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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石像的復活

宗老是一個基督徒,他在N大學專攻神學的;他并不老,不過三十多歲罷?以前的經歷,雖不知道;他到日本后的五六年來,撇開一切功名富貴婦人,只管研求道學,勵行他所持的禁欲主義,他的朋友們因此都稱呼他做“宗老”。

他雖然生活在都會里;白天到學校,晚上回到寓所;休假的時候,至多在寺院的庭前散步一歇。他的眼底,只留得看不見的“神”,看得見的幾本舊書。其他的東西,從不值他顧盼的。

難得,今天幾個朋友硬要同他到美術展覽會;這是他平時痛恨為裝飾的虛空的東西,他無可如何地,跟朋友去了一次。奇怪!回來的時候,他竟買了一張裸體雕刻的影片;朋友們都笑他是“和尚開戒”了!他卻說是為了“夏娃”的像而買的。

他從不買這種畫片,住的房子里,只掛著一幀基督的像,除書籍中的插畫以外,再沒有別的美術品了。今天他買了這張裸體雕刻的影片后:晚上睡覺的時候,還放在枕邊鑒賞呢。

莊嚴燦爛的大庭中,白銀的圓柱,反射出一道一道的潔光;每根圓柱的旁邊,陳列著大理石的雕刻;望過去,正像有一種方錐形,包圍著。幾位看客,沉寂無聲,都隱隱約約的若離若即。

宗老站在一處裸體雕刻的前面;凝眸的注視,她的地位,高不可攀;忽爾這座裸體的雕刻把一雙緊靠在身的手臂,微微的舉了起來,對著宗老沉重地點了一點頭;宗老渾身的筋絡,都緊張起來,嘴巴里的液沫也流了出來;他忍不住歌誦她了。

“……你甚美麗,你甚美麗,你的眼在帕子內,好像鴿子眼。你的頭發,如同山羊群臥在基列山旁。你的牙齒,如新剪毛的一群羊,洗凈上來,個個都有雙生,沒有一只喪掉的。你的唇好像一條朱紅線,你的嘴也秀美。你的二太陽在帕子內,如同一塊石榴。你的頸項,好像大衛建造收藏軍器的高臺;其上懸一千盾牌,都是勇士的盾牌。你的兩乳,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對小鹿;就是母鹿雙生的。……(《雅歌》第四章)”

“……你的大腿,圓潤好像美玉,是巧匠的手作成的;你的肚臍如圓杯,不缺調和的酒。你的腰如一堆的麥子,周圍有百合花。你的二乳好像一對小鹿,就是母親雙生的。你的頸項如象牙臺。你的眼目,像希實本巴特拉并門旁的水池。你的鼻子,仿佛朝大馬色的利巴嫩塔。……”(《雅歌》第七章)

他五二連編的背誦了幾章《圣經》;察察亮的燈光,慢慢的變成黃綠了,又慢慢的變成青碧了,又慢慢的變成深藍了。

一個裸體的美人,彎下她苗條的身子,托出手來,重重的抱住宗老;宗老也伸出兩手,抱住她的頸項。頓然覺得有種重量,壓在他胸坎;他支持不牢了,砰磅地一聲,這座裸體雕刻的大理石像,倒在地上粉碎了。燈光就此大放光明。

宗老吃了一次猛重的驚嚇;開眼看時沒有什么,睡在六張席鋪的一間樓上;電燈沒有熄,對面掛的基督像,正在對他發笑。

他全身埋在被窩里,只露出一個頭;眼兒烏溜溜的望見室中的周圍;渾身是汗,加上不住的心悸,他再不能睡了。撐起身來,披了衣坐在褥子上;只見枕邊還留著一張裸體雕刻的影片;他隨手拿了這張影片,對她相了好久;便自言自語的說:“好像是她。哦!我懂得了,不能說話,就是她的長處。”

“她只是不能說話,但是一切一切都蘊藏在無言的沉默里。”

