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阿爾·香蕉
- 童年的回憶(讀者精品)
- 讀者俱樂部主編
- 3947字
- 2021-05-30 21:02:09
——劉易斯
爸三十五歲死于腎衰竭后,媽后來終于再和其他男人來往。他們來到我們家,俗氣花哨而又緊張兮兮,頭發(fā)新理過,而且老是古龍香水味刺鼻。母親跟他們外出之后,會再請回家里坐坐的沒幾個;能來兩次以上的更一個都沒有。對我和兩個妹妹來說,那些人只是我們的笑柄、捉弄的對象。
其中一個在我們家廚房喝檸檬水時,太陽鏡遺留在起居室。我拿起來玩弄,試驗鏡框的堅固程度,結(jié)果鏡框像樹枝般喀嚓折斷。
那個男人回到起居室,把碎片撿起放到袋里,匆匆離去。母親對我的所作所為沒說什么,她比我更明白我十四歲的心靈里那一股惡意的來由。
數(shù)月后,兩個妹妹走進我房間。
“媽有了男朋友,”大妹尖聲說。
“他長得怎樣?”我問。
八歲的小妹說:“他有個大鼻子,所以姓香蕉,因為他的鼻子像香蕉那么大。”
十歲的大妹補上一句:“那是他的綽號。他會來我們家吃飯。”
母親沒邀過其他男人來家里吃飯,而我也到了懂事的年齡,知道這是什么意思。母親對阿爾·香蕉比較認真。
晚餐朋友
第二天晚上,有個頭發(fā)烏黑、面部輪廓像羅馬雕像的男人泰然自若地站在我家起居室中央。我心想,他的確有個大鼻子。
“這是阿爾,”母親說,兩手不安地擰著一條洗碗毛巾,“阿爾·斯巴拿。”
那人和藹地說:“我本名叫阿提利奧,但大家都叫我阿爾。熟朋友叫我阿爾·香蕉。”他伸出手來,我畏畏縮縮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在他長滿老繭的水管匠大手中,顯得又小又軟。
阿爾說:“我們以前見過的,你小時候我到醫(yī)院探望過你。那時你在氧氣室里。”
我三歲生日前不久患了嚴重喉炎,難以呼吸,必須立即接受氣管切開手術(shù),整整一個星期在死亡邊緣掙扎。
阿爾接著說:“我是你父親的朋友。有一天我駕車送他一程到醫(yī)院,我還買了一輛紅色玩具救火車送給你呢。”
“我可不記得你,”我冷淡地回答。但我的確記得那輛救火車。那是鋼料做的,橡膠車輪走起來十分順暢,我喜歡得不得了,有時還帶著它睡;直到現(xiàn)在,我仍記得車身金屬部分貼在面頰上的清涼感覺,以及瓷漆的氣味。
那年春夏,阿爾到過我們家數(shù)次。一年之后,他不但每晚在我家吃飯,還與母親談婚論嫁。
我想像到阿爾可能取代父親的地位,只覺不堪。每次一想到這個問題,我就變得很急躁。
“我、永遠不會叫他爸爸,”我告訴兩個妹妹。“媽說我們可以叫他阿爸,”小妹說。
我說:“我也不叫。”稱阿爾為“阿爸”暗示我們關(guān)系親密,而其實不是如此。現(xiàn)在不是,我相信以后也不是。父親與我的關(guān)系并不親密,而且常常發(fā)脾氣,但我仍強烈感覺到他就在這幢房子里。
多年來,我僅把阿爾當作母親的朋友。他在晚飯時出現(xiàn),十時左右便走。那時候阿爾已和妻子分居,但妻子不肯離婚。后來他終于在一九七三年可以娶我媽了。那時我在外頭住公寓念大學(xué),主修英國文學(xué)。在我眼中,阿爾只是我媽的第二個丈夫,其他什么也不是。
慢舞
初夏某晚,我剛玩過壘球,因為時間還早,想回家里去打個招呼。我行近前門時,聽到有輕音樂,從窗口望進去,看見阿爾和媽正在廚房里跳慢舞。我從未見過父親和媽跳舞,也沒見過他們彼此表露愛意,所以沒有任何記憶可以同這個場面比較。我等樂聲停了才進屋。
阿爾似乎很高興見到我。“我們那兒有份短工,”他說,指的是他現(xiàn)在做工的那個建筑工地,時薪二點二五美元。“如果你想做,明天跟我一起來吧。”
我正在找尋暑期工。“我很有興趣。”
翌日早上他七點鐘開車到我住的公寓來接我,兩人在晨曦中直奔新澤西州。到了工地,指派給我的工作是從拖車卸下數(shù)十部冰箱和洗碗機。
下班后,我們駕車回家。阿爾問道:“做得怎么樣?”
