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小的畢業紀念品
- 童年的回憶(讀者精品)
- 讀者俱樂部主編
- 2987字
- 2021-05-30 21:02:09
——畢權敏
我十六歲生日那天知道了父親的一些事,從此我們的父女情不一樣了。那是一九六五年夏天,當時我們住在賓夕法尼亞州的梅卡尼克斯堡,爸媽和我剛舉行過平淡的家庭慶生會。
父親從餐桌旁起身,叫我跟他進入他的書房,對我說:“坐下,你已到可以駕車的年齡,有些事應該讓你知道了?!苯又f給我幾張紙,我看到上面滿是他寫的字?!拔乙憧纯催@個,這樣你就知道你的根在哪里了。你要繼承的東西不一定樣樣都通過血統遺傳。”他在我對面坐下,等我看下去。
我很快就知道,那七頁手稿是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服役回來后不久寫的。關于他戰時的經歷,這些年來我點點滴滴聽到過一些,但他從不多談,在我面前尤其少提。我只知道我父親阿瑟·安東尼·布雷西一九四〇年從軍,一九四二年在科雷吉多爾島被日軍俘虜,在日本戰俘集中營關了四十個月。他在那段日子里受盡我想像不到的苦難,當年戕害他健康的那些疾病,例如痢疾、瘧疾、腳氣病、糙皮病、壞血病等,到如今還在折磨他。他依然常做噩夢,但他可以放下過去的傷痛,而且以倡導爭取退伍軍人權益而知名。
他是我的英雄。但到那時為止他沒跟我說過什么他戰時的遭遇,我在無比歡樂的金色童年時代更根本聽不到這些事,因此我沒有心理準備會看到他記述的這件事。
故事開始就說:“斯金納可以說是個死人了。我站在呂宋島日軍戰俘營的有刺鐵絲柵欄前,看著我少年時代的好友蹣跚向我走來,他臟得要命,看得出為多種疾病所苦。他其實已死,只是愛鬧的天性尚未離開他的軀體。我真想轉過臉去,但我不能。他一雙呆滯無神的眼睛盯住我不放?!?
我爸爸和斯金納叔叔霍華德·威廉·艾爾斯-從小到中學一直是好朋友,一起逃學,一起去附近山上游蕩,一起約會女孩子。畢業后他們應募入伍,乘同一條運兵船去菲律賓。斯金納是在巴丹半島淪陷時落入日軍之手的。爸爸一個月后被俘。
皮包骨頭
爸爸從戰俘傳聞中聽說了惡名昭彰的巴丹死亡行軍。有個集中營里每天有將近四百個來自巴丹的戰俘喪生,爸爸心想再也見不到他童年時代的朋友了。后來有一天,他獲悉斯金納在附近一個集中營的“病區”里。
向日軍請求去另一集中營探望朋友簡直是找死,因此爸爸志愿做勤工,希望他那組有一天會經過斯金納的集中營。果然如愿以償。他問日本看守:“我能不能去病區看一個人?”他們給了他一面插在竹竿上的白旗和一張通行證,告訴他:“走慢些,把旗舉高,不然會給開槍打死的。另一只手高舉通行證,否則要挨棍子?!?
病區分兩部分:一區和零區。有望康復者進一區,等死的進零區。斯金納在零區。
爸爸靠在圍繞病區的有刺鐵絲柵欄上,呼喚他朋友的名字。他等著其他戰俘以接力方式傳送這個名字。然后,從病區里有個像殘骸般的人體慢慢地、痛苦地走出來。爸爸起初認不出他。
那憔悴人體用刺耳的聲音說:“阿蒂。”斯金納倒在柵欄上,雙手抓住鐵絲以免倒下。
他們上次見面時,斯金納的體重達九十七公斤,如今他皮包骨頭,只有三十六公斤,患了瘧疾、阿米巴痢疾、糙皮病、壞血病和腳氣病,苦不堪言。有一段時間營卒給他吃燒焦的米飯和木炭止瀉,但沒效。眼下他又因口腔和咽喉疼痛,不能吃喝。他不能自己洗澡,營卒又不愿替他洗;他渾身疥瘡。
痛苦歲月
那時是下午三點鐘左右,碧空萬里,驕陽似火。我父親只獲準和斯金納待五分鐘,而五分鐘快到了。爸爸用手指摸摸圍在脖子上的頸巾大結。大結里藏著他最喜愛的珍品——一枚小小的中學畢業紀念戒指。爸爸念高三那年打了幾個月零工,賺了八元七角五分美金,就買了那戒指。畢業那天,他把戒指拿出來給斯金納看,為那戒指十分自豪,誓稱永不割愛。被俘后他冒著重罰的危險,把戒指藏在頸巾內。這是爸爸可以聯想好時光和出頭之日的東西,支撐著他度難關。
他站在柵欄旁,心怦怦跳,飛快往四周瞥了一眼,沒有望見營卒,便迅速解開大結,把戒指遞過柵欄,說:“這是你的了,斯金納。說不定你能用這個換點東西?!?
