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
蒙田(1533—1592)法國思想家、散文家。曾當過十五年文官。后辭官回鄉(xiāng),在相當長的時期內(nèi)深居簡出,閉門讀書思考。蒙田喜歡出游,曾游歷瑞士、意大利等地,留意各地人情風俗,把讀書心得、旅途見聞、日常感想記錄下來,日積月累,成《隨筆集》三卷。蒙田不囿于淵博的書本知識,能結(jié)合個人的生活經(jīng)驗,融匯貫通,形成他獨特的思想意境與藝術(shù)風格。
論靈魂缺乏真正對象時把情感寄托在假定對象上
我們鄰近有一位患風濕癥的先生。每逢醫(yī)生勸他戒吃咸肉,他必定詼諧地回答,說他痛楚到極點的時候,要有可以委過的東西;因此,每次他呼喝咒罵香腸、火腿或醬牛舌之后,便覺得舒服得多了。
真的,每逢我們舉手擊物,擊不中而又落空的時候,往往覺得疼痛;而想我們視覺得舒暢,我們必要在相當?shù)木嚯x有對象支持著它,以免它散失在空虛的大風中,正如狂風沒有森林阻擋
必定在空中消失它的威力;
(魯建)
同樣,搖動的靈魂如果失掉把握,必定漸漸在它自身消失;我們得要常常供給它可以瞄準和用力的對象。蒲魯達爾克(Plutarque)談及那些酷愛猴子或小狗的人,說是因為我們天性中愛戀的一部分。為了沒有正當?shù)膶ο螅瑢幙勺约簜卧煲粋€低賤的,也不愿無所寄托。我們常見在熱情里的靈魂與其無所事事,寧可想象一個虛幻的對象以自欺,雖然它自己也明知不可靠。同樣,獸類在狂怒的當兒攻擊那曾經(jīng)打傷它們的石頭或利器,用它們的利牙替它們所受的痛苦在自己身上泄憤。
正如班哪尼的熊,受傷后更兇猛,
當里比爾人的飛鏢射在它身上,
不斷地轉(zhuǎn)向它的傷口,氣憤憤地
追逐那跟著它旋轉(zhuǎn)的傷口上的利矢。
(魯建)
我們在苦難中什么理由沒有想到?什么東西沒有埋怨到——無論對與不對?致使到處都成了我們用武之地。并不是被你在怒扯的金色頭發(fā),也不是遭你在狂打的雪白的胸脯令你親愛的哥哥飲彈喪命的呀,找別的地方泄你的憤罷。
里微告訴我們,當羅馬軍隊在西班牙喪失他們兩個隊長——同時是兩兄弟——的時候,“他們馬上一齊痛苦,亂打他們的頭顱。”這是很普遍的習慣。而哲學家比翁(Bion)不也滑稽地笑那在煩憂中亂扯他的頭發(fā)的國王說;“這廝是否以為禿頭可以減除他的悲哀呢?”誰不曾眼見一個人把紙牌嚼碎,或把一盒骰子吞下肚里以泄他輸錢之恨呢?色爾色斯(Xerxes)鞭撻希臘斯蓬(Helespont)的海水,把鐵鏈加上去,用種種侮辱咒詛它;又給亞多士(Athos)山寫一封挑戰(zhàn)書;西路[1]把全軍逗留逾月以報復他渡根都斯河所受的驚恐;而卡里古拉(Caligula)把整間邸宅毀壞,為的是他母親曾被扣留在那里。
我年輕的時候,人們常說我們鄰近有一個國王,為了受上帝的杖責,賭咒復仇,下令要他的百姓十年內(nèi)不得向上帝禱告,和他說話,而且,在他自己的權(quán)威所及之處,不得信仰他。這故事與其說是描寫這國度的愚蠢,不如說描寫那種天生的驕傲。這兩種毛病常混在一起,可是這樣的行為的確出自傲岸比出自愚蠢的多。
阿古士都·史撒(Augustus C?sar)在海上受大風浪顛簸,決意與海神孽通(Neptune)挑戰(zhàn),在慶祝絲爾純斯(Circense)的游藝會中,他下令把孽通的石像移去,作為報仇的表示。這舉動比前事更無可寬恕,就是比后來他身歷的另一事也沒有那么可寬恕:當他在瓦魯斯(Varus)的保佑下戰(zhàn)敗于德國,他從狂怒與絕望中奔竄,一面以頭碰壁,一面喊道:“瓦魯斯呵,還我的軍隊來!”因為他們實有甚於愚蠢,他們在愚蠢上面更添上不恭,遷怒于上帝或命運,仿佛他們有耳朵接受我們的轟擊似的;有如那些達拉斯人,每逢閃電行雷,便帶著巨大的仇恨向天亂射,以為他們的箭可以使上帝屈從。蒲魯達爾克所征引的一個古詩人說得好:
切勿對事物生氣
我們的忿怒它們一點兒也不理。
可是對於我們精神上的錯亂,任你怎樣辱罵也不夠。(1/4)
論哲學即是學死
西塞羅說哲學不是別的,只是準備死。這大概是因為潛究和沉思往往把我們的靈魂引到我們身外來,使它離開軀殼活動,那就等于死的練習或類死;或者因為世界上一切理性及智慧無非湊合在這一瞇上,教我們不要怕死。真的,理性如果不是嘲諷,便是單以使我們快樂為目的,總之它的工作不外乎要我們安樂自在地活著,一如《圣經(jīng)》所說的。世界上一切意見盡在此:快樂是我們的目的,雖然方法各有不同;否則,人類在開步的時候便要把這種方法拋棄了,因為誰肯聽信那把痛苦與悲哀當作我們的目標的人呢?
對於這點,各派哲學家的分歧只是字面之爭。“讓我們跳過這精微的瑣屑罷。”(洗尼卡)這剛愎及吵鬧實在和一個這么高貴的職業(yè)有幾分配不上。無論一個人想扮演什么角色,他總要把自己的本色摻進去。無論他們怎樣說,我們的最終目的,即使在道德方面亦是快樂。我常常喜歡用這個字,可他們覺得最逆耳,震蕩著他們的耳鼓。如果它含有極端的歡快或超常的欣悅的意義,那它就比什么都更多地藉重於道德的助力。這快樂,正因為它是更康健、更強勁、更粗壯、更男性而更切實。我們應該理解道德本身就是快樂,因為這比較溫柔、敦厚、自然;而不是我們現(xiàn)在用以稱呼它的“力行”。至於其他一種比較低下的樂趣(如果它當?shù)闷疬@美名),則實在由於競爭而非由於權(quán)利,我覺得它比較沒有道德那么能夠超脫一切拂意和煩擾。除了它的滋味是比較短暫和微弱而外,它有它的警醒、禁食、勞苦和血汗;尤其是它那強烈的欲望之層出不窮,而跟著來的又是那重濁的飽飫,真是差不多等于修行。
我們會大錯特錯,倘若我們把這種種不快當作調(diào)劑它的美味的辛辣和配菜,如自然界中性質(zhì)相反的事物往往互相激勵;或者倘若我們說道德亦一樣地受這種種結(jié)果和困難所淹沒以至於冷酷不可親近,殊不知道德比較對逸樂更能超拔、磨礪以及增進其所給我們的神圣完美的快樂。用它的價值和它的效果對稱而不知道它的美妙和用途的人實在不配認識它。那些到處教我們說他如何追尋艱苦而終究享用舒適的人,他們的用意究竟何在呢?若不是說它永遠是苦的,那又通過什么方法使人類能得以苦中有樂呢?最賢德的人亦不過以企慕及接近這一境界而自足,卻并得不著它的實在。可是人們錯了,因為我們所言及的各種快樂,單是追求的自身便夠適意的了。企圖據(jù)有它所盼望之物,那也就是實現(xiàn)的一大部分,而且與它實屬同體。照耀在道德里的福樂充滿了它的通衢與小巷,直至那最初的進口和最偏的盡頭。
而道德賜給我們的最大祝福便是輕視死。這方法使我們的生命得到一種溫柔的清靜,使我們感到它的甘美與純潔的滋味,沒有這一點,其他一切快樂也就全都熄滅。所以一切學派在這一點上皆輻湊和契合如一。雖然他們異口同聲教我們怎樣蔑視痛苦、貧窮以及其他人類生命所容易感受的種種災難,可是誰也沒有能說得那么詳盡周到,因為他們體驗這些苦難也不十分深切(有些人畢生不曾嘗過貧窮的滋味,有些完全不知痛苦與疾病,譬如音樂家鮮諾菲路斯(Xenophilus)就無病無痛地活足一百零六齡;萬不得已時,如果我們愿意死,死還可以了結(jié)一切別的不安,把它來個一了百了。至於死亡呢?反正是不可避免的。
我們都被趕到同一的終點。
遲或早,我們的簽從搖動的筒
跳出來,于是那無情的死船
便把我們渡到永久的冥間
(賀拉司)
為了這個緣故,如果我們怕它,我們將時時刻刻感受那無從撫慰的煩惱,四面八方它都可以來;我們盡管頻頻左顧右盼如在一個可猜疑的地方,“象丹姆達勒(Tamatae)的面,它老是懸在我們的頭上。”(西塞羅)我們的法庭把罪人送到犯罪的地方受刑時,在路上,卻任你把他們帶去游覽最宏麗的宮室,享他們以美味珍饈。
史西利的香肉
對於他們將淡然無味,
琴聲與鳥歌
也不能再催他們酣睡。
(賀拉司)
你以為他們能受用么?他們旅程的最終目的地,不時地擺在他們眼前,能夠不使他們覺得這種種娛樂變味和臭腐么?