我答:“不錯。”因為太累了,我沒有細說,也沒把握他是否真的當一回事。
可是他一直追問下去,聽我談我做了些什么。再下來,他問的就不止是我的工作了。我和一個后來成為我妻子的女孩來往不久,有一天阿爾問我:“你母親說這女孩子很好。跟我說說她人怎么樣吧。”這令我十分詫異。
我不知道他是否聽說過這女孩,或是否關(guān)心這件事。但他這一問就消除了彼此的隔膜,我們之間可談的越來越多。
別擔(dān)心
阿爾漸漸知道我看重的是些什么。至于我嘛,我早就知道他所重視的是:工作、打球、家庭。
他幾乎一生都住在他出生長大的連排房屋附近,距離他兄弟姊妹的住處也只有幾個街口。費城南區(qū)的工人階級住宅區(qū)對他來說已經(jīng)夠大夠愜意的了。我們一家終于遷到費城南區(qū)與他一起,我們來往于鄰里之間的時候,阿爾面有得色地向朋友介紹我。
“朋友永遠不嫌多,”有一次我們散步的時候他這樣說。我問他有沒有想過搬到別的地方去住,他說:“為什么要搬離家人?”
那一年夏天結(jié)束后,阿爾每個月有一兩個星期六出去找外快,總要找我一起。用這方式讓我們兩個都多賺些錢倒是不錯。我很少說不去,即使大學(xué)畢業(yè)也照舊如此。
阿爾開工時,總把工具箱放在身旁,讓我只做些最簡單不過的工夫。他似乎想我從旁多聽多看,學(xué)他的手藝。我很快便學(xué)會替他備好所需材料清單,以及所需工具。
阿爾有時會帶我到小餐館去午餐,他好像認得那兒的每一個人。有一次我們與他的朋友同桌,他給大家介紹我就是他提過“那個手藝極有天分的小伙子”。
當時我的正職是圖書館助理員。某個星期六早上我告訴阿爾,由于圖書館削減開支,這工作保不住了。我滿懷感觸地說:“連自己不怎么喜歡的工作也保不住,又怎能找到自己想做的工作?”
阿爾當時沒說什么,后來才說:“你即使找不到心中想的工作,還是可以做一些賺錢的工作呀!別擔(dān)心,問題自會解決。”他跟著便告訴我大家喚他香蕉的由來。
阿爾說,他父親失業(yè)后便在費城街頭兜售香蕉,常常帶著阿爾一起。阿爾會拿著一串串香蕉,逐家逐戶兜售,有時會敲到朋友家的門,所以朋友便喚他阿爾·香蕉,直到現(xiàn)在。
“我爹不是賺很多錢,但他后來找到另一個工作,我反而覺得惋惜。那段時間和他一起真好。”
當時我開始意識到,對阿爾來說,他和我在一起的時間,比起他教我一些技術(shù)和給我機會賺外快要重要得多。他雖然沒在言語上表露什么情感,卻用了他所知的惟一方法像父親般照料我,而那也是他父親養(yǎng)育他的方法。其實,從我小時候患病住院他送一輛玩具救火車給我開始,他已經(jīng)在這么做了。
翌日近中午時分,我有點發(fā)燒。阿爾來到我住的公寓,給我?guī)业墓ゅX來。“你看來有點不舒服,”他說,凝視著我。
“我是覺得有點不舒服。”
“我會讓你媽給你煮些雞湯。還有什么要我?guī)Ыo你的?”
我想也不想便說:“紅色救火車,可不可以?”
