細(xì)白得同水磨粉一樣的蓮英。他看得瘋魔了,同學(xué)們在邊上催他走,他也沒有聽到。一直到旅客走盡,蓮英不知走向了什么地方去的時候,他的同學(xué)中間的一個,拉著他的手取笑他說:
“喂!樹澄!你是不是看中了那個小姑娘了?要不要告訴你一個仔細(xì)?她是住在我們間壁的陶寡婦的女兒小蓮英,新從上海她叔父那里回來的。你想她么?你想她,我就替你做媒。”
聽到了這一位淘氣同學(xué)的嘲笑,他才同醒了夢似的回復(fù)了常態(tài),漲紅了臉,和那位同學(xué)打了起來。結(jié)果弄得雷祖殿也沒有去成,他一個人就和他們分了手跑回到家里來了。
自從這一回之后,他的想見蓮英的心思,一天濃似一天,可是實際上的他的行動,卻總和這一個心思相反。蓮英的住宅的近旁,他絕跡不敢去走,就是平時常常進(jìn)出的那位淘氣同學(xué)的家里,他也不敢去了。有時候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他就在昏黑的夜里,偷偷摸摸的從家里出來,心里頭一個人想了許多口實,路線繞之又繞,捏了幾把冷汗,鼓著勇氣,費許多顧慮,才敢從她的門口走過一次。這時候他的偷視的眼里所看到的,只是一道灰白的圍墻,和幾口關(guān)閉上的門窗而已。可是關(guān)于她的消息,和她家里的動靜行止,他卻自然而然不知從哪里得來地聽得十分的詳細(xì)。他曉得她家里除她母親而外,只有一個老傭婦和一個使喚的丫頭。他曉得她常要到上海的她叔父那里去住的。他曉得她在F市住著的時候,和她常在一道玩的,是哪幾個女孩。他更曉得一位他的日日見面,再熟也沒有的珍珠,是她的最要好的朋友。而實際上有許多事情,他卻也是在裝作無意的中間,從這位珍珠那里聽取了來的。不消說對珍珠啟口動問的勇氣,他是沒有的,就是平時由珍珠自動地說到蓮英的事情的時候,他總要裝出一臉毫無興趣絕不相干的神氣來;而在心里呢,他卻只在希望珍珠能多說一點陶家家里的家庭瑣事。
第二次的和她見面,是在這一年的九月,當(dāng)城隍廟在演戲的晚上。他也和今天一樣,在陪了他的祖母看戲。他們的座位恰巧在她們的前面,這一晚弄得他眼昏耳熱,和坐在針氈上一樣,頭也不敢朝一朝轉(zhuǎn)來,話也不敢說一句。昏昏的過了半夜,等她們回去了之后,他又同失了什么珍寶似的心里只想哭出來。當(dāng)然看的是什么幾句戲,和那一晚是什么時候回來的那些事情,他是茫然想不起來了。
第三次的相見,是去年的正月里,當(dāng)元宵節(jié)的那一天早晨,他偶一不慎,竟跟了許多小孩,和一群龍燈樂隊,經(jīng)過了她的門口。他雖則在熱鬧亂雜之中瞥見了她一眼,但當(dāng)他正行經(jīng)過她面前的時候,卻把雙眼朝向了別處,裝作了全沒有看見她的樣子。
“今天是第四次了!”他一邊急急的走著,一邊就在昏亂的腦里想這些過去的情節(jié)。想到了今天的逃不過的這一回公然的相見,他心里又起了一種難以名狀的苦悶。“逃走吧!”他想,“好在圓通庵里今天人多得很,我就從后門逃出,逃上東山頂上去吧!”想定了這一個逃走的計策之后,他的腳步欲加走得快了。
趕過了幾個同方向走去的香客,跑上山路,將近庵門的臺階的時候,門前站著的接客老道,早就看見了他了。
“澄官!奶奶呢?你跑得那么快趕什么?”