他一壁傾聽,一壁趲程,
一步步細量他的光陰,
他的生命將與路途同盡;
這未來的厄運搗碎他的心。
(歌路狄)
死是我們旅程的終點,是我們目標的必然對象,如果它使我們害怕,我們能夠走動一步而不致發(fā)燒嗎?俗人的救治法便是不去想它。但是究竟從什么兇蠻的愚魯能夠發(fā)生這粗糙的盲目呢?我們得要把韁轡加在他們的騾尾上才好。
他的頭朝前,他卻想往后走。
(魯克烈斯)
無怪乎他們往往跌入陷阱了。你只要一提到死字,一般人便驚恐失色,趕緊在他們的胸前劃十字架,和誰提起魔鬼一樣。又因為遺囑里不能不提到死字,在醫(yī)生未宣告最后的判詞以前,你別想他們肯動手;於是只有上帝知道,呻吟於痛苦與恐怖之間,他們是用多么清明的判斷力來寫這遺囑的!
因為這字的綴音震蕩他們的耳鼓太厲害,又因為它的腔調(diào)似乎不祥,羅馬人學會了把它調(diào)和或展為儷詞。他們用“他不活了,他活過了”來替代“他死了”。只要是活,那怕是過去了的,也便足以自慰。我們在“先師約翰”這一類的套語里亦借用同樣的見解。
或者正如俗語所謂“期限值金錢”吧。我生於一千五百三十三年二月末日,根據(jù)我們現(xiàn)在的歷數(shù),每年從正月起。恰好十五天前我度過我的三十九歲;我至少還要活上這樣一個歲數(shù),預先為這么遙遠的事操心,豈不是大愚?但是,怎么!老與少拋棄生命的情景都是一樣。沒有誰離開它時不正如他剛走進生命中去。何況無論他怎樣殘廢,只要他一天有馬都沙林(Mathusalem)的榜樣在眼前,沒有誰不以為他的生命冊上還有二十年?可憐的愚夫,誰給你的生命定一個期限呢?根據(jù)醫(yī)生的計算么?不如看看事實與經(jīng)驗吧。依照事物的常軌,你久已由非常的恩惠而一直活下來了。你已經(jīng)超過了生命的一般期限了。既然如此,試算一算你相識的人中未到你的年紀就死去了的,比那達到此歲數(shù)才死的多了多少;又試把那些立功成名的人列一表,我敢打賭,不到三十五歲死的占多數(shù)。取法於基督的人道當然是虔敬而且合理了,而他的壽命終於三十三年。那最偉大的人,亞力山大,亦死於此數(shù)。
死襲擊我們的方式何止一端?
沒有凡夫能夠預防
那時刻來臨的災殃。
(賀拉司)
如且不提寒熱癥及胸膜炎,誰能想到一個不列顛的公爵會被人壓斃,象我那個同鄉(xiāng)克里芒教王進入里昂的時候,在人叢中被擠死呢?你不曾看見我們一位國王游戲時被人殺死么?他的一個祖先不是給豬撞死的么?埃士奇勒(Eschyles)徒然站在空曠地以避免那預言他要死於危檐之下的恐嚇;瞧,他竟因此而被那飛在高空的鷹爪掉下來的龜殼殛斃!另一個死於葡萄核;一個皇帝梳頭的時候因抓傷而死;埃密利·梨披都(Emily Lcpidus)因為腳觸著門檻而死;奧菲狄鳥(Aufdius)進議會時撞門而死;在女人的股間斷氣的有民政官哥爾尼里·加路(Cornelius Gallus),有羅馬的衛(wèi)隊長梯支連(Tigir liuns),有基衣·特·工沙克(Guy de Gonsagne)的兒子盧多韋(Nudovic),和曼都爾(Mantore)的侯爵;而更壞的榜樣,有柏拉圖哲學的信徒士柏司普(Spensipus)和我們的一個教皇。那可憐的法官卑比鳥(Bebius)剛才判給一個犯人再活八天的期限,可他自己已被捕,他自己的生命期限連八天也沒有了!醫(yī)士加以鳥·朱利鳥(Caius Julius)正在以油涂抹一個病人的眼,死神已把他自己的眼給閉上了!如果要把我自己也算進去的話,那么,我的一位兄弟,圣馬爾丁隊長,二十三歲時,已經(jīng)建了不少的功勛。有一天打絨球,一個球打中他的右眼上方,既無傷痕亦無瘀跡,他坐也沒有坐下,亦不休憩,可是五六個鐘頭以后,他竟為了這一打擊而中風死去。這些如此平凡的例子頻頻在我們眼前閃過,我們怎么能夠放下死的念頭,而且不時時刻刻想象它抓住我們的咽喉呢?
