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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聞歌有感

“一來忙,開出窗門亮汪汪;二來忙,梳頭洗面落廚房;三來忙,年老公婆送茶湯;四來忙,打扮孩兒進書房;五來忙,丈夫出門要衣裳;六來忙,女兒出嫁要嫁妝;七來忙,討個媳婦成成雙;八來忙,外孫剃頭要衣裝;九來忙,捻了數(shù)珠進庵堂;十來忙,一雙空手見閻王。”

十一歲的阿吉和六歲的阿滿又在唱這俗謠了。阿滿有時弄錯了順序,阿吉給伊訂正。妻坐在旁邊也陪著伊們唱。一壁拍著阿滿,誘伊睡熟。

這俗謠是我近來在伊們口上時常聽到的,每次聽到,每次惆悵,特別在那夏夜的月下,我的惆悵更甚。據(jù)說,把這俗謠輸入到我家來的,是前年一個老寡婦的女傭。那女傭的從何處聽來,是不得而知了。

幾年前,我讀了莫泊桑的《一生》,在女主人公的一生的經(jīng)過,感到不可言說的女性的世界苦。好好的一個女子,從嫁人,生子,一步一步地陷入到“死”的口里去。因了時勢和國土,其內(nèi)容也許有若干的不同,但總逃不出那自然替伊們預(yù)先設(shè)好了平板的鑄型一步。怪不得賈寶玉在姊妹嫁人的時候要哭了!

《一生》現(xiàn)在早已不讀,并且連書也已散失不在手頭了,可是那女性的世界苦的印象,仍深深地潛存在我心里,每于見到將結(jié)婚或是結(jié)婚了的女子,將有兒女或是已有兒女的女子,總不覺要部分地復(fù)活。特別地每次聽到這俗謠的時候,竟要全體復(fù)活起來,這俗謠竟是中國女性的“一生”!是中國女性“一生”的鑄型!

我的祖母,我的母親,已和一般女性一樣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忙了一生,經(jīng)過了這些平板的階段,陷到死的口里去了!我的妹子,只忙了前幾段,以二十七歲的年紀,從第五段一直跳過到第十段,見閻王去了!我的妻正在一段一段地向這方向走著!再過幾年,眼見得現(xiàn)在唱這歌的阿吉和阿滿也要鉆入這鑄型去!

記得,有一次,我那氣概不可一世的從妹對我大發(fā)揮其畢生志愿時,我冷笑了說:“別做夢罷!你們反正是要替孩子抹尿屎的!”

從妹那時對于我的憤怒,至今還記得。后來伊結(jié)婚了,再后來,伊生子了,眼見伊一步一步地踏上這階段去!什么“經(jīng)濟獨立”,“出洋求學(xué)”等等,在現(xiàn)在的伊,也已如春夢浮云,一過便無痕跡。我每見了伊那種憔悴的面容,及管家婆的像煞有介事的神情,幾乎要忍不住下淚,可是伊卻反不覺什么。原來“家”的鐵籠,已把伊的野性馴伏了!

易卜生在《海得加勃勒》中,借了海得的身子,曾表示過反對這桎梏的精神。蘇特曼在故鄉(xiāng)中也曾借了瑪格娜的一生,描寫過不甘被這鐵籠所牢縛的野性。無論世間難得有這許多的海得、瑪格娜樣的新婦女,即使個個都是,結(jié)果只是造成了第三性的女子,在社會看來也是一種悲劇。國內(nèi)近來已有了不少不甘為人妻的“老密斯”,和不愿為人母的新式夫人。女性的第三性化,似已在中國的上流社會流行開始了!如果給托爾斯泰或愛倫凱女史見了,不知將怎樣嘆息啊!

賢妻良母主義雖為世間一部分所詬病,但女性是免不掉為妻與為母的。說女性于為妻與為母以外還有為人的事則可以,說女性既為了人就無須為妻為母,決不成話。既須為妻為母,就有賢與良的理想的要求,所不同的只是賢與良的內(nèi)容解釋罷了。可是無論把賢與良的內(nèi)容怎樣解釋,總免不掉是一個重大的犧牲,逃不出一個“忙”字!自然所加給女性的擔負,真是嚴酷,《創(chuàng)世紀》中上帝對于第一對男女亞當、夏娃的罰,似乎待女性的比待男性的苛了許多。難道真是因為女性先受了蛇的誘惑的緣故嗎?抑是女性真由男性的肋骨造成,根本上地位價值不及男性?

中饋,縫紉,奉夫,哺乳,教養(yǎng)……忙煞了不知多少的女性。在個人自覺不發(fā)達的舊式女性,一向沉沒在自然的盲目的性意識里,千辛萬苦,大半于無意識中經(jīng)過著,比較地不成問題。所最成問題的是個人自覺已經(jīng)發(fā)展的新女性。個人主義已在新女性的心里占著勢力了,而性的生活及其結(jié)果,在性質(zhì)上與個人主義卻絕對矛盾。這性與個人主義的沖突,就是構(gòu)成女性世界苦的本質(zhì)。故愈是個人自覺發(fā)達的新女性,其在運命上所感到的苦痛也應(yīng)愈強。國內(nèi)現(xiàn)狀沉滯麻木如此,離所謂“兒童公育”,“母性擁護”等種種夢想的設(shè)施,還是很遠很遠,無論在口上筆上說得如何好聽,女性在事實上還逃不掉家庭的牢獄。今后覺醒的女性,在這條滿了鐵蒺藜的長路上,將什樣去掙扎啊!

