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們
- 愛情的百味感覺(文摘小說精品)
- 讀者俱樂部主編
- 4535字
- 2021-05-31 09:37:05
——石幸博
很多年來,他們都叫我傻子。
他們叫我傻子是因為我確實是個傻子。我出生的那一年,我們的小鎮曾經發生過一場大的瘟疫,感染上病毒的人,癥狀先是萎靡不振開始持續發燒,后來就昏迷不醒。得上這種病的人極少有醒過來的。病毒瘋了似的到處擴散,那時候的人們為了躲避病毒只好把自己關在家里深居簡出。像蜘蛛網一樣縱橫交錯的城市街道頓時變得異?;臎?,人們像蝸牛一樣躲在自己堅不可摧的殼里,日日夜夜用警惕的鼻子嗅著病毒的氣味,直到感覺什么都沒有聞到,才會深深呼出一口氣。這場瘟疫持續大約半年的時間,這場瘟疫在人們心中烙下了永恒的傷痕。大約半年后,街道上開始偶爾看到匆匆前行的路人,他們彼此冷漠的交換眼光,誰也不敢靠誰近一點。也就是從那場瘟疫過后開始,這個小鎮上的人們彼此失去了信任。
關于瘟疫的事,我也只是聽說。大人們總是津津樂道著過去的事情,他們告訴孩子們那時候的人們之間是不允許交談的,因為互相說話可以傳染病毒。所以,孩子們從這個故事里得到的教育就是: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我的母親就是在那場瘟疫的時候懷孕上了我和我的哥哥。據講,在瘟疫肆虐小鎮的時候,男人和女人是一定要分開睡覺的,如果女人在這時候懷孕,孩子就會是個傻子。可我對這個荒誕的說法頗感懷疑。我的理由是比我大幾分鐘出生的哥哥,今年剛剛考上了清華大學的研究生。
在我出生一個月后,父親在我身上發現了奇怪的事情,他發現我不會叫喊也不會哭,一整天就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根木頭一樣躺著。又過了幾個月,父親終于宣布他的小兒子是個傻子。母親哭了一場,她認為這都是父親的錯。
比我大幾分鐘出生的天才哥哥和傻子弟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于是我生命中的所有幸福都在這個人面前喪失貽盡。于是后來我在青春期發育過程中眼睛和耳朵變得異常靈敏而嘴巴卻退化到一口氣說不出一句完整句子的程度。而我的哥哥卻是個人見人愛的孩子。
那個時候,我記得很清楚的是我的哥哥總喜歡和鄰家的兩個小姑娘做一種游戲。我的哥哥搖著懷里的枕頭然后抬起頭對兩個小姑娘說:我懷里的“孩子”需要一個媽媽,你們誰愿意……?
“我?!?
那個叫凌的小女孩搶著說,然后用期待的眼光看我的哥哥??晌腋绺绲难酃鈪s并沒有和她的眼光相遇。我的哥哥看著另一個方向。那個叫瓶的女孩在他的眼光落下的地方低著頭玩弄自己的指甲,臉上很漠然。
“誰愿意做孩子的媽媽?”哥哥又問了一遍。
“我?!绷枵f。
“你?”哥哥這次回答了她,但是他說:“你不行?!?
停了幾秒鐘,他才說:“你為什么不做孩子的姐姐,或者姑姑也行呀!”我看到哥哥的眼光依然落在同一個地方。這次我看到瓶抬起了頭,她的眼光迅速掃視了哥哥一眼,然后落在了凌的臉上。眼光落下的時候凌有些害怕,因為我看見她把眼皮垂了下去去看自己的腳。我的哥哥突然感到不知所措,他在心里衡量著自己到底喜歡那個小姑娘多一些,可他馬上意識到還是瓶更漂亮一些。
“那就瓶來做孩子的媽媽吧,你比較象孩子的姐姐?!彼麑α枵f。
“為什么?”
“不為什么。”
“不為什么為什么?”
“你為什么這么煩人?!?
“可是每次都是她做孩子的媽媽,這不公平!”