或者你會說,只要我們不遭苦惱,何必理它怎樣來的?我也是這樣想法:無論什么方法可以用來抵抗打擊,即使是躲在牛皮之下,我也不會輕視的。因為只要我能夠安安樂樂度過一生就夠了;我選取那最利于我的游戲,無論你覺得它怎樣不顯赫和不象樣。
我寧可貌似癡愚,
只要我的謬誤
使我歡樂或陶醉;
也不愿為賢為智
而憂愁悲凄。
(賀拉司)
可是想這樣達到目的實在是癡愚。他們?nèi)ィ麄儊恚麄兣埽麄兲瑢τ谒绖t全不提及。這自然很好。不過當死亡來的時候,或光臨他自己,或光臨他妻子朋友,出其不意,攻其無備,他們又會是怎樣的哀痛絕望,捶胸頓足呢!你可曾見過如此沮喪,如此改變,如此昏亂的么?我們宜及早預防,至于那牲畜的渾噩,縱使寄居在一個清醒的人的頭里(這自然是完全不可能),它賣給我們的貨值未免太昂了。如果是可以避免的敵人,我勸人借用怯懦的武器。無奈它是不可避免的,無論你是亡命的懦夫還是勇士,它一樣要捉到你。
死帶著同樣輕捷的腳步
去追逐亡命之徒,
亦不愛惜他們的腰和背——
那抱頭鼠竄的懦夫。
(賀拉司)
世上的甲鎧,無論它怎樣堅固,也不可以保護你,
任你怎樣周密地戴鋼與披銅,
死亦將從你的盔里把頭顱拔去。
(普魯柏爾斯)
讓我們學習站穩(wěn)馬步去抵抗它,和它奮斗吧!而且,為要先消除它對于我們的最大的優(yōu)勢,讓我們?nèi)∧桥c常人不同的途徑吧!讓我們別計較它那怪異的面孔,常常和他親近、熟識,心目中讓它比什么都占先吧,讓我們時時刻刻把它的各種形式擺在我們的想象面前吧!或在坐騎的巔蹶,或在屋瓦的傾墜,或是一顆針最輕微的戳刺,讓我們立刻反省;“好!即使是死又怎樣呢?”于是挺直我們的身子,緊張我們的筋肉吧!在喜慶與盛宴中,讓我們翻來復去地高唱這句和歌,為我們自己壯膽,讓我們不要任歡樂沖沒我們以至忘記了有時想起我們的娛樂往往只是死的先聲,和它怎樣常常在恫嚇著要抓住我們吧。埃及人就這樣做:他們在宴會中,在熱鬧達到最高點的當兒,忽命把一個解剖的尸體抬進來,對賓客作為一種警告。
每天都想象這是你最后的一天,
你不盼望的明天將越顯得可歡戀。
(賀拉司)
死說不定在什么地方等候我們,讓我們到處都等候它吧。預謀死即所以預謀自由。學會怎樣去死的人便忘記怎樣去做奴隸。認識死的方法可以解除我們一切奴役與束縛。對于那徹悟了喪失生命并不是災害的人生命便沒有什么災害。那可憐的馬薛當王被保羅埃密利(P-Emiley)所俘虜,遣使去哀求他不要在他凱旋班師的行旅中把他帶上。保羅埃密利答道:“讓他對自己哀求吧。”
真的,無論什么東西,如果自然不稍加援助,藝術(shù)與技巧很難進展。我天性并非憂郁,只是好夢想。從沒有什么東西比死更常常占據(jù)我的想象的,即使在我年齡最放蕩的時候。
當我的韶年滾著它的娛樂的春天。
(卡都勒)
在閨秀群中,或在嬉游的時候,許多人以為我的靈魂在給某種妒忌或某種遙遠的希望所困擾。實際上我正沉思著幾天前某人驟然給熱病和他的末日所襲擊,當他離開一個同樣的盛筵之后,他的頭腦亦和我的一般充滿著空想、愛情和良辰,于是我想起我亦在同樣危險的狀況中。
時光一霎便流去了,
任你如何都叫不回來。
魯克烈斯
這思想并不比別的更能使我皺眉頭。起首自然不能不受這些想象的戳刺。不過把它們在我們的頭腦里翻來復去,他們終久會變得滾瓜爛熟也是無疑的。要不然象我這樣的人就會永遠在恐怖與狂惑中,因為再沒有人比我更不信任生命,沒有人比我把它看得更短促。我一向(除了極少數(shù)的間歇)享受著的健康既不能延長,疾病亦不能截短我的希望。我時刻都以為它可以是我最后的一刻,這就是我的無間歇的和歌:“改天可以做完的事今天就做完”。真的,機會和危險并不把我們和我們的末日接近多少:如果我們想想,除了這個意外,還有幾千萬個意外懸在我們的頭上,且別提那些恐嚇得我們最厲害的災禍,我們便知道無論是健康或發(fā)燒,在海上或在屋里,在和平或在戰(zhàn)爭中,它都是一樣地貼近我們,“沒有誰比誰柔脆,也沒有誰能夠確定他的明天。”(冼尼卡)要完成我未死前應做的事,即使是一個鐘頭的工作,最悠長的光陰我也覺得太短。
前幾天有人翻出我的日記,找到一張記載我死后所想完成的事。我把實情告訴他:距離我的家大約一里路,那時我的身體亦強壯,思維健全,我就在那個地方急急忙忙把它寫下來,為的是我不能擔保我可以安然回到家中。不斷地玩味我自己的思想,把它們?nèi)喑伤季w,我差不多時刻都象我所做得到的收拾停當。死的意外蒞臨便不能教給我什么新鮮的東西。
我們要在我們能力范圍內(nèi)穿著靴兒準備趲程,我們尤其要留神身后除了自己,與任何人都無涉。
不終朝的蜉蝣,
何必孜孜圖謀?
(賀拉司)
因為用不著再添上什么我們已經(jīng)夠忙的了。有人哀悼,并不是因為他要死去了,卻因為死打斷他那美好的勝利的前程;另一個哀悼者則因為他在未嫁女或未把兒子的教育安排妥當之前便要離開;甲惋惜他要失去他妻子的伴隨;乙則不忍失去他兒子的相依,人們都把這些當作人生的主要享樂。
我目前在這樣的一個境地,多謝上帝,無論他什么時候高興,我都可以離開,沒有絲毫的怨艾,除了為生命,假如喪失生命的預期偶然壓抑我的話。我四處都分清佷佌;我對人人,除了自己,通通預先告辭了一半。從來沒有人準備拋棄這世界和斬斷一切關(guān)系,比起我所計劃履行的更充分,更堅決。醉死的死是最完美的死。
“哀哉哀哉!”他們說,“一刻的舛運
便剝奪了我畢生聚斂的寶財。”
(魯克烈斯)
建筑家說:
工程中斷了,高聳入云的筑臺
空留下來無人理會。
(維琪爾)
一個人不應該計劃過于長遠的事業(yè),或者最低限度不要帶太操切的心意去盼望它完成。我們生來是為要做事,
愿死在我工作當中蒞臨。
(阿微特)
我贊成我們應該盡力去把生命的功能延長,并且希望死亡在我種菜的當兒找著我,不過我要對它的到來與否漠不關(guān)心,尤其是對我的菜園子之完成與否漠不關(guān)心。我親眼看見一個人死,在彌留之際,哀悼命運把他正在著手的歷史的線在敘及我們的第十五或第十六個王處剪斷。
他們還接著說,“這種種惋惜
并不隨著我們?nèi)ァ!?
(魯克烈斯)
我們必須戒絕這些粗鄙而且有害的脾氣。正如他們把墓園安排在教堂的附近和城市最熱鬧的區(qū)域,以便,象里古爾古所說的,使一般民眾婦女及孺子能多見不怪,不致于見死人而大驚失色;而這些骷髏、墳墓和喪殯的續(xù)而不斷亦可以把我們的景況向我們提出警告:
這是古代的風氣:用武士的決斗,
來助賓客們的酒興;
他們?nèi)_交加,利刃相接,
不惜血肉飛濺在杯盤上。
(史利於·意大力古)
又如埃及人在盛宴后,命一個人把一幅死的大像陳列于座眾之前,并喊道:“飲酒和歡樂吧,因為你死時就是這樣”;同樣,我不獨常把死放在心上,并且放在唇上。而且再沒有什么消息比人死時的狀況,更叫我愿意聽了:他們斷氣時的言語若何;臉色若何,面目若何。讀歷史時我亦最留意這一點。我的書填滿了這些例子,由此可知我對于這題材有特殊的嗜好。如果我是做書的人,我會將種種的死記錄成冊,并且加以評語。教人怎樣死即所以教人怎樣活。狄西爾祖有部書的名稱是這樣,可這目的不同,用途亦不如是之大。
有人會對我說:現(xiàn)實超過想象這么遠,即最精的劍術(shù),一到了這點,亦要告失敗。讓他們說吧;先事綢繆給我們很大的益處是無可思議的。而且難道能夠無畏怯亦不悚栗地走到那里不算一回事嗎?豈止:自然會幫我們的忙,給我們以勇氣的。如果死是劇烈而且短促的,我們沒有工夫怕它;如若不然呢?我覺得當疾病漸漸侵擾我的時候,我對于生命會自然而然地懷著種種輕蔑。我覺得一個人健全的時候比在病中要下定這死的決心更難。我對于生命的種種享受不如從前那么強烈地留戀,為的是我開始不感到它們的興味與樂趣。在我看來,死亦遠不如從前那么可怕。這使我希望當我離前者越遠,離后者越近時,我也會更容易接受他們的交替。正如我曾經(jīng)屢次體驗史撒所說的;事物在遠處往往比在近處顯得更大;同樣,我發(fā)見我健康時比害病時更怕病。我所享受的歡樂、力量、與愉快使我覺得其他一種境界與現(xiàn)狀竟相差這么遠,于是我由想象把那些痛楚擴大了一半,揣度它們在我肩上比所感到的更沉重。我希望對于死亦一樣。
讓我們看看我們身受的普通的變遷和衰敗當中,自然怎樣剝奪我們對于我們的損失和朽腐所感到的滋味。對于老頭子過去的生命和青春的精力所剩幾何呢?
