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心

我上小學時，一個陰雨天，父母親從淮北煤礦把一個陌生的男孩帶回來。他叫李輝，比我大五歲，但個子并不比我高多少，他那張憂郁的臉上，刻寫著少年老成的滄桑、悲痛和不幸。他的父親是我爸爸的同學，早年同爸爸一起在淮北煤礦工作，爸爸改行調回合肥老家時，他爸爸仍留在礦井當采煤隊隊長，1979年春天，在一次重大的井下事故中去世了；他母親因承受不了打擊，一病不起，兩個月后含淚離開人世。在她臨去的那天晚上，在醫院里，向我的父母吃力地道出了最后的心愿，將孤單的李輝托付給我的父母。于是，在那一天，我突如其來地有了一個哥哥。

相信許多女孩子都會同我一樣，在小的時候偷偷地藏著想有一個哥哥的愿望。當爸爸在客廳里給他鋪下一張床時，我不禁暗自激動，竟然真的有一個哥哥了！然而，這個哥哥很快就讓我失望了。

他很少說話，也不喜歡和同齡的孩子一起玩兒，總是一個人呆在家里，要么埋頭幫母親做家務，要么就一聲不響地呆坐在客廳。他的學習成績一直不好，雖然比我大五歲，在學校只比我高兩級。因為他的淮北口音，同學們常取笑他，但我從來都沒見他發過脾氣，他低著頭，好像別人揶揄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

看著他木訥、遲鈍的樣子，我覺得很丟人。從小學到中學，我從未當外人面叫過他“哥哥”，同學們問起來，我總是冷漠地說他是臨時寄住在我家的。

哥哥勉強上完高中，19歲那年參加招工，成為紡織廠的一名擋車工，工作很辛苦，工資卻很低。

工作以后，他似乎有了些變化，雖然仍舊沉默寡言，但有關家里的一些事情，他會不動聲色地搶在父親前面去做。父母從心底里很愛這個孩子，但當他們做出些關切的舉動時，哥哥總會不自然地躲開。我也長成了大姑娘，雖然對他的敵意早已消失，但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和哥哥之間的話就更少了。因為他沉默地存在，我和父母之間似乎也隔膜起來。我總在想，我們一家是好人，哥哥也是好人，可我們生活在一起為什么就這樣別扭呢？

有一天，哥哥打破了沉默。

那個夏天，鄰居家為了自己方便，在我們兩家共用的樓道上堆滿了煤球和其他雜物，父親多次向對方表示，希望他們清理一下，對方不僅不理睬，反而大為光火，一家人都出來跟父親吵。哥哥上前拉父親進屋：“不要跟他們吵，爸回去，我來跟他們說。”哥哥一邊將父親朝家里推，一邊對我說：“小湄，你跟爸回家去。”這時，對方見哥哥出來，罵得更難聽了。“你說什么說，他們代家的事，你一個姓李的有資格橫插豎舞嗎？”他們罵哥哥掃帚星，克死了父母，罵他走到哪家敗哪家……哥哥鐵青著臉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父親忍不住了，大聲呵斥著，但對方不僅一點不收斂，反而憑空說哥哥罵了他們，不由分說，上來劈頭就打。父親為了護著哥哥，也挨了對方的拳腳。在這之前，哥哥一直躲著沒還手，看見父親被打，他突然像一頭發怒的獅子。我從來都沒見到哥哥發過火，也從來沒有聽見他那樣大聲吼叫過，哥哥火山噴發般的威力震懾了對方。

鄰居一家人被嚇住了，嘟噥著退了回去。哥哥仍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我和父親喊了他幾聲，他都像沒聽見。我去拉他，他猛地轉過頭，臉漲得通紅，費力地說：“爸，我真的敗家嗎？”父親忙把他拉進門，一遍一遍地說：“哪有的事，你是個好孩子，這么多年我們就當你是親生的……”那天哥哥沒再說話，又恢復了他的沉默。

第二天傍晚，哥哥下班后卻平靜地到鄰居家為自己昨天的行為道了歉，并主動幫助對方清理了樓道，將原來平碼的煤球一層層摞起，地方一下就騰出來了。在這兩個小時中，對方家中沒有一個人出來幫忙，我覺得哥哥這樣做實在太窩囊，也懶得去管他。父親回來后知道了，嘆了口氣說：“這孩子，太善良了。”

出人意料的是，哥哥的這一舉動感動了對方，幾天后，他們登門向我家道歉，心直口快的鄰居拍著哥哥的肩膀對父親說：“李輝這孩子真比親兒子還頂用呢！”這時，我看到哥哥眼睛一閃，有亮晶晶的東西滑過。

這時我已十分明白，哥哥在心底里是想做一個讓父母驕傲的兒子。他為他個子矮、學習差、工作差而一直抬不起頭，他卻不知道，我和父母根本不會計較這些，我們在乎的是他對這個家的一片深情。哥哥呀，我們互相關愛著，卻為什么總是說不出口呢？

令我終生難忘的事，發生在紡織廠開先進表彰大會的那天。

當哥哥躊躇著告訴我們他將被表彰，并請父親前去參加大會，父母高興極了，我也一反常態地吵著要去。

那是一次規模盛大的頒獎大會，會場上三千多個座位座無虛席，會議主席一個個報出獲獎者名單，一個不經意的名字出現，“李輝！”主席聲音洪亮地喊道，我和父親都還沒有反應過來，坐在父親身邊的哥哥，從座位上站起來向主席臺走去。當我驚詫的眼神從他的背影轉向父親時，父親的臉色微紅，雙唇顫抖，“小輝。”父親輕輕地叫了一聲。哥哥轉過身來，朝我們笑了笑，走了兩步后，他忽然噙著淚水回頭望著父親，就在那突然凝固的一刻，在他們父子倆對望的短暫而激動人心的一瞬間，我看見，父親的淚水奪眶而出，哥哥雖然咬緊嘴唇，但此刻也已熱淚盈眶。我被他們所傳達出的深情和復雜的情感深深感動了，我也因為哥哥成為我們家庭真正一員而哭了。我的好哥哥，他的這種無聲無息的緘默表達，昭示了一種怎樣博大而深刻的愛啊！我感覺到，那一天宏大的場面和熱烈氣氛，都是為了這一刻而準備的，數千人回眸的那種儀式感，與這件事的本身顯現是那么地相配！

出會場時，父親的手摟住了哥哥的肩膀，而哥哥這一回沒有躲開。許久許久，我們這樣站著，也許都不知道在那種特殊的情景下該說些什么。

回到家中，母親已經燒好了一大桌飯菜。父親悄悄將她叫到廚房，輕聲告訴她紡織廠發生的一切。母親激動得不知所措，“我的好兒子啊！”她一下子從廚房跑出來，抱著哥哥放聲痛哭。“媽！”哥哥突如其來的哭喊聲震撼著我的心。他哽咽地說道：“爸，媽，今天，今天，我才覺得配做你們的兒子呀……”父母親聽了齊聲說：“你一直就是我們的好兒子！”

從那一天開始，我相信我們的四口之家是這個世界上最完美、最溫暖的家。

當烏云來時，可千萬別被它蒙住了眼睛，原來除了黑暗，還是有別的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