這是一個靜場,每個人都在沉默。
凌突然像波浪鼓一樣甩開自己的兩只小臂,拳頭鼓點一樣敲打起她的胸和背。
“這不公平!這不公平!這不公平!”她的眼淚肆無忌憚地洶涌了出來。
我后來一直弄不明白像我哥哥這樣的壞家伙為什幺會有那幺多的女孩子喜歡他。當時他似乎一點都沒有為這個妹妹的眼淚而感到張惶失措,相反地,這哭聲使他顯得懊惱,使他極不耐煩,他拉起他“妻子”的手說:走,我們到別處去玩。于是乎他們夫妻倆便興高彩烈地跑遠了。那個坐在地上哭泣的妹妹卻依然在嚎啕著。
那時,我就坐在不遠處的一棵樹干上。
女孩的母親很快便聞聲跑了過來,她努力地哄著女兒希望她停止哭泣。可她的努力只是枉費心機,女孩哭得更傷心了。我看得有些著急,我想告訴她最好的解決問題的方法,那就是帶女兒去找我的哥哥。想到這里,我竟對那個在我母親離家時答應要照顧我卻沒有去實踐諾言的騙子哥哥感到有些崇拜了。女孩的母親四下里張望那個欺負了女兒的人,他抬頭時看見了坐在樹枝上的我。
“怎么又是你這野種?——你給我滾下來!”
我被突入起來的斥責嚇壞了,緊張讓我感到想要尿尿,當我想的時候我的褲子已經正在變得濕淋淋的。
“是我……”
我想說:是我的哥哥??晌覞q紅了臉卻沒有辦法把它說完整。
“我就知道是你!”
“不,媽媽,不是他”小女孩抹著眼淚瞅了一眼樹上的我?!皼]人欺負我,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了”她說。
我后來才發現,從那一天起我的心中被埋下了一種叫做“愛”的東西。這種東西每次回想起來都可以讓人感覺到溫暖。那年我七歲。我得的怪病讓身邊所有人都遠離了我,他們視我為妖怪;只有長得好看的人才是值得他們信任和喜歡的;我的父母把照顧我的任務下放給哥哥,可哥哥卻從來沒管過我。他只喜歡找那些鄰家的小妹妹去玩。于是我便總是在街道上溜達,我的病癥讓我只能多聽多看多思考卻不允許多說話。所以哥哥很放心地去做他想做的事,他從不擔心我會告發他,盡管他知道我什幺都知道。
在我以后很長的記憶里,我們家里光顧過很多的女孩子,她們都是哥哥的女朋友,父母不在的時候他們甚至當著我的面就擁抱接吻。有一次我問哥哥:“為什么、你、有那么、多、女朋友、而我、沒有?!备绺缭尞惖囟⒘宋液芫谩!边@件事大概得去問問母親,這是她的錯誤。”我又問他:“為什么、你、對每個、女孩子、說、同一句話?”
“什么話?”
“我、只愛、你一個。”
哥哥微微一笑沒有說話,不回答算是默認。
“可你、在說謊!”
“說謊?我只是說她們想聽的話?!?
我頓時一愣,明白今天的話似乎說的多了些。
在哥哥的女朋友中和哥哥最親密的就是凌和瓶,他們是我所在的班級里最好的一對姐妹,但她們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從不在同一時間來到我的家里。幾乎沒有男孩子來我的家,我哥哥和我都是男孩子討厭的對象,唯一一個來我家的男孩子叫李少陽。他和我同班,曾經在有一分鐘的時間里我把他當成了朋友,一分鐘后,我開始懷疑他,半個小時以后,我確定他是一個感情騙子。他靠近我的原因無非是想靠近瓶兒。
瓶兒是我見過的最讓人心動的女子,如果她想和誰好我想沒有人能夠拒絕,如果她不想和誰好同樣沒有人能夠拒絕,她有一種本領,能讓人對她百依百順。當然,除了我,我不是一個正常人。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后,瓶兒來到了我家。
“傻子,你的哥哥呢?”
“他們、出去了。”
“出去了?——等等——你說‘他們’是誰?”
“他們是、哥哥和、凌兒。他們、去河邊、游泳。”
瓶兒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幾秒鐘。
“我等。”她說。
“好!你等。”我說。
有個美女在旁邊有時候不一定愉快。那一次,我有機會一個下午都和瓶兒獨處一室,可是一個下午我一直緘口不言。其實我并不是不喜歡漂亮的女孩子,也不是我有什么特別的本領,因為我不是一個正常人,一切的不幸源自我的病,其實我是很無奈的。瓶兒有些坐立不寧。
“喂,這樣吧,我們也去河邊,他們游他們的,我們游我們的,好不好。”
“我們?”
“是呀,我們。”
“我們,是誰?”
她的臉色猝然變得難看起來。
“我們就是我和你呀,傻子?!?