唉,老人的生之歡樂是多么有限!
(馬思米安)
史撒對他的一個殘廢的衛(wèi)士在街上求他批準自己去死,望著那衛(wèi)士衰朽的形狀,史撒詼諧地答道:“你以為你還在生么?”如果我們驟然掉到這種景況之中,我不相信我們經(jīng)得起這么大的折騰。可是,由自然的手引著我們沿著這柔和的幾乎察覺不出的斜坡下去,她把我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引入這不幸的境界,使我們與它熟習,于是當韶年在我們里面死去時,我們并不感到有什么搖撼。其實這青春的死在事理上比那為茍延殘喘的生命整個的死,比那老年的死都更難受,為的是從“苦生”跳到“無生”,實在沒有從舒暢繁茂的生跳到憂愁痛苦的生那么艱難。
傴僂的身軀沒有那么大的力量去背重負;靈魂亦然:需要把它高舉和挺直以抵抗這仇敵的壓迫。因為,既然靈魂一天受死的威嚇,一天便不能安定,如果它一度得到保險,便可以自夸(一件差不多超出人力的事)無論什么苦惱、不寧、恐怖以至最輕微的煩擾都不能在它里面居留了。
暴君的怒目
不能動搖他靈魂的堅定;
波濤洶涌的海神,
或天帝霹靂的巨手,
亦皆枉然。
(賀拉司)
它變成了它的熱情與欲望的主人,它的窘乏、羞辱、貧窮以及其他命運的災禍的主人。讓我們當中的能者奪取這優(yōu)勝吧:這是真正而且至高的自由,得了它我們可以藐視威迫與強權(quán),嘲弄牢獄與鐵鏈,
“我將拴你的腳,拴你的手,
讓殘酷的獄卒把你看守。”
“一位神明可以把我解救,
當我想得到自由的時候。”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赫赫的無常,
因為死是萬事萬物的收場。
(賀拉司)
我們的宗教基于人性的礎(chǔ)石沒有比輕生更穩(wěn)固的了。不獨理性的言論邀我們這樣做,因為,我們?yōu)槭裁磁聛G掉一件東西呢?如果這件東西丟后我們無從惋惜,而且,既然我們受各種式樣的死的恫嚇,畏懼它們,不比忍受其中的一種更難受么?
既然是不可避免的,它究竟什么時候來臨又有什么關(guān)系?一個人報告給蘇格拉底說那三十位法官已經(jīng)把他定死刑了。“大自然卻定他們的死刑,”他答道。
為了超度一個脫離一切煩惱的境界而煩惱,這是多么愚蠢的事!正如生把萬物的生帶給我們,死亦將帶給我們?nèi)f物的死。所以哀哭我們百年后將不存在正和哀哭我們百年前不曾存在一樣癡愚。死是另一種生的起源。我們從前是這樣哭著,因為走進這生命于我們是這么艱苦的事,我們從前就是這樣脫掉我們舊時的形體進來的。
僅一度顯現(xiàn)的事沒有什么可憂傷的。為這么短促的頃刻懷這么長期的畏懼是否合理呢?死把長壽與短命合為一體。因為長短和那已經(jīng)不存在的東西毫無關(guān)系。亞里士多德說伊班尼(Hypanis)河邊有些只活一天的微小生物。早上八點鐘死是夭折,晚上五點鐘死卻算壽終了。在這區(qū)區(qū)的剎那間論禍福,我們誰不覺得可笑呢?我們底壽命之修短,如果拿來與永恒比較,或者與河岳、星辰、樹木甚至有些禽獸的壽命比較,其可笑的程度亦不減于此。
但是大自然逼我們?nèi)ァKf:“離開這世界吧,正和你來時一樣。你由死入生的過程,無畏懼亦無憂慮的,再由生入死走一遍吧。你的死是宇宙秩序中的一段;是世界生命中的一段。”
眾生互相傳遞著生命,
正如賽跑的人一般,
互相傳遞生命的火把。
(魯克烈斯)
我為什么要為你改換這事物的美好的本性呢?死是你所創(chuàng)造的條件,是你的一部分,你在逃避著自己。你所享受的這形體屬于生亦同樣屬于死。你初生那一天放你向死的路趲程不減于向生的路,
我們生的時候便開始我們的死。
(冼尼卡)
生,即是死的開始;最先的一刻
早把我們生命的最后一刻安排。
(馬尼里烏)
你活著的每一天都從生命盜取;你消耗生命作活。你生命的無間歇的工作便是建造死。我在生的時候便已在死。因為你不在生的時候,已是在死了。或者,如果你喜歡這樣,那么,你在生后死;可是你在生的時候,你是漸漸地死;而死關(guān)系臨死的人比關(guān)系死者實在更厲害、更鋒銳、更切要。
如果已從生命獲得利益,你的大愿已償了
心滿意足地走吧。
為什么不離開這生命
象酒酣的賓客離店呢?
(魯克烈斯)
如果你不會享受,如果生命于你是無用的,你喪失它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還要它何為呢?
為什么苦苦要延長
那終有一天要匆促地收場
和徒然浪費的時光?
(魯克烈斯)
生命自身本無所謂善惡,而是照你的意思安排下善與惡的舞臺。如果你活了一天,你已經(jīng)見到一切了。每日就等于其余的日子。沒有別的日光,也沒有別的黑夜。這太陽,這月亮,這萬千星斗,這運行的秩序,正是你的祖宗所享受的,而且也將傳留給你的后裔。
我們祖先所見的是這樣;
后裔所見的亦將是這樣。
(馬尼里烏)
而且,萬一不得已的時候,我的喜劇各幕的分配和分歧已在一年內(nèi)演完。如果你留心我的四季的運轉(zhuǎn),它們已包含了世界的幼,少,壯,老。它已演盡它的本色,更沒有別的法寶,除了再來一遍,而且將永遠是這樣。
我們永遠關(guān)在一個圈內(nèi)
永遠在一個圈內(nèi)打轉(zhuǎn)
(魯克烈斯)
流年周而復始,
終古循環(huán)不已。
(維琪爾)
我并沒有意思要為你創(chuàng)造新的把戲,
我不能再發(fā)明什么,
想象什么來討你歡喜。
萬象皆終古如斯。
(魯克烈斯)
讓位給別人吧,正如別人曾經(jīng)讓位給你。平等便是公道的第一步。既然人人都被包括在內(nèi),誰能埋怨被包括在內(nèi)呢?而且,任你活多少時候,你總不能截短你屬于死時光的分寸;只有白費工夫。你將有多少時候在這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境界中,與你死在襁褓里無異。
所以,人啊,盡管活著吧,
任你活滿了多少世紀,
永恒的死仍將期待著你。
(魯克烈斯)
可是我將這樣安置你使你沒有怨艾,
你可不知道真死的時候,
再沒有第二個你
活活地站在你左右
哀悼慟哭你躺著的尸首?