叫新女性把個人的自覺抑沒了來學(xué)那舊式女性的盲目的生活,減卻自己苦痛嗎?社會上大部分的人們,也許都在這樣想。什么“女子教育應(yīng)以實用為主”,什么“新式女子不及舊式女子的能操家政”等種種的呼聲,都是這思想的表示。但我們斷不能贊成此說,舊式女性因少個人的自覺,千辛萬苦,都于無意識中經(jīng)過,所感到的苦痛,不及新女性的強烈,這種生活,自然是自然的,可是與普通的生活界有何兩樣!如果舊式女性的生活可以贊美,那末動物的生活該更可贊美了。況且舊式女性也未始不感到苦痛,這俗謠中所謂“忙”,不都是以舊式女性為立場的嗎?一切問題不在事實上,而在對于事實的解釋上,女性的要為妻為母是事實,這事實所給于女性的特別麻煩,因了知識的進步及社會的改良,自然可除去若干,但斷不能除去凈盡。不,因了人類欲望的增加,也許還要在別方面增加現(xiàn)在所沒有的麻煩。說將來的女性可以無苦地為妻為母,究是夢想。

我不但不希望新女性把個人的自覺抑沒,寧希望新女性把這才萌芽的個人的自覺發(fā)展強烈起來,認為妻為母是自己的事,把家庭的經(jīng)營,兒女的養(yǎng)育,當作實現(xiàn)自己的材料,一洗從來被動的屈辱的態(tài)度。為母固然是神圣的職務(wù),為妻是為母的預(yù)備,也是神圣的職務(wù),為母為妻的麻煩,不是奴隸的勞動,乃是自己實現(xiàn)的手段,應(yīng)該自己覺得光榮優(yōu)越的。

“我有男子所不能做的養(yǎng)小孩的本領(lǐng)!”

這是斯德林堡某作中女主人公反抗丈夫時所說的話。斯德林堡一般被稱為女性憎惡者,但這句話,都足為女性吐氣的,我們的新女性,應(yīng)有這自覺的優(yōu)越感才好。苦樂不一定在外部的環(huán)境,自己內(nèi)部的態(tài)度常占著大部分的勢力。有花草癖的富翁,不但不以晨夕澆灌為苦,反以為樂,而在園丁卻是苦役。這分別全由于自己的與非自己的上面,如果新女性不徹底自覺,認為妻為母都不是為己,是替男子作嫁,那末即使社會改進到如何的地步,女性面前也只有苦,永無可樂的了。

心機一轉(zhuǎn),一切就會變樣。《海上夫人》中愛麗妲因丈夫梵格爾許伊自決去留,說“這樣一來,一切事都變了樣了!”就一變了從前的態(tài)度,留在梵格爾家里,死心塌地做后妻,做繼母。這段例話,通常認為自由戀愛的好結(jié)果,我卻要引了作為心機一轉(zhuǎn)的例。梵格爾在這以前,并非不愛愛麗妲,可是為妻為母的事,在愛麗妲的心里,總是非常黯淡。后來一轉(zhuǎn)念間,就“一切都變了樣了”!所謂“煩惱即菩提”,并不定是宗教上的玄談啊!

婦女解放的聲浪,在國內(nèi)響了好幾年了。但大半都是由男子主唱,且大半只是對于外部的制度上加以攻擊。我以為真正婦女問題的解決,要靠婦女自己設(shè)法,好像勞動問題應(yīng)由勞動者自己解決一樣。而且單從外部的制度下攻擊,不從婦女自己的態(tài)度上謀改變,總是不十分有效的。老實說:女性的敵,就在女性自身!如果女性真已自己覺得自己的地位并不劣于男性,且重要于男性,為妻,產(chǎn)兒,養(yǎng)育,是神圣光榮的事務(wù),不是奴隸的役使,自然會向國家社會要求承認自己的地位價值,一切問題,應(yīng)早經(jīng)不成問題了的。唯其女性無自覺,把自己神圣的奉仕,認作屈辱的奴隸的勾當,才致陷入現(xiàn)在的墮落的地位。

有人說,女性現(xiàn)在的墮落,是男性多年來所馴致的。這話當然也不能反對。但我以為無論男性如何強暴,女性真自覺了,也就無法抗衡。但看娜拉啊!真有娜拉的自覺和決心,無論誰做了哈爾茂,亦無可奈何。娜拉的在以前未能脫除傀儡衣裝,并不是由于哈爾茂的壓迫,乃是娜拉自身還缺少自覺和決心的緣故。“小松鼠”,“小鳥兒”等玩弄的稱呼,在某一意義上,可以說是娜拉所甘心樂受,自己要求哈爾茂叫伊的啊!

正在為妻為母和將為妻為母的女性啊!你們正“忙”著,或者快要“忙”了。你們在現(xiàn)在及較近的未來,要想不“忙”,是不可能的。你們既“忙”了,不要再因“忙”反屈辱了自己,要在這“忙”里發(fā)揮自己,實現(xiàn)自己,顯出自己的優(yōu)越,使國家社會及你們對手的男性,在這“忙”里認識你們的價值,承認你們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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