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我們”這個詞,我只知道“他們”就是除我之外的人。當他們在玩耍的時候我在不遠處看著他們;當他們在嬉笑時,我在不遠處聽著他們;回到我的床上我便思索起離我并不遙遠的他們。我似乎總生活在別處。當突然有一天李少陽趴在我耳邊說:我們做個朋友好嗎?我感到異樣的吃驚。我沒有打算拒絕他,我也從來沒有打算拒絕任何人。我壓根不會說“不”。于是,那天放學后李少陽便搭著我的肩要求到我家去玩。他搭著我肩膀走路時讓我感到很沉重,但我沒有說話。瓶兒和凌兒走在我和李少陽前面,李少陽走的不緊不慢我便被架著像個木偶一樣也不緊不慢。那是一個秋日的午后,陽光懶懶地照耀著焦黃的土地,空氣里盡是些成熟的氣味。有那么一個小男孩就站在金黃色的陽光里。越小的孩子越容易讓人放松警惕,當我被架著走過這散發著太陽氣味的小男孩時,我聽到小男孩罵了一句:操你媽!阿呸!
小孩子罵人一般沒有理由,僅僅因為他罵人的地方是自己的家門口。
“你罵誰?”李少陽三步并作一步沖上前去。
“我……”小男孩顯然被他的兇神惡煞嚇壞了。他的目光在幾位路人之間巡回,目光落向兩位女士時,李少陽干咳了一下,他看見李少陽的眼光像火一樣灼傷了他的臉。
“我罵的是他。就是他?!毙∧泻咽种赶蛭摇?
是我?為什么是我?
如血的夕陽下,一個傻子在思考。如血的夕陽里,上帝在發笑吧。
一個星期后,我看見李少陽和瓶兒手牽手從南向北過我家門口。我的哥哥手里牽著凌兒從北向南過我家門前。他們在街道拐角處相遇的時候就像是完全陌生的人一樣誰也沒有認真看誰一眼。在我看到的這個他們的世界里每天都有新的感情發生,我得出結論:感情這東西瞬息萬變沒有任何規律可循。一群男人和一群女人在不停的交換他們的情人意圖尋找新鮮的東西,可他們不知道,這個世界早已經沒有什么東西是新鮮的了。
事情按我估計的那樣發生了在同樣一個太陽尚未落山的黃昏,我的哥哥和李少陽扭打在夕陽的落暉里。在他們的身后那個叫瓶兒的女人銳聲地尖叫著。
李少陽被我哥哥一拳揍歪了鼻子,鮮血弄臟了他的整張臉,他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我的哥哥騎在它的背上,活像景陽岡上打虎的英雄。這場戰爭的勝利者理所應當地獲得了“愛情”。我的哥哥從李少陽身上爬起來向瓶兒伸出了手,瓶兒很自然地把她的手交給了這只手。然后他們緊緊相擁在了一起。
“我以為你真不愛我了?!?
“如果你不來,也許我就真和他走了。”
“傻丫頭,我以后再也不離開你了?!?
他們開始接吻,旁若無人地,歇斯底里地,完全陶醉在他們甜蜜的愛情里沒有注意到他們的身后已經站著另一個洶涌著眼淚的女孩子。
是凌兒。
很多年以前的那個遙遠的記憶里,個小男孩和兩個小女孩在陽光斑駁的大樹蔭下玩過家家。我的哥哥選擇了瓶兒做他懷里的孩子的母親,于是另一個叫做凌兒的小女孩便哇哇地大哭起來。很多年過去了,她是沒有停止哭泣。
我的哥哥在甜蜜的長吻間歇換氣的時候看到了滿面是淚的凌兒。他沒有張惶失措,他甚至有些懊惱,他對心愛的說:
“讓我們離開這里?!?
“好?!?
留下那個傷心的女孩,他們消失在了夕陽斜照的街道盡頭。
這個世界里我看的了太多地重復,因為重復生命才變得沉重。但太多太多的人卻永遠認識不到——他們的生活在以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卻以同樣的方式再度出現。我從不遠處向那個獨自站在街上哭泣的凌兒走去。我站在她身后卻沒有說一句話,我一直看著她哭干所有的眼淚,然后遞給她一張干凈的手帕。我說:“是、干凈的。你用。”她瞥了我一眼:“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要你的哥哥,他是我的?!?
“你又、何必……”
“這不公平!這不公平!這不公平!”
“是、不公平,可、抱怨、有什么、有什么用?”
“傻子,難道你心里就沒有怨恨?”
“沒有?!?
“為什么?!?
“因為、我的心里、只有、愛?!?
“有愛就有恨。你誰都不愛,所以你沒有恨?”
“不!真正的愛、是不、滋長恨的?!?
“哼,真正的愛,你見過嗎?”
“見過。”
“誰對誰真心過?”
“我對你?!?
凌兒先是一楞,然后發了瘋似的說:“你說慌,你為什么要說謊?”她向我喊道?!澳銈兌简_我!為什么?為什么?”
“騙你的、不是我、我、不會騙你。騙你的是、他們。”
我用手指在街道的盡頭說。
“是他們?!?
這時候天已經黑了,街道上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