“阿蒂,”斯金納說,準備把戒指推回去,“你應該自己留著,可能有一天你自己用得上?!?
父親不肯收回戒指。其實他當時已染上痢疾、瘧疾、腳氣病,體重輕了大約十公斤,而且他無從知道情況還會惡化到什么程度。六個月后,爸爸被拉倒馬尼拉附近造機場。勞役之苦把他拖垮了,他被送入“病區”,一直熬到戰爭結束。
在那些痛苦歲月里,他一直惦記著斯金納,不知道斯金納是否還能活下來。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但斯金納熬過去了。我父親走后,他回到睡覺的地方,把戒指藏在地板下以免營卒發現。
幾個星期前曾有個巡邏零區的營卒似乎十分同情斯金納。他打量一下斯金納,說了句粗話,把半支紙煙和一根火柴留在柵欄邊。
朋友給的
我父親去探望后的第二天,斯金納冒了個大險。他決計對那營卒寄予信任,朝營卒做了個手勢,從柵欄間把戒指遞給營卒。營卒問:“值錢嗎?”
斯金納答道:“很值錢?!彼f想用戒指換些可以讓他活下去的東西。
“從哪里弄來的?”
斯金納聳聳肩膀說:“朋友給的?!?
營卒迅即把戒指放入口袋,走了。
事后不久,有一天那營卒丟下一些東西,隨即大步走開。斯金納拾起一個小包,里面是磺胺藥片。后來那營卒又來過幾次,每次都帶些東西:一小籃抗壞血病的萊姆果、褲子、夾克、香蕉、腌蘿葡、牛肉罐頭。
后來又有卡其短褲、襯衫、鞋子、頸巾,有一回還帶來二十包紙煙。斯金納用紙煙向其他俘虜換米飯。
斯金納終于能吃東西了,體重不再下降。他吃了三天萊姆果,口腔潰瘍大為好轉,可以咀嚼食物,不久就有力氣自己洗澡了。
斯金納拿到爸爸所給的戒指之后三個星期,病情好轉,三個月后轉入“康復區”,獲得較好的口糧。他體重一上升到六十公斤便申請做工。
繞了一圈
菲律賓光復后,爸爸獲悉斯金納叔叔幸免于死。兩人都回到家鄉。
“阿蒂,”斯金納強忍著眼淚說,“就我所知,我是惟一活著離開‘零區’的美國人。你記得你在柵欄邊跟我話別的時候嗎?從來沒人像你那樣看我的;我祈求上帝再也不要讓人那樣子看我。當時你的眼睛在說:‘我再也見不到活著的斯金納老弟了?!?
斯金納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爸爸心跳加速,因為他當即知道里面是什么。那是一枚與他的中學畢業紀念戒指一模一樣的復制品。
斯金納望著窗外,臉上浮現回憶的神情?!澳敲督渲福⒌伲恪攘宋业拿N以S過愿要給你買一枚新的,這就是。”
接著,這個當年千方百計逃學的斯金納突然笑道:“可別弄丟了,老友!我是花了十七元五角買來的。”
看完父親的故事,我走過去坐在他大腿上,緊抱著他哭了。后來他走到書桌旁取出一個灰色小珠寶盒。那枚戒指就躺在里面一層層天鵝絨中間。我迷惘地取出戒指,戒指里圈刻著姓名縮寫AAB,外圈鑲一顆紅寶石,周圍刻著芒特卡梅爾中學和一九三八年等字樣。
“這就是要傳給你的東西,”他激動得聲調緊張,“我不是英雄。我只是做了別人也會做的事。”
一年后我畢業,爸爸把那枚戒指給了我,我一直戴到結婚。婚后幾年女兒出世,是早產兒,頭幾天她在生死邊緣掙扎的時候,那枚戒指幫我鼓起了勇氣。多年后,也是這戒指給予我力量在慈父的葬禮上致悼詞。
爸爸卒于一九八九年退伍軍人節,其后我們家就一直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紀念那一天。十一月十一日黎明時分,我從珠寶盒里把那枚有點變色的戒指套在右手中指上,然后和我丈夫取出放在臥室衣櫥里的美國國旗,在我家的正墻前升起。
節日過后我將戒指收好,等待有一天傳給我女兒,讓她可以追思她外祖父,提醒她我們所有人內心都蘊含著勇氣和關懷。
愛必須在人間才能體驗。當你離開時就太遲了。我被贈予了生命這個禮物,所以我從現在開始要學習生活在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