第二天,他照常到學校里,一位教授,正在講耶穌降生的事,——馬利亞感受圣靈懷孕的,說了許多學者的證明。他把教授講的話,一句一字的抄在筆記簿上。

他抄完了,又讀了一遍,總覺得將這些寶貴的光陰,消耗在虛空的、無謂的研究,未免懷疑了。別的功課,大多是這樣的;他也有同樣的懷疑。于是每到學校里,便每激動他一次厭惡的心情。

星期日,他混在眾信徒里,聽牧師說的信仰生活。他也覺得有點不自然,有點被束縛;仔細一想牧師的話,又覺得是武斷,專制的,愚弄人們的。他信仰的熱度也低降了。

他回到寓里,翻看神學的書籍,也是無味極了。口里念著,心里不由得起了種種非難;到底拋去了才舒暢。

他漸漸的不歡喜保守向來的生活,簡直要反抗起來了。

一天早上,宗老覺得有一件緊要的事情;洗盥完畢,早飯也來不及吃了。套了外衣,匆匆地出門。跑到一處離開他所住的地方,有四五里遠的“雪川”;他找到橋邊的一所屋子,推門進去:“這里是中村夫人的貴宅嗎?”他問道。

“這里不是中村夫人的!”里面走出一位婦人,答應他說。

“那么,中村夫人住在什么地方?”

“中村夫人么?她從這屋子里搬出去二年多了,她住的地方我們不知道。”

“她臨走的時候沒有對你們說罷?”

“說是說了的,但是我們轉去的信都退回來了。”

“那么請你把那個住址給我罷。”

“對不起,連那個住址也忘掉了;因為這些事也二年多了。”

宗老便也不再問下,告別了她出來。

他沿著“雪川”濱邊的小路上回去;旁邊大都是低小窄狹的貧民的草房,還停歇幾輛糞車。在這惡濁的路上,他慢滔滔的踱過去,想起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前,我寄住在中村夫人的家里。

她們只有母女倆,她的女兒苔子,從來不說話;她不能說話的,但是她時時對我點點頭對我笑笑呢!

有一天晚上,——在六月里——我從外邊回來,我踱上樓梯,梯的右面是露臺,左面是我的房間;我眼兒一霎,她正是浴后,束了一條短裙,在臺上乘涼。她的頭部,她的頸項,她的胸,她的乳,她的兩條腿,都闖入我的眼兒了。只是一霎,她便避去了。從此以后,她送飯來,送茶來,比平時殷勤得多。

我呢!不知道為了什么?有時候我對她說話,她不能回答;只是呆呆的望我,我也沒法。時間的進程過分慢了,有別種的潛力,硬使我憎厭她的愚蠢;憎厭她的冥頑不靈;我于是搬了出來。臨別那一天,她還是對我點了點頭,笑了一笑。

現在我方才認識,那種無言的沉默里,包藏無數的一切一切。啊!可是來不及了。

我踏上人生的半路了;有了這一點浪漫的機運又隨便給他錯過了;N大學的研究室,教會的禮拜堂,是我的墳墓;書本里隨體佶倔的蛆蟲,把我青春的血都吸盡了。

我在世界上,只剩一個骷髏,等于零的骷髏了。

我要鼓起我的勇力,舉起一雙僵了的手,在這墳墓里挖一個空洞,逃出來。我不甘心長埋在黑暗無生氣的地穴里;我要見見太陽光,我要找我的愛人。”

“我的好朋友們!我的恩人!你們引誘我到太陽光里,拜見了有生命的大理石,使我的愛人再現,我要去找她了。她在一處地方,我知道的,我定去找她。”

宗老這樣自言自語的回到家里。

他變換了平時的態度,把房間里所有的書籍,一齊撕破了。把基督的像也撤去了。裝上一張裸體雕刻的影片,整天對著這張影片呆望;有時背誦《雅歌》里的話,有時一個人在房間里,好像有人在他的旁邊;他說一大篇溫和甜蜜的話,他說到高潮的時候,將室內任何的東西,搬到身邊,和它接吻,挽著它并肩的繞行室內;甚至抱擁它,撫慰它,當它真是一個人;他刻意摹擬十年前在傳奇小說里,讀過的那種種的舉動,委身供奉它。

