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為自己打工
- 年輕的力量(讀者精品)
- 讀者俱樂部主編
- 3620字
- 2021-05-28 16:11:14
——鄭自強
技校畢業后,我只身來到這座不知被多少文人墨客炒作過的南方城市,原以為這里遍地黃金,誰知在這塊陌生的土地上迎面而來的全是一張張寫滿拒絕的臉。
拖著疲憊的身子,轉了一家又一家,眼看信心就要喪失殆盡之時,才有一家裝潢公司留下了我。“公司”加上我才五個做事的,承接商品房的防盜門、防盜網制作和安裝業務。老板也不是本地人,精明的小個子,不茍言笑。聽說他只有初小文化,能折騰到這種地步,我還真有點佩服。一開始,他就對我聲明:公司資金周轉不靈,賬又常常不能及時收回,因此對工人每月暫時只發40%的工資,等資金活了再補發欠下的工資。吃住由他包了。我想工作這么難找,也就不計較條件了。于是我和其他幾位工友住在老板租的一間舊民房里。這四個人有四川、安徽、貴州來的,只有小東是從江西來的,見了我這個老鄉格外親切。
吃飯的時候,老板娘在她和老板住的另一間舊民房里弄好飯菜,我們再端回房里來吃。老板娘和老板的性格、體型剛好相反,她牛高馬大的,總愛穿一身花布短袖衫和大短褲,一屁股坐到我們房里的破木凳上和我們說話,有時還把一雙肥腳架到別的凳子上。她講話總是大嗓門,不時加上“哈哈哈”的笑聲,很爽快的樣子。
我在那里吃第一頓飯時,老板娘特意熱情地在一邊陪我們聊天。她正說得高興時,冷不防小東笑瞇瞇地指著木板桌上的三碗菜說:“老板娘,小兄弟初來乍到的,你怎么不來點葷萊歡迎他,還是這老三樣啊?”老板娘技術非常好地猛剎住正要出口的話,臉上露出一片誠懇的笑:“大家請原諒,就和我們兩口子同甘共苦吧。都是出門人,不容易呀!”然后她又解嘲似地說:“人家城里人都時興吃青菜,說多吃蔬菜營養豐富、身體健康呢!”
我挺認真地聽著她的話。等她走了,小東對我說:“你別信她的,說得可憐,他們會吃我們這樣‘廉政’的飯菜?我和四川哥面前的一碟子辣醬還是我們自己買了下飯的呢。”我看看小東的辣醬,沒它,我這飯還真吃不香呢。
開始工作了,從防盜門、防盜網的制作到安裝,我們五個人自始至終都要做。丈量、下料、電焊、油漆,整天打交道的都是又笨重又彌漫著鐵銹氣味的鋼筋、鐵管、不銹鋼管之類的東西。電焊時不方便一只手,便只能不用面罩,害得眼睛刺痛不說,臉上還不時由發紅到脫皮。油漆時也常弄得頭發五顏六色。這些都不算累,最苦的是用板車拉著幾百上千斤焊好的防盜網或防盜門,大汗淋漓地拖到十幾里外,而要安裝的地方常在五六樓以上,我們一般兩人或三人一組去一家做,總要先上樓把繩子放下來,然后兩個人再跑下樓把一張網綁在繩子上,接著又爬高樓,硬把一張兩三百斤的網吊上去,然后又重復以前的程序跑F樓。如此往返幾次,早晨吃的飯早已消化完了。但是把網吊上去以后還要安裝呢。先要蹲在陽臺上打膨脹螺絲,然后一人在里面挾住網,一人蹲陽臺上把網焊到膨脹螺絲上。
應該說五六層樓不算高,可是在這上面操作卻沒有一點安全措施,有時不經意地往下一看,心里禁不住打顫,真怕自己兩只腳忽然一不得勁,就站不住蹲不穩了……恍恍惚惚覺得有白云從腰上飄過。
戰戰兢兢地憐惜著自己的青春韶華,有時在這陽臺上便會想:城里人要給自己裝上這鳥籠一樣的東西干什么?何況還住得這么高。可他們不裝我就可能沒有飯吃了,還是盼望他們裝得多多益善吧。
一次,我在一家陽臺上打膨脹螺絲,跟我一起做的是小東,他給我遞螺絲。做了一陣,他說要去方便,我就把螺絲含在了嘴里。哪知一不小心,螺絲竟順著喉嚨一下子滑進了肚里。小東教我吃韭菜,吃了四五天,螺絲還是沒有拉出來。第五天小東見我痛苦得直抽冷氣,丟下焊槍,叫我停下手中的活,去醫院看。跟老板說時,老板說道:“去吧。”沒有第二句話。小東似乎想說什么,看看直冒冷汗的我,猶豫了一下,急忙招了出租車送我去醫院。
到醫院做了胃鏡,總算把那要命的螺絲弄出來了。手術費四五百元錢都是小東墊付的。我來不久,沒有多少錢,只能拿出兩百多還小東。小東一擺手說:“不要你還。這是工傷事故,應該叫老板付醫療費。”于是他和我一起去找老板。
老板一聽,立刻繃緊了臉:“這是你自己不小心嘛,憑什么由我付醫藥費?如果大家都隨隨便便地違章操作出一點事故,我還受得了啊?我可經不起折騰!”幾番交涉,老板就是死活不認賬。小東氣憤不已。我搖搖頭說:“算了,只怪我自己不小心。”我本來一直有個想法,想請老板買滑輪,好讓我們吊網時輕松一點,還有就是保險帶,讓我們在陽臺上做事也放心些。沒有安全措施難道不算違章操作嗎?于是趁這當口,我把這想法說了出來。老板上下打量了我一陣,突然放下臉來:“我請你干什么,吃飯的?既然要吃飯,就別怕摔死,就你名堂多!”