(魯克烈斯)
你也不會再企望你曾經(jīng)那么惋惜的生命,
于是再無人懸念生命和自身……
于是我們不再有惋惜和悔恨。
(魯克烈斯)
死與空虛比較還沒有那么可怕,如果有比較空虛的東西。無論生或死都與你無涉:生,因為你還在;死,因為你已經(jīng)不在了。
沒有人在他的時辰未到之前死去。你所留下來的時間,與你未生前的時間一樣不屬于你,而且亦與你毫無關(guān)系,
回頭看看吧:
我們未出世前的世世代代
與我們果何有哉?
(魯克烈斯)
你的生命盡處,它亦盡在那里。生命的用途并不在長短而在乎我們怎樣利用它。許多人活的日子并不多,卻活了很長久。趁你在的時候留意吧。你活得夠與否,全在你的意志,而不在于年齡。你以為永遠不會達到你每時每刻都在向那里行進的目的地么?沒有一條路沒有盡頭的。如果伴侶可以安慰你,全世界可不是跟你走同樣的路么?
萬物,當你死后,將隨著你來。
(魯克烈斯)
一切不是和你共舞著同樣的舞蹈么?有不與你偕老的東西么?千萬個人,千萬只獸,千萬種類別的生物都在你死的那一剎那死去。
沒有夜跟著晝,沒有跟著夜的晨,
不聽見夾雜著新生的嬰孩的哭聲,
那伴著死亡與黑暗的哀號與呻吟。
(魯克烈斯)
為什么要退縮呢,如果你不能往后退?你已經(jīng)見過不少的人死去更好,藉以逃避浩大的苦海了。死去更不如的,你曾經(jīng)見過么?貶責一件在自己身上在他人身上你都不曾經(jīng)驗過的東西豈非頭腦太簡單?為什么你要埋怨我和命運呢?是你統(tǒng)治我們還是我們統(tǒng)治你呢?即使你的年齡未盡,你壽命已經(jīng)盡了。一個矮小的人也是整個的人,與高大的無異。壽命和人都不是可以用尺量度的。
西隆(Chiron)拒絕永生,聽見時間之神,他的父親撒都納(Saturne),親自告訴他永生的情形之后。真的,試想永生在一個我所給他的生命的人看來是多么痛苦及難受。如果你沒有及時地死去,你將永久咒罵我剝奪了你這一權(quán)利。我特意把多少苦味參進去,以免你見它方便,太急切太熱烈地擁抱它。為要使你居留在這既不避生,亦不再避死的中庸的境界里(這是我所求于你的),我把兩者都調(diào)劑于苦與甜之間。
我曾經(jīng)啟迪達列司,你們的第一個賢哲,說生與死通通沒有關(guān)系,這使他很聰明地回答那問他為什么不死的人道:“因為那沒有關(guān)系。”
地、水、風、火以及我這大廈的其他分子既不是你的生的工具,也不是你的死的工具。為什么你害怕你的末日呢?它并不比其他日子特別催促你死。并不是最后一步招致倦怠:它只是將它宣布罷了。天天都向死走去,總有一天要安抵那里。
這些都是我們大自然母親給我們的好教訓。
我常常想:為什么打仗的時候,死的面目,無論在自己或在別人的身上,遠不如在我們家里那么可怕,否則那就會變成一旅醫(yī)生或哭星的軍隊了;而且,既然死永遠是一樣的,為什么在鄉(xiāng)村或卑賤的人家比較其他景況好一些的總鎮(zhèn)靜得多。我確實相信,這慘淡的面孔,這陰森怖人的殯儀,我們用以包圍死的,恐嚇我們實在比死的本身還多。一種新的生活方式,母親們,婦女們和孺子們的號啕,致祭的親朋的驚愕而昏迷的面孔,慘淡而哭腫了眼皮的奴仆,黑漆漆的房子,搖曳不定的燭光,以及我們枕邊充塞著醫(yī)生和牧師的叮嚀和祝福,總而言之,包圍著我們的全是陰森與恐怖。我們實在早已被埋葬了!小孩子連看見他們的朋友也要恐慌起來,如果他們的朋友是戴著面具的;我們亦如是。我們要把物和人的面具通通拿下來,面具除掉之后,我們見到的將是與前幾天某一個奴仆或婢女毫無懼色接受的坦然的死。叫人沒有準備這種種殯儀的工夫的那種死有福了!
論想象的力量
“強勁的想象產(chǎn)生事實,”學者們這樣說。我是很容易感受想象的威力的人。每個人都受它打擊,許多人還被它推倒。它的影響深入我的內(nèi)心。我的策略是避開它,而不是和它對抗。我只能在暢快強健的人們當中過活。只要看見別人受苦我便覺肉體上也在受苦,我自己的感覺往往僭奪第三者的感覺。一個人在我身邊不歇地咳嗽,連我的咽喉和肺腑也發(fā)癢。我探訪那些本來叫我不得不探訪的病人,和那些我本不必那么留意和關(guān)心的病人比較,我對前者的探訪并不那么愿意。我染上了我所研究的病,而且把它保留在我身上。我毫不覺得奇怪:想象往往把死和病帶給那些任它作為及助長它的人。
西門·湯馬士(Simon Thomas)當日是名醫(yī)。我記得有一天,在一個患肺病的年老的富翁家里遇到他,談起療治這病的方法。他對富翁說其中一個良方時便不要我在場,因為如果那富人集中他的視線在我的光澤的面孔上,集中他的注意力在我的活潑歡欣的青春上,而且把我當時那種蓬勃的氣象攝入他的五官,他的健康便可以大有起色。可是他忘記了說我的健康卻會因而受到損傷。
卡路。韋比烏(Gallus Vibius)那么專心致志去體察和想象瘋狂的性質(zhì)與動作,他的理性亦因而失常,而且永不能復元:他可以自夸是因智慧而發(fā)狂的。有些人因恐怖而幻見到劊子手的手;還有一個犯人,當人家把他松綁,對他宣讀赦詞的時候,竟為他自己的想象所打擊,已僵死在斷頭臺上了。我們受想象搖撼而臉紅、流汗、顫栗、變色,倒在羽絨的床上,因為感覺我們的身體受它震動有時竟至斷氣。血氣方剛的少年,熟睡的時候,熱烈到竟在夢中滿足他的求愛的欲望:
象煞有介事似的
他們往往盡情淌流
那滔滔不竭的白浪,
沾污了他們的衣裳。
(魯克烈斯)
就寢時尚沒有角,在夜里竟生出角來,這類的事雖不算怎么新奇,意大利王西菩(cyppus)所遭遇的總可流傳了吧。他日間曾去看斗牛,通夜夢見頭上出角,終于由想象的力量額上凸出兩只角來;克勒蘇的兒子出世便是啞巴,熱情竟使他開聲說話;安提阿曲(Antiochus)因士查多尼司(strationicc)的美色太強烈地印在他心靈上而發(fā)燒;波林(Pline)說他親眼看見路齊烏·哥時蘇(Lucius Cossitius)結(jié)婚那一天由女人變?yōu)槟腥耍慌淼づ≒ontanus)和別的一些人說意大利從前還曾發(fā)生許多類似的怪事。
由他自己和母親的熱望,
童子依菲(Iphis)實踐
他做女孩時許下的心愿。
(阿微特)
經(jīng)過維提里·勒·法蘭夏(Vitry le Francois)的時候,我得見刷雄(Soisson)主教引出一個名叫日耳曼(Germaim)的人作證,那里的居民都認識而且眼見他到廿二歲還是女子,原來名叫瑪利亞[2]。他那時已經(jīng)老了,滿面須髯,并且從未婚娶。他說,有一次他跳的時候稍用了點勁,他的陽物便伸出來了。那里正流行著一首歌,少女們常唱來互相警戒步子不要跨得太大,以免忽然變?yōu)槟凶樱同斃麃啞と斩粯印_@類的事常常發(fā)生并不足為怪;因為如果想象對於這種東西有相當?shù)哪芰Γ敲词箘哦也粩嗟貙W⒃谶@上面,與其頻頻陷入這同樣的思想和猛烈的欲望,究不如一次把這男性的部分安在女子身上為妙。