阿爾一時沒聽懂,然后微笑起來。“當然可以。”他把我的工錢放到床邊小幾上的時候,我說:“多謝你……阿爸。”
我心深處
數(shù)星期后,阿爸打電話給我,說他會去掃墓,問我要不要去。他知道我父親就葬在同一地方,而我自從父親葬禮后就不曾去過。不過他可沒有提這一點。
我猶疑了一會,說:“我去。”
后來,我們進了墓園,阿爸向我輕輕點點頭,隨即朝他雙親的墓走過去。我看著他走開,自己也半帶猶疑地找尋父親的墓碑。
我找到父親的墓碑,站立良久,就那么凝視著白色墓石上我自己姓氏的刻字。姓名下面是概括了父親短促一生的年月日。我心想:他英年早喪最不幸的后果,就是我不曾好好了解他。他是什么樣的人?他疼我嗎?
阿爸找到我,把手放我肩上,我仍然動也不動。他說:“你爹是好人,他會愿意為你做任何事的。”他的贊語讓我把自父親去世后一直深鎖不露的感受釋放出來。我不禁飲泣,他摟著我。
回家的路上,在他車里我們都很沉默。我開始領(lǐng)悟到阿爸為我做的事。他要我一起到墓地去,似乎是想讓我尋回生命中的一部分,而我甚至一直不知道這一部分——我對父親的記憶——雖然重要卻已失去,直至我再面對才醒悟。他來到我父親墳前找我,我此時只覺我的內(nèi)心其實可以同時容下他們兩位。
教誨長存
一九九四年夏天,阿爸一覺醒來感到背部劇痛。X射線檢查顯示他的肺部有個腫瘤,后來又知道了阿爸的癌癥已蔓延到骨骼,使我們憂心如焚。他一生中從未患過重病。
阿爸沒表露過任何擔(dān)憂的神情。在種種測試、輻射治療、盡是壞消息的醫(yī)療報告之間,他始終不曾抱怨,也始終相信醫(yī)生會把他治好,或者老天會插手。我最后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從輸氧導(dǎo)管的下方露出笑容,說:“別擔(dān)心,問題自會解決。”
眼看他最后的日子逐漸消逝,我握著他的手,想像自己童年時他坐在醫(yī)院里我病床旁的樣子。他和我爹透過透明的氧氣罩望著我,不知是否也向我爹說過相同的話?他是不是感覺到將來會進入我的生命里?我不知道,但他的確成為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他成為我繼父,而問題也的確自行解決。
我要走時,說:“阿爸,我愛你。”
他注射過嗎啡,迷糊地看著我,輕輕點頭,緊握我的手,臉上露出微笑。他是明白我的。
“再見,阿爸,明天見。”我步出醫(yī)院,在涼颼颼的秋天黃昏中強忍著眼淚。
翌日下午,阿爸在睡夢中去世。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愣了好半天。我怎能想像以后的日子,再聽不到他的聲音、再不能把工具放在他強壯的手中?
葬禮后幾個星期,我走進母親住處地下室,預(yù)備找出扳鉗替她漏水的水龍頭換上新墊圈。我打開工具箱,找出扳鉗,但我沒有帶著扳鉗回樓上去,而是把它緊緊擁在胸前。我又悲從中來,閉上眼睛回憶阿爸與我的多次短途旅行。直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覺那些時刻對我多么重要,同時我也十分感謝上天賜給我那些與阿爸共度的時光。
我動也不動,直至母親提著一籃洗好的衣物拾級而下。她看見我站在那些工具前,雙手緊握著扳鉗。“何不帶回家?”她說,“阿爸會希望你帶走這些工具。他可不想丟在這兒積灰塵呢。”
“對,我也不想這樣。”這些工具仍保存了阿爸的精魂,我想多接近點。“阿爸是個好人,你嫁給他真是沒嫁錯。”
那是我第一次正視阿爸在母親的生命中有多么重要。也在這時候,我才醒覺媽多么渴望早點聽到我這句話。我們母子倆在那些工具旁相擁,后來我上樓去修理水龍頭。
那天,我把阿爸的工具都帶回家。我會終生視如拱璧,當然會更加重視阿爸教導(dǎo)我的無私地愛,忘記過去的創(chuàng)傷,因為這樣我們才會充分開放自己的心靈。
孩子的生活里并不全是歡樂和笑聲,也有許多令人傷感的事件闖入他的小天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