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真與經驗
- 世事的挑戰(zhàn)
- 讀者俱樂部主編
- 2319字
- 2021-05-28 11:01:22
——梁遇春
天真和經驗好像是水火不相容的東西。我們常以為只有什么經驗也沒有的小孩子才會天真,他那位飽歷滄桑的爸爸是得到經驗,而失掉天真了。可是:天真和經驗實在并沒有這樣子不共戴天,它們倆倒很常是聚首一堂。英國最偉大的神秘詩人勃來克著有兩部詩集:《天真的詩》(Songs of Innocence)同《經驗的歌》(Songs of Ex-perience)。在天真的歌里,他無憂無慮地信口唱出晶瑩甜密的詩句,他簡直是天真的化身,好像不曉得世上是有齷齪的事情的。然而在經驗的歌里,他把人情的深處用簡單的辭句表現出來,真是找不出一個比他更有世故的人了,他將倫敦城里掃煙囪的小孩子的窮苦,娼妓的厄運說得辛酸凄迷,可說是看盡人間世的煩惱。可是他始終仍然是那么天真,他還是常常親眼看見天使;當他的工作沒有做得滿意的時候,他就同他的妻子雙雙跪下,向上帝祈禱。他快死的前幾天,那時他結婚已經有四十五年了,一天他看著他的妻子,忽然拿起鉛筆叫道:“別動,在我眼里你一向是一個天使;我要把你畫下。”他就立刻畫出她的相貌。這是多么天真的舉動。尖酸刻毒的斯惠夫特寫信給他那兩位知心的女人時候,的確是十足的孩子氣,誰去念The Journal to Stella這部書信集,也不會想到寫這信的人就是Gullivers Travels的作者。斯蒂芬生在他的小品文集《貽青年少女》中(Virginibus Puerisque),說了許多世故老人的話,尤其是對于婚姻,講有好些叫年青的愛人們聽著會灰心的冷話。但是他卻沒有丟失他的童心,他能夠用小孩子的心情去敘述海盜的故事,他又能借小孩子的口氣,著出一部《小孩的詩園》(A Child’ s Garden of Verese),里面充滿著天真的空氣,是一本兒童文學的杰作。可見確然吃了知識的果,還是可以在樂園里逍遙到老。我們大家并不是個個人都像亞當先生那么不幸。
也許有人會說,這班詩人們的天真是裝出來的,最少總有點做作的痕跡,不能像小孩子的天真那么渾脫自然,毫無機心。但是,我覺得小孩子的天真是靠不住的,好像個很脆的東西,經不起現實的接觸。并且當他們才發(fā)現出人情的險詐同世路的崎嶇時候,他們會非常震驚,因此神經過敏地以為世上除開計較得失利害外是沒有別的東西的,柔嫩的心或者就這么麻木下去,變成個所謂值得父兄贊美的少年老成人了。他們從前的天真是出于無知,值不得什么贊美的,更值不得我們欣羨。桌子是個一無所知的東西,它既不曉得騙人,更不會去騙人,為什么我們不去頌揚桌子的天真呢?小孩子的天真跟桌子的天真并沒有多大的分別。至于那班已墜世網的人們的天真就大不同了。他們閱歷盡人世間的紛擾,經過了許多得失哀樂,因為看穿了雞蟲得失的無謂,又知道在太陽底下是難逢笑口的,所以肯將一切利害的觀念丟開,來任口說去,任性做去,任情去欣賞自然界的快樂。他們以為這樣子痛快地活著才是值得的。他們把機心看做是無謂的虛耗,自然而然會走到忘機的境界了。他們的天真可說是被經驗鍛煉過了,仿佛像在八卦爐里蹲過,做了火眼金睛的孫悟空。人世的波濤再也不能將他們的天真卷去,他們真是“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這種悠然的心境既然成為習慣,習慣又成天然,所以他們的天真也是渾脫一氣,沒有刀筆的痕跡了。這個建在理智上面的天真絕非無知的天真所可比擬的,從無知的天真走到這個超然物外的天真,這就全靠著個人的生活藝術了。
忽然記起我自己去年的生活了,那時我同G常作長夜之談,有一晚電燈滅后,蠟燭上時,我們搓著睡眼,重新燃起一斗煙來,就談著年青人所最愛談的題目——理想的女人。我們不約而同地說道最可愛的女子是像賣解,女優(yōu),歌女這班風塵人物里面的癡心人。她們流落半生,看透了一切世態(tài),學會了萬般敷衍的辦法,跟人們好似是絕不會有情的,可是若使她們真真愛上了一個情人,她們的愛情比一般的女子是強萬萬倍的。她們不像沒有跟男子接觸過的女子那樣盲目,口是心非的甜言蜜語騙不了她們,暗地皺眉的熱烈接吻瞞不過她們的慧眼,她們一定要得到了個一往情深的愛人,才肯來永不移情地心心相托。她們對于愛人所以會這么苛求,全因為她們自己是懇摯萬分。至于那班沒有經驗的女子,她們常常只聽到幾句無聊的卿卿我我,就以為了不得了,她們的愛情輕易地結下,將來也就輕易地勾銷,這那里可以算做生生死死的深情。不出閨門的女子只有無知,很難有顛撲不破的天真,同由世故的熔爐里鑄煉出來的熱情。數十年來我們把女子關在深閨里,不給她們一個得到經驗的機會,既然沒有經驗來鍛煉,她們當然不容易有個強毅的性格,我們又來怪她們的楊花水性,說了許多混話,這真是太冤枉了。我們把無知誤解做天真,不曉得從經驗里突圍而出的天真才是可貴的,因此上造了這九洲大錯,這又要怪誰呢?
沒有嘗過窮苦的人們是不懂得安逸的好處,沒有感到人生的寂寞的人們是不能了解愛的價值的,同樣地未曾有過經驗的孺子是不知道天真之可貴的。小孩子一味天真,糊糊涂涂地過日,對于天真并未曾加以認識,所以不能做出天真的詩歌來,笨大的爸爸們嘗遍了各種滋味,然后再洗滌俗慮,用鍛煉過后的赤子之心來寫詩歌,卻做出最可喜的兒童文學,在這點上就可以看出人世的經驗對于我們是最有益的東西了。老年人所以會和藹可親也是因為他們受過了經驗的洗禮。必定要對于人世上萬物萬事全看淡了,然后對于一二件東西的留戀才會倍見真摯動人。宋詩里常有這種意境。歐陽永叔的“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同蘇長公的“存亡慣見渾無淚,鄉(xiāng)井難忘尚有心”全能夠表現出這種依依的心清。雖然把人世存亡全置之度外,漠然不動于衷。但是對于客子的思家同自己的鄉(xiāng)愁仍然是有些牽情。這種惆悵的情懷是多么清新可喜,我們讀起來覺得比處處留情的才子們的濫情是高明得多,這全因為他們的情緒受了一次蒸餾。從經驗里出來的天真會那么帶著詩情也是為著同樣的緣故。
齊白石后來享有盛名,他的作品被國際市場視為瑰寶,動輒一幅售出10萬8萬美元,又何止“萬金尺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