有些人把達果貝爾(Dagobert)王的瘢痕和圣法朗夏的烙印委諸想象的力量。據(jù)說有時它能移到身軀的其它部位去。舍爾蘇(Celsus)告訴我們說,有一位牧師把他的靈魂勾引到一個那么出神的境界去了,他的肉體竟許久停止呼吸了,無知覺。圣何渠斯丁曾經(jīng)談及另一個人,只要一聽見凄慘的呼號他便會昏過去,而且靈與肉分離得那么厲害,任你怎樣在他耳邊大聲疾呼,搖他,刺他,烙他也枉然,直到他自己醒過來才止;那時他便說他剛才聽見些聲音,不過仿佛自遠處傳來;并且現(xiàn)在也感到刺烙的創(chuàng)痛了。這并不是一種矯揉造作來和他的感覺挑戰(zhàn)的剛愎的幻想,只要看他那時候全無脈搏和呼吸便可知了。
奇跡、異象、邪術(shù)和種種非常現(xiàn)象的主要效力大抵基於想象力作用於一般民眾的比較脆弱的心靈上。他們的信心是那么容易受騙,簡直以為看見他們所并未見的東西。
我依然相信:那些可笑的“洞房術(shù)”[3]擾亂人心之甚,竟成為了大眾的唯一談資,完全是由於恐懼與畏怯的印象。因為我由經(jīng)驗得知某人(對於此人我可以和對於我自己一樣負責的)毫無患陽痿或中邪術(shù)的嫌疑,只是當聽到他一位朋友說及一種非常的萎疲癥在最不需要的時候降臨于這位朋友,等到他自己也處于同樣的地位時,這可怕的想象力竟騷擾他那么厲害,他竟陷入同樣的境遇。從那天起,那種對於這災患的可惡的回憶(想象)屢次侵擾他,挾制他,使他重犯此病。后來他在另一種幻想上找著了療治這幻想癥的藥方:那就是事前預先宣布和承認他患有一種疾病,他精神的緊張便得以放松,因為他生理上的“弱點”既然是意中事,他的歉疚心情便輕減而不那么沉重地墜著他的心了。到了他可以任意選擇交歡的時間了,他的精神便自由和解放了,他的肉體也修整如常了,他於是開始嘗試、捉摸、趁著女方不留神的當兒強行交歡,他這殘疾遂告痊愈。
對於某個女人來說,過去既能交歡,他便再不會對她引不起交歡的要求,除了由於一種可寬恕的疲勞。
如果有犯這種不幸之可慮,那就是當交歡時精神過於受欲望或猜疑的刺激,尤其當機會是屬于意外及迫切的性質(zhì)時,要鎮(zhèn)靜這種荒亂簡直沒有辦法。我認識一個人,由別處把那已經(jīng)睡得半酣的女人帶來給他,竟可以馬上熄減他的情欲之火;另一個人則只是因為年老,才沒有那個能耐了。還有一個人,他的朋友對他說有治邪扶陽的方法擔保他可以暢行房事,居然憑這樣一句話便收到很好的效果。不如讓我敘述這事的始末吧。
和我交情很深的一位某望族的伯爵,和一個很美麗的姑娘行結(jié)婚禮。因為來賓中有一個曾經(jīng)向她求過婚,伯爵的朋友於是非常替他擔心。他的一位親戚,那主婚的老太太(婚禮就在她家舉行)特別害怕這種邪術(shù);她把她的疑慮對我說了。我請他倚賴我。剛巧我的箱子里有一個金幣,上面刻著幾個可以防衛(wèi)中暑和解除頭痛的天使,如果把它好好放在頭顱的骨縫上;而且,為要使它不致滑動,這金幣是縫在一條可以系在頜下的帶子上面的,是與我們目前所顧慮的事一樣虛渺的幻想!這件奇怪的東西是約克·培勒提爾(Jacques peletier)住在我家時贈給我的。我忽然想起它或者有相當?shù)挠锰帯N覍δ遣粽f他也許會跟別人遭同樣的險厄,既然在座有人頗樂意計算他,可是他盡可以安心睡去;我必定對他盡友誼的扶助,必要時我將不惜為他運用一個我力所能及的法術(shù),只要他很真誠地答應我無論如何都不泄露秘密。如果事情有什么不妥,他只要在夜間我們把補血湯送給他時向我打個暗號就行了。他的心和耳既受了種種幻想的騷擾,他覺得他自己為錯亂的想象所束縛,便在我們約定的時間向我示意。我於是低聲告訴他:要他藉端站起來把我們趕走,并且開玩笑把我身上的睡衣拿去(我們差不多一樣高),把它穿上,直至他按我的囑咐做完為止。我的囑咐是:我們離開房子的時候,他馬上要走到一隅小便,要說三次某種咒語和做某種動作,每次要把我給他的帶子綁在腰間,而且很小心地把那金幣蓋住腎部,金幣上的象朝某一方;這種種都做完了,而且在第三次時把帶子綁緊,使不能移動或松散了,他便可以安心回去干他的事,可是不要忘記把我的睡衣如此這般地鋪在床上以蓋住他們倆。
這種種把戲是奏效的主要東西:我們的思想分辨不出這些荒誕的方法不是從某些幽冥的秘術(shù)來的,其謬妄反而足以使之具有重要性和尊嚴。總之我這護符確實證明了治春病比治中暑還要靈驗,它的挑逗(刺激)力比防衛(wèi)力還要大。那是一種意外的怪想暗示給我與本性相去很遠的做法。我原是一切詭譎佯詐行為的仇敵,我憎惡用欺騙的手段,不獨游戲如此,即謀利亦如此。如果那行為不是惡的,那條路卻是。
埃及王亞馬司(Amasis)娶勞狄絲(Laodice)一個很美麗的希臘婦人為妻。他待她事事都殷勤備至,單是到享用她的時候,卻窮於應付,以為是什么妖術(shù)作祟,恐嚇要殺他。因為這全屬于幻想,她勸他求助于宗教。直到王對維納斯許下種種心愿,獻祭后的第一晚果然恢復如神了。
無疑地,他們不應該以那種羞怯、忸怩、掙扎的姿態(tài)來款待我們,那是足以吹滅同時又惹起我們的烈火的。皮達果拉(pythagoras)的媳婦說,一個女人同男人睡的時候應該把羞恥和她的褲子一齊卸下,等到穿裙時再把它穿上。進攻者的心,受了各種的驚駭,很容易迷失。如果他的想象一度使他感受這羞辱(他只在第一次接觸時感受到它,接觸越劇烈越兇猛,他感受得也越厲害,而且,也因為在這初次的親密中人們特別怕失敗),開端既不利,他將因此而惱怒而發(fā)燒,以致日后這不幸會繼續(xù)發(fā)生。
結(jié)婚的人,既然他們有的是尋歡作樂的時間,不宜妄試云雨或急於貪歡,如果他們沒有準備妥當。與其第一次遭到拒絕因而激惱而陷入長期的困擾,不如厚著臉皮使出渾身解數(shù),做出一些狂熱的床上動作,以等候那親切的和意合情投的時機。未得手之前,只應該在不同的時候用突擊的方法悄悄地嘗試著叩開情扉,可千萬不要忿怒,或固執(zhí)一己的肉欲。那些知道人類的肢體是會順應情欲的人,讓他們?nèi)ヱY騁他們的幻想吧。
人們關(guān)心肢體那難以約束的不羈也是很合理的。它是那么不合時宜地亢奮著人,當我們不需要它的時候;而最需要它的時候卻有時又那么不合時宜地臨陣退縮;那么迫切地違抗我們意志的權(quán)威,又那么傲岸而且剛愎地拒絕我們的心和手的祈求。