聽到了這認(rèn)識的老道的語聲,他就同得了救的遇難者一樣,臉上也自然而然的露了一臉笑容。搶上了幾步,將香籃交給了老道,他就喘著氣,匆促地回答說:
“奶奶后面就到了,香籃交給你,我要上山去玩去。”
這幾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就擠進(jìn)了庵門,穿過了大殿,從后面一扇朝山開著的小門里走出了庵院,打算爬上山去,躲避去了。
F市是錢塘江岸的一個小縣城,幣上倒也有三四千戶人家。因為江流直下,到此折而東行,所以在往昔帆船來往的時候,F(xiàn)市級是一個停船暫息的好地方。可是現(xiàn)在輪船開行之后,F(xiàn)市的商業(yè)卻凋敝得多了。和從前一樣地清麗可愛的只是環(huán)繞在F市周圍的舊日的高山流水。實在這F市附近的天然風(fēng)景,真有秀逸清高的妙趣,決不是離此不遠(yuǎn)的濃艷的西湖所能比得上萬分之一的。一條清澄澈底的江水,直瀉下來,到F市而轉(zhuǎn)換行程,仿佛是南面來朝的千軍萬馬。沿江的兩岸,是接連不斷的青山,和遍長著楊柳桃花的沙渚。大江到岸,曲折向東,因而江心開暢,比揚子江的下流還要遼闊。隔岸的煙樹云山,望過去縹緲虛無,只是青青的一片。而這前面臨江的F市哩,北東西三面,又有婉蜒似長蛇的許多山嶺圍繞在那里。東山當(dāng)市之東,直沖在江水之中,由隔岸望來,絕似在臥飲江水的蚊龍的頭部。滿山的巖石,和幾叢古村里的寺觀僧房,又絕似蚊龍頭上的須眉角鼻,各有奇姿,各具妙色。東山迤邐北延,愈進(jìn)愈高,連接著插入云峰的舒姑山嶺,兀立在F市的北面,卻作了擋住北方烈悍之風(fēng)的屏障。舒姑山繞而西行,像一具長弓,弓的西極,回過來遙遙與大江西岸的諸峰相接。
像這樣的一個名勝的F市外,寺觀庵院的毗連興起原是當(dāng)然的事情。而在這些南朝四百八十的古寺中間,樓臺建筑得比較完美的,要算東山頭上高臨著江渚的雷祖師殿,和殿后的恒濟(jì)仙壇,與在東山四面,靠近北郊的這一個圓通庵院。
樹澄逃出了庵門,從一條斜側(cè)的小道,慢慢爬上山去。爬到了山的半峰,他聽見腳下庵里亭銅亭銅的鐘磐聲響了。漸爬漸高,爬到山脊的一塊巖石上立住的時候,太陽光已在幾棵老樹的枝頭,同金粉似的灑了下來。這時候他胸中的跳躍,已經(jīng)平穩(wěn)下去了。額上的珠汗,用長衫袖子來擦了一擦,他回頭來向西望了許多時候。腳下圓通庵里的鐘磐之聲,愈來愈響了,看將下去,在庵院的瓦上,更有幾縷香煙,在空中飛揚絳繞,雖然是很細(xì),但卻也很濃。更向西直望,是一塊有草樹長著的空地,再西便是F市的萬千煙戶了。太陽光平曬在這些草地屋瓦和如發(fā)的大道之上,野路上還有絡(luò)繹不絕的許多行人,如小動物似的拖了影子在向圓通庵里走來。更仰起頭來從樹枝里看了一忽茫蒼無底的青空,不知怎么的一種莫名其妙的淡淡的哀思,忽然涌上了他的心頭。他想哭,但覺得這哀思又沒有這樣的劇烈;他想笑,但又覺得今天的遭遇,并不是快樂的事情。一個人呆呆的在大樹下的巖石上,立了半天,在這一種似哀非哀,似樂非樂的情懷里惝恍了半天,忽兒聽見山下半峰中他所剛才走過的小徑上又有人語響了。他才從醒了夢似的急急跑進(jìn)了山頂一座古廟的壁后去躲藏。
這里本來是崎嶇的山路,并且又徑仄難行,所以除樵夫牧子而外,到這山頂上來的人原是很少。又因為幾月來夏雨的澆灌,道旁的柴木,也已經(jīng)長得很高了。他聽見了山下小徑上的人語,原看不出是怎樣的人,也在和他一樣的爬山望遠(yuǎn)的;可是進(jìn)到了古廟壁后去躲了半天;也并沒有聽出什么動靜來。他正在笑自己的心虛,疑耳朵的聽覺的時候,卻忽然在他所躲藏的壁外窗下,有一種極清晰的女人聲氣在說話了:
“阿香!這里多么高啊,你瞧,連那奎星閣的屋頂,都在腳下了。”
聽到了這聲音,他全身的血液馬上就凝住了,臉上也馬上變成了青色。他屏住氣息,更把身子放低了一段,可以不使窗外的人看見聽見,但耳朵里他卻只聽見自己的心臟鼓動得特別的響。咬緊牙齒把這同死也似的苦悶忍抑了一下,他聽見阿香的腳步,走往南去了,心里倒寬了寬。又靜默挨忍了幾分如年的時刻,他覺得她們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才把身體挺直了起來,從瓦楞窗的最低一格里,向外望了出去。
他的預(yù)算大錯了,離窗外不遠(yuǎn),在一棵松樹的根頭,蓮英的那個同希臘石刻似的側(cè)面,還靜靜地呆住在那里。她身體的全部,他看個到,從他那窗眼里望去,他只看見了一頭黑云似的短發(fā)和一只又大又黑的眼睛。眼睛邊上,又是一條雪白雪白高而且狹的鼻梁。她似乎是在看西面市內(nèi)的人家,眼光是迷離浮散在遠(yuǎn)處的,嘴唇的一角,也包得非常之緊,這明明是帶憂愁的天使的面容。
他凝視著她的這一個側(cè)面,不曉有多少時候,身體也忘了再低伏下去了,氣息也吐不出來了,苦悶,驚異,怕懼,懊惱,凡一切的感情,都似乎離開了他的軀體,一切的知覺,也似乎失掉了。他只同在夢里似的聽到了一聲阿香在遠(yuǎn)處叫她的聲音,他又只覺得在他那窗眼的世界里,那個側(cè)面忽兒消失了。不知她去遠(yuǎn)了多少時候,他的睜開的兩只大眼,還是呆呆的睜著在那里,在看山頂上的空處。直到一陣山下庵里的單敲皮鼓的聲音,隱隱傳到了他的耳朵里的時候,他的神思才恢復(fù)了轉(zhuǎn)來。他撇下了他的祖母,撇下了他祖母的香籃,撇下了中午圓通庵里饗客的豐盛的素齋果實,一出那古廟的門,就同患熱病的人似的一直一直的往后山一條小道上飛跑走了,頭也不敢回一回,腳也不敢息一息地飛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