他住的房間里,稀少的什器,十分錯亂;不像從前的整潔了。撕掉的書頁上面,寫著濃厚真摯的情書,涂滿了絲絲的破鋼筆痕,這些書他從前是很寶貴的。

他又買一束美好的信封,把一頁頁的情書封好,上面寫著“中村苔子親展”,只寫這六個字,投到郵筒里。隔了幾天,又摹擬她的口吻,回信;也封好,寫著自己的地址,自己的名字,投到郵筒里。郵差送來后,他拆開來輪流地朗誦。

N大學的研究室,教會的禮拜堂,從前他準時必到,絲毫不敢疏忽的,現在他早忘掉了。

雪川的境內有一所盲啞學校,這是三年前中村苔子讀書的地方。女子部的門前,橫躺著一條康莊大路;兩旁排列了法蘭西梧桐;幽靜而嚴整,是雪川境內獨有的。

下午四時至五時,里邊的學生,排一排二的出來,總看見一位三十多歲的人;身材很長,帶點駝背的;瘦削的面龐架上了一副近視眼鏡;穿的是N大學半舊的制服,手里拿了二三封未寄的信。他站在校門前,向著一個個女學生癡望。

宗老每天在這里等候,差不多有二個月了。

女學生們,看他也面熟了;她們出門后,背著他,和幾個同伴私下做出手勢;用指頭點到自己的面上,忽而胸上,忽而肩上,好像在譏笑他呢!但是他永不曾覺得。

天暗了,一個個女學生也走完了;他于是把信放在懷中,兩手插入褲袋,聳起肩兒,一步一步的踱了回去。

過一天他又來這里,照常站在校門前。

陰沉嚴寒的一天,法蘭西梧桐藏了他們的葉子,只露出幾條枯枝,北風吹出沙沙呼呼的聲響。宗老還站在門前,單薄的外衣的高領,圍住頸項;兩手交藏在袖子里,臉兒灰白,吁出幾口熱騰騰的蒸氣。一群女學生,將走盡了;還不見中村苔子。最后有五六位女學生出來,他忍不住了,便鄭重地對她們行了一個鞠躬禮,然后問她們:“對不起,諸位!中村苔子還在貴校讀書嗎?”

她們不會說話的,只望著他,又對同伴做手勢了。

宗老一肚子的熱心,只換得失望和痛苦;滴下了幾行眼淚。女學生們去得遠了,他才沒精采的回去。

此后他不到這地方了,在室內總是自言自語;或者寫幾封信,約他所思念的中村苔子,到他的寓所來。他投入郵筒后,回到寓所。一聽外面閣閣咭咭的足音,他便說苔子來了!連忙出去接她。他不憚煩的,有過路人,總要開門去望望;而且屢次叮嚀房主人說:“有人訪問我,我是在家。”

島國的春天,充滿了溫暖的太和之氣,青青的樹葉,粉紅的櫻花,渲染這偽文明的都會,引誘人們到虛榮的市上去。

宗老也不能獨守在孤室里,天天到熱鬧的地方;混跡在男男女女的一群中,攢進攢出,忙個不了;好像失掉了什么東西似的,在那邊搜尋。

一天,他走到一家大公司的門前;他停住了。玻璃的壁廚里,裝著一個女性的蠟人;和真的人一樣,穿的很講究的春衣;這是公司里表明有這種新造的服裝。他注視好久,蠟人也無言無語的望著他。

一忽兒,這蠟人竟對宗老點一點頭,笑了一笑;他用手掌拍著玻璃,動也不動;他就在路旁拾起一塊三角大石子,叮當叮當的敲擊這片大玻璃;不多時候,這片大玻璃砰嘭碎了!公司里的事務員,都出來查問;路人也圍著看他。

一位警察扭住宗老,盤問他何故敲碎玻璃?他說:“他們把我的愛人藏在這里,費了我好許多時候才找到,他們是強盜,奪去我的愛人;我自然要打碎這片東西,領她回去。”

四圍的觀眾都哄哄地大笑,愈聚愈多了。

警察便拘住他,扭到警署里去;一群好事者,也連一連二的跟著警察去,看我們的宗老了。

不久,聽說宗老被鎖在瘋人院;朋友們去慰問他,他不相識了。

一九二二,一一,二六夜,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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