忍著氣走開,我腦中思緒紛壇。老板的面目我是看清了,是走還是留?如果走,就正中老板的下懷,因為他欠著我半年的60%工資呢。留下來,在這樣的老板手下賣命是件多令人身心痛苦的事啊!紛紛亂亂中,忽然閃現出一段記憶--9歲時,忙著整理萊擔去賣菜的爺爺給我一只小水桶,叫我幫他給已經沒有一滴水的水缸挑一擔水。貪玩的我嘴一撅:“我不挑。”爺爺笑著俯下身:“怎么挑點水都不愿意呢?孩子啊,糞也挑得,尿也挑得,你這一世才不會跌苦(受苦)。”……“糞也挑得,尿也挑得”——爺爺就是抱著這種信念過完他足以自慰的一生的。爺爺是宣統年間出生的,他的祖父是三品武官,但到他出生時,他好賭的父親已把家業敗盡,甚至賣了他的五個弟弟,只剩他一個在跟前。爺爺硬是靠一根扁擔做腳夫起家,在縣城開了五間店鋪,再把一個個弟弟贖回來。不幸后來日寇侵略,幾個炸彈把他的店全炸平了。他攜家帶口四處逃難。直到新中國成立后,他回家鄉又從老本行干起,拾起扁擔去“挑腳”,辛辛苦苦積了錢,蓋了一座大房子,自己也老了。老了他也不肯閑著,不要兒子們供養,和奶奶兩個人種菜去賣,還不時拿點零錢給我們這些孫子孫女買東西吃。一生勤勞的他兒孫滿堂,活到了99歲才去世。想著爺爺的這一生,念著他說的話,我終于決定繼續留下來吃苦。
光陰荏苒,一年的埋頭苦干之中,我已經從一個細皮嫩肉的學生哥變成了一個滿手老繭、面目黝黑的勞動者。當然,打工生活給我的遠遠不止這些。
這一天,我們五個人全都出去給一家剛建成的大酒店搞裝修。十點多時,發現一種螺絲不夠用,材料放在我們房間隔壁,我便回去取。剛進那棟民房,就聽到炒菜聲從老板的住處傳來,還有濃濃的酒香。我奇怪,老板大上午請客呀?我好奇地走過去,聽見老板少見的爽朗大笑:“哈哈!哎呀,胡老板,我一直當你跟兄弟一樣的。要不是我要轉行投資大酒店——也就是我派他們去搞裝修的那家,我才不會轉手賣這些機器呢。這些機器又沒用多久,沒多少損耗,我賣你這個價是公道的,你再考慮考慮?我已經不接業務了,過兩天酒店裝修好我就要過去,后天你來運機器,我也搬家。當然,那天我請他們五個去看電影。這些笨蛋一定挺高興的。”這時響起另一個“嘿嘿”附和的笑聲。我越琢磨越不對勁,他賣機器、搬家時卻讓我們看電影,搞什么陰謀?他有錢投資大酒店,卻還總在我們面前念窮經,只發那么一點工資,這次一定是想偷偷溜了賴賬!
我急忙跑去告訴他們四個人,大家一聽都火冒三丈,馬上回來找老板算賬。老板見事情敗露,耍起無賴:“要錢我已經沒有了,全投出去了。不是欠你們三萬多嗎?我就把這些舊機器抵給你們了,要不要?”大家幾乎要擁上前去把他打死,他慌忙叫道:“別亂來,我公安局可是有熟人的!”我最先冷靜下來,勸住大家,然后和他談判,他堅持說現在沒錢。我思索了一天,又和四位兄弟商量了一陣,決定冒風險接下他的攤子,自己當老板。第二天,我和他談好了條件,除了機器,還有一些剩下的材料都歸我,他幫我換執照。由于我沒有流動資金,房租先由他向房東擔保欠半年。而他欠小東他們四人的工資則由我償還。
我開始艱苦創業。以前常被老板派去買材料,跟賣材料的人已很熟,我便和他們商量,一個月結一次賬。我也跟客戶商量,請他們預付50%的定金。可我畢竟是一個外地來的無名小卒,別人常常不相信我。我于是狠下心,只要有人給我提供一樁業務或提供一次擔保,我都給他10%酬金。我自己也天天出去跑業務,買了材料常常由我親自去用板車拉回來。我們齊心協力,工程質量更是精益求精。
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一年后,我不但把前任老板拖欠的工資補給了四位兄弟,自己還賺了將近一萬元。
我把賺來的錢全部投進擴大經營規模當中。我又請了六位擅長各類室內外裝修的師傅,并聘請了一位懂電腦的大學生給客戶做裝潢設計,這樣我承接的業務面也就更廣了,生意蒸蒸日上。
當這座城市的打工族們傳說并羨慕我時,只有我自己明白其中難與人言的艱辛。人,無論怎么過,都是一生,但要使自己的人生比別人的茁壯,就必須先學會吃苦。用爺爺的話說,就是“糞也挑得,尿也挑得,你這一世才不會跌苦’。在這異鄉,看著城市的繁榮,想著自己經歷過的苦難和磨練,我對自己充滿信心。我明白,雖然自己只是一個打工仔,可我是在為一個不甘平凡的人生打工。
他滿臉是淚,傷心欲絕,仿佛一生就此完了。可是他父親一句簡單的話點醒了他。“你要知道,丹,人生不止是在跑道上溜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