可是如果忍不住人家指摘它的叛逆,或者因此把它定罪,它雇我為他辯護,說不定我會控告它的同伴——我們其他的肢體,說它們?yōu)榱硕始伤娜蝿罩匾陀淇欤幸飧翎叄谊幹\鼓動全世界來反對它;很奸險地把它們共通的罪咎加在它身上。因為試問我們身上有哪一部分不常常拒絕和我們的意志合作,并且常常和我們的意志挑戰(zhàn)。它們每個都用它自己的情感,不由我們分說便把它們喚醒或催眠。多少次我們的臉色不知不覺間泄露我們要守秘密的念頭,把我們出賣給那些在我們周圍的人!就是興奮我們這肢體的動機,亦一樣地興奮我們的心、肺和脈搏,我們的眼睛一接觸著可愛的東西便自然而然地在我們身子里散布熱情的火焰。難道只有這肌肉和血脈不獨不等待我們的意志,并且不等待我們的念頭的首肯便升起或沉伏么?我們并不指使我們的頭發(fā)悚立,或指使我們的皮膚為了欲望或恐懼而顫栗。手兒常伸向我們不差使它的地方去;舌頭僵硬和聲音凝結(jié)都各有它自己的時辰。當我們沒有什么東西可煎熬,很愿制止它的時候,飲食欲并不停止去擾亂那些在它治下的部分,比起這另一種欲念來,不多亦不少;而且它喜歡不理我們。用來卸除我們腸肚的器官自有它的伸漲或收縮,不以我們的意旨為轉(zhuǎn)移;卸除我們的腎與膀胱的亦是一樣。雖然圣何渠斯丁為要證明意志是全能的,告訴我們說他親眼看見一個人任意要他的肛門放多少屁;雖然他的注釋者威微(Vives)又用當時另一個例子強調(diào)這話的意思,說有人可以照別人當著他誦讀的詩句用屁組成旋律,我們也不能因此斷定這器官真能如此隨意調(diào)度。
但是我們的意志——為了它的主權(quán)我們提出這種譴責——可以控告它謀反與叛逆的證據(jù)更多了,它是那么不循規(guī)則與不隨人意!它難道永遠要求我們想它所要求的么?可我們不是常常禁止它要求明明與我們不利的么?它能聽我們理性的結(jié)論來指揮么?
最后,我將為我的主顧先生求你考慮這一點:它的案由。關(guān)於這事,雖然和其他伙計相連在一塊,不能區(qū)別亦無從分辨,卻只有它被告,而被告的理由和罪狀,照各造的情形看來,又和它的伙計無絲毫關(guān)系或牽涉。原告的仇恨和不合法由此可知了。
無論如何,一面抗議著“律師”和“法官”們的徒然的爭辯和判決,大自然還是將循著她的軌道運行;她的措施是決不會錯的,把一種特殊的權(quán)利賜給這個器官:凡夫們的唯一永生的事業(yè)的創(chuàng)造者。所以生育對于蘇格拉底是一種神圣的行為:而愛情又是希求永生的欲望,它本身也就是一個永生的幽靈。
或許一個人可以由想象的力量把所患的瘰疬在這里留下,而他的同伴卻把它帶回西班牙去。為了這緣故,關(guān)於這種癥候,通常都需要一個準備好的頭腦。為什么醫(yī)生們事前用種種可以治愈的假話來愚弄他們的病人呢,如果不是希冀想象的力量補助他們的藥湯的欺詐?他們知道他們的一位師父曾經(jīng)寫在書上:對於許多人只要一看見醫(yī)藥便可以奏效了。
上面這幻想之所以來到我筆下,因為我憶起先父的一位家庭藥劑師告訴我的一個故事。這藥師極純樸,是個不慕虛榮、不善扯謊的雅士人。他說在圖盧茲(Toulouse)熟悉一個身體孱弱而且患沙淋癥的商人,因為常常需要灌腸藥,由醫(yī)生們照它的病狀配制了許多種。當這些藥拿到他面前的時候,那種繁文縟節(jié)的儀式卻絲毫也不放過;他往往先試探它們是否太燙。瞧他躺在床上,撲倒著,照例的手續(xù)都一一盡了,只是沒有注射!弄完這一套之后,藥師便告辭了,病人居然頓覺舒適起來,和真的受了注射一樣。如果那醫(yī)生覺得這劑量還不夠,他就照樣再來兩三遍。我這證人賭咒說病人的太太為省錢起見(因為他和真注射一樣付錢),有時自己用溫水照樣試辦,但終因不奏效而露破綻;這樣做既不靈驗,就不能不依舊倚賴從前的方法。
一個女人,想象她曾把一顆針和面包一齊吞下,感覺它哽在喉里,哀叫狂號仿佛有一種不可忍受的痛楚;但是因為看不見她底喉嚨有什么紅腫或其他變異,一個靈巧的人,斷定這不過是意念和幻想在作怪。由於一片面包在眼前掠過把它刺激了,於是設(shè)法使她嘔吐,偷偷地把一根曲折的針放在她所吐出來的東西里。這女人,以為已經(jīng)把針吐出,馬上覺得痛楚全消了。
我知道有一位紳士,在他家里宴飲一班上賓,三、四日后戲?qū)θ丝湔f(因為其實全屬子虛)給他們吃了貓肉饅頭:其中一位貴婦惡心到竟得了胃病和發(fā)燒,以致不可救藥。牲畜們也和我們一樣受統(tǒng)轄於想象力。試看許多狗因喪失它們的主人而哀慟至死。我們也常看見它們在夢里發(fā)抖和狂吠,或馬兒嘶叫和掙扎。
不過這還可以諉諸身心的密切關(guān)系互相傳遞它們的信息;至於想象有時不獨影響它自身,并且影響到別人的身體,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正如一個軀體把它的病痛拋給鄰人,如互相傳染的瘟疫,痘疹和眼疾常是如此:
眼睛看見眼病便生病;
無數(shù)的病癥都由傳染得來。
阿微特
同樣,想象受了強烈的搖撼射出來的利矢亦可以中傷外物。古代相傳西提亞有些女人生氣的時候只用她們的怒眼便可殺死她們所惱怒的人。龜和駝鳥孵卵都只用目光,足以證明它們底眼睛具有發(fā)射能量的能力。至於女巫呢?據(jù)說她們具有毒害的眼睛。
不知什么妖眼迷惑了我的羊群。
維琪爾
我極不信任術(shù)士。可是我們由經(jīng)驗知道許多女人把她們幻想的標志印在她們的胎兒身上:那產(chǎn)生黑人的可以為證。有人將比莎附近的一個女孩貢獻給布希米國王兼皇帝夏勒,周身毛發(fā)茸茸,據(jù)她母親說是因為她早晚總看見一副掛在她床頭的圣約翰象孕育出來的[4]。
對於禽獸亦然。試看雅各的羊,以及野兔和鷓鴣給山巔的雪所漂白。最近有人在我家里看見一只貓窺伺一只小鳥,它們互相定睛凝視了半晌,鳥兒竟如死了一樣落在貓兒的爪里,或給它自己的想象所麻醉,或受了貓兒某種力量所懾服。酷愛放鷹獵鳥的人必定聽說過一個獵夫定睛望著一只飛鳶,打賭他能夠單用他的視力把鳥兒拽下來,而且據(jù)說他的確做到了。我所借用的故事,我完全信托那些給我講說故事的人的良心。
結(jié)論是我的,并且倚靠理性的證據(jù)而成立,而非倚靠經(jīng)驗的證據(jù)。每個人都可以把他掌握的例證累積上去;至於那沒有例子的,他總可以相信世間必定有例子存在,因為事端是那么紛紜繁雜。
如果我舉的例子不切題,讓別人用更妥當?shù)膩硖娲伞?
而且,在這關(guān)於我們的風俗和行為的研究里,荒誕的憑證,只要是可能的,與真的一樣可用。曾經(jīng)發(fā)生與否,在巴黎還是在羅馬,在約翰或是彼得身上,它們總在人世的范圍內(nèi)。我看見世事如此之多,并且無論在形或影上都受過它的惠。歷史常給我們許多教訓,從中我選取那最稀有以及最可紀念的。有些作家的目的是敘述那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我的呢?如果我做得到的話,卻要述說那可能發(fā)生的。各派可以有權(quán)在沒有雷同的地方假設(shè)雷同。但我卻不這樣做。在這一點上,我的宗教式的拘謹超過了一切歷史的信仰。對於那些我從我所讀過、聽過、做過、說過的事物中取得的例證,我約束自己,不敢更易那最無關(guān)緊要的細微末節(jié)。我的良心毫厘也不允許我假造;至於我的知識,我卻不敢擔保。
這使我有時想,一個神學家,一個哲學家和那些同時稍微具有良心與謹慎之心的人究竟適不適宜於寫歷史。他們怎能夠用他們的信仰來取代那一般人的信仰呢?怎么能夠?qū)Σ幌嘧R的人的話負責,把他們的臆度當現(xiàn)錢使呢?就是幾個人當著他們的面所做的事,他們亦會拒絕在審判官面前發(fā)誓作證;而且沒有人,無論對於他們怎樣親切,肯為他的意向負完全的責任的。我以為寫過去的事不如寫目前的事那么冒險,為的是作者只要報告一個借來的真理。
許多人勸我記載時事,因為他們覺得我的觀察沒有別人那么多的偏見,而且,因為我接近各黨派的領(lǐng)袖的機會較多的緣故,比較貼切得多。可是他們并不說,即使我獲得莎路斯特(salluste)的榮譽,我亦不會從事這樣的工作。義務、勤勉和堅忍的死敵如我者,再沒有比較長篇的敘述和我的風格更不適宜的了。我常常因氣短而把我的線索截斷;我沒有章法亦沒有詮釋值得夸說。既然我連表達最普通的事物的字句都比一個小孩子還笨拙,所以我只說我能夠說的,用題材來湊合我的能力。如果我請人作向?qū)В业哪_步也許跟不上他的。何況我的自由是這般自由,說不定我會發(fā)表些意見,即使從我自己的觀點和根據(jù)理性看來,也是不合理和該罰的。
蒲魯達爾克關(guān)於他的作品很愿意告訴我們說:如果他所舉的例證事事處處都真,功在別人;可是如果它們有利於后世而且發(fā)出一種光輝以照耀我們臻於這道德,功卻在於他自己。與藥湯不同,一個古代的故事無論是這樣或那樣,并沒有什么危險。
自畫像
本人身材矮小粗壯,面部豐滿而不臃腫。性情嘛,半開朗半憂郁,合乎多血質(zhì)[5]與激動之間。
“雙腿、前胸,滿布濃毛,”[6]
身子結(jié)實,體魄強壯,雖則年事相當,但極少受疾病之苦。也許這是我暫時的情況,因為我正步入衰老之年,四十大壽早已過去了……
“年歲漸長、體魄日衰,
盛年不再,暮境即來。”[7]
今后的我,將不是完全的人,再不復是原來的我。我一天天消逝,已再不屬于自己。
“歲月之流,漸次將我們的一切帶走。”[8]
我的身體狀況與精神狀態(tài),二者十分相稱。我并不活躍好動,但精力充沛、持久。我能吃苦耐勞,但只有我主動去接受勞苦生涯的時候是如此,只有我樂于去這樣做的時候是如此。
“樂然后不知艱辛。”[9]
否則,倘若我不能被某種樂趣所吸引,倘若不是純粹出于我個人的意愿,而是受別的什么支配,我就會一事無成。因為我是這樣的人:除了健康和生命能令我擔憂之外,我是什么都不想去操心的,而且我也不愿意以身心之苦去換取任何東西。
“如果竟以此為代價,
我寧愿不要那
奔流入海的塔古斯河
夾帶而下的全部金沙。”[10]
因為我性愛悠閑,而且十分喜歡無拘無束,我是有心要這樣做的。
熱愛生命
我對某些詞語賦予特殊的含義:拿“度日”來說吧,天色不佳,令人不快的時候,我將“度日”看作是“消磨光陰”,而風和日麗的時候,我卻不愿意去“度”,這時我是在慢慢賞玩、領(lǐng)略美好的時光。壞日子,要飛快去“度”,好日子,要停下來細細品嘗。“度日”、“消磨時光”等常用語令人想起那些“哲人”的習氣。他們以為生命的利用不外乎在于將它打發(fā)、消磨,并且盡量回避它,無視它的存在,仿佛這是一件苦事、一件賤物似的。至于我,我卻認為生命不是這個樣的,我覺得它值得稱頌,富有樂趣,即便我自己到了垂暮之年也還是如此。我們的生命受到自然的厚賜,它是優(yōu)越無比的,如果我們覺得不堪生之重壓或是白白虛度此生,那也只能怪我們自己。
“糊涂人的一生枯燥無味,躁動不安,卻將全部希望寄托于來世。”[11]
不過,我卻隨時準備告別人生,毫不惋惜。這倒不是因生之艱辛或苦惱所致,而是由于生之本質(zhì)在于死。因此只有樂于生的人才能真正不感到死之苦惱。享受生活要講究方法。我比別人多享受到一倍的生活,因為生活樂趣的大小是隨我們對生活的關(guān)心程度而定的。尤其在此刻,我眼看生命的時光無多,我就愈想增加生命的份量。我想靠迅速抓緊時間,去留住稍縱即逝的日子;我想憑時間的有效利用去彌補匆匆流逝的光陰。剩下的生命愈是短暫,我愈要使之過得豐盈飽滿。
多少回我成非我
生命逐漸消逝的人是得到上帝的恩典的。這是暮年的唯一善報。這樣,辭世時就不會感到死之重大與兇虐了。死亡奪去的不過是半個人或四分之一個人而已。喏,我剛才掉了一只牙,不費力氣,毫無痛苦。這便是自然的死亡期限已至。我本人的某一部分以至好幾部分已經(jīng)死去,雖然我身強體壯的時候,那些部分都非常活躍,而且也都十分重要。就這樣,我慢慢消逝,我不復是我本人了。
說實在的,當我想到死的時候,我感到最大的安慰便是:我的死會屬于正常的、自然的死亡;今后在這方面我對命運再不必祈求格外的恩惠[12]。世人喜歡稱說從前如何如何:身材比現(xiàn)在高啦,壽命也長得多啦。梭倫[13]就是那個時代的人,他卻認定當時人的壽命最高不超過七十歲。我嘛,我非常欣賞古人在各方面的“居中”態(tài)度,他們認為合乎中庸才稱得上完美。既然如此,我哪敢奢望長命百歲,超乎常人呢?一切違反自然進程的事物都可能帶來不利,而舉凡順乎自然的事物總會給人帶來愉快。“凡合乎自然者便應算是好事。”[14]柏拉圖因此說道:“由于受傷或疾病致死才能叫暴斃,因年事高而帶來的死亡最輕松不過,也許還是令人愉快的哩。”
“少年殞命,蘭摧玉折,
老者故世,果熟離枝。”[15]
死亡和生命始終攙和在一起,不可分離。死亡未至,我們已暫趨衰老,而我們還在蓬勃生長的階段,衰老即已開始。我存有一些本人的肖像,那是在我二十五歲、三十五歲的時候畫的。我拿來和今天的肖像對比:多少回我不再是原來的我啊!我現(xiàn)在的面容和當時的面容相比差別極大,那恐怕要比我將來死時的顏容的差別還要大哩!
(梁宗岱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