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然應該覺得眼熟。
去年,F大中文系組織學生黨員來館,進行了一次重溫入黨誓詞的活動,當時就是這個女生來與他們對接的。
雖然沒見過幾面,但兩人仍舊在一系列的瑣事對接中結下了深刻的“革命友誼”。
時隔半年,周懷衷仍記得她的名字,楚天。
這倒不是受益于他卓越的記憶力,只是因為優秀本身就是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記憶點。
F大的學生,就算拋卻這層光環,她仍不愧于“優秀”二字。
彬彬有禮,落落大方,周身一派象牙塔中天子驕子的自信與自矜。
那是自小在玫瑰和掌聲中嬌慣出來的好勝與驕傲,但卻不是童話故事里不肯親吻青蛙的小公主,而是躍馬提槍、巾幗不讓須眉的花木蘭。
許是盯得有些久了,楚天透過展柜的玻璃,注意到了身后的目光。
她略帶疑惑地回頭,周懷衷上前走近到一個禮貌的距離,笑著打了個招呼,“楚同學,又見面了。”
楚天愣了愣,她似乎也是覺得周懷衷有幾分面熟,思索了片刻后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周老師。”
說起來他倆的年紀也只差了兩歲而已,但楚天總要玩笑般地叫他一句“老師”,他先前掙扎許久未果,也就只能由著她去。
復又注意到楚天已經盯了那幅照片良久,“需要講解嗎?”
“講解倒不需要,”楚天很快就收起了那個淺到幾乎沒有的笑,低落著眉眼,“但我有些問題想不明白......周老師有空聽我吐苦水嗎?”
左右現在展廳無人,周懷衷回以一笑,“愿聞其詳。”
楚天又看回了那張照片,大約是展廳的燈光過于昏暗,給這位天子驕子籠上一層霧一樣的迷茫。
“這張照片有什么問題嗎?”周懷衷忍不住開口詢問。
楚天輕輕搖了搖頭,“沒有,五四運動的歷史照片,從初中歷史課本看到現在,這張......只是換了一個拍攝角度而已。
“我只是在想......你說,在那個年代,這些青年學生的理想是什么呢?”
“救國,”周懷衷不相信楚天想不明白這個,因為答案毋庸置疑,“‘外爭國權,內懲國賊’,這些口號說得很清楚。”
“是啊,”楚天喃喃開口,聲音不大,但在空曠的展廳里,卻也足夠周懷衷聽得清楚,“那個年代,風雨飄搖,有志于國的青年,好像也沒有太多選擇。”
周懷衷沒有說話,他還是沒有明白問題在哪里。
“BJ大學的學生率先走上了街頭,”楚天念著照片下的介紹詞,眼神里滿是羨慕,“敢為天下先的北大啊......北大,游行,這兩個詞好像在好多地方都連在了一起。”
“你是想到了1984年的國慶嗎?”周懷衷莫名覺得楚天想說的是這件事,“天安門廣場群眾游行,幾個北大學生在游行隊伍里自發打出口號標語‘小平您好’,隔天,《人民日報》發文稱,這四字道出了千萬知識分子的心聲。”
“1984年啊......”楚天仍舊在看著那張照片,但她的目光卻好像很遠,仿佛透過那張1919年的黑白照片,看見了六十多年之后,“改革開放,神州大地欣欣向榮,那時候他們的選擇應該很多吧,那個時候,好像不論選擇什么行業都對社會有用。”
“現在也是這樣的。”周懷衷接話道。
楚天扭過頭來,認真地看著他,搖了搖頭,“不,不是。”
周懷衷皺了皺眉,他下意識地以為這又是什么激進的年輕人發表的偏激言論,但楚天很快地嘆了口氣,補充道,“或者說,對于我來說,不全是。”
“為什么?”
“因為我是學中文的。”
“所以呢?”
楚天自嘲地笑笑,“‘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啊,古典文學,對當下有什么用呢?”
周懷衷有些不懂了,大約是他理解錯了,否則,這個問題無論如何也不該是她的水準。
但楚天依舊在看著他,仿佛認真在等一個答案,他只好說出那個顯而易見的答案,“留存民族根基,傳續文化血脈。”
楚天笑了笑,“實不相瞞,我思想匯報也是這么寫的。”
明知故問的問題從來不會太簡單,周懷衷安靜地等著她的下文。
“但我最近發現,這個答案好像過于縹緲了,就像......那個詞怎么說來著?哦,遙遠的哭聲,我花了那么多時間去追遙遠的哭聲,卻不愿意去聆聽當下的苦難,這不是很可笑的事情嗎?”
“話也不能這么說......”周懷衷不是中文系畢業的,他無法感同身受,好在他好歹對歷史不算陌生,還能從中舉些例子,“就像魯迅先生,他是以筆為刀、針砭時弊的戰士,亦是研究中國小說史的大家。
“像陳獨秀,我黨早期領導人,也專注于研究傳統的音韻訓詁學。
“像聞一多,民主斗士,在杜詩、楚辭、樂府、《莊子》的研究上皆有成就......”
周懷衷還想再例舉,卻見楚天看著他笑,他有些疑惑地停了下來。
楚天微微仰頭看著他,“我實在不是有意抬杠,但這反例也太容易找了......你怎么不說班超投筆從戎、大唐文人從軍呢?”
“這不是一回事,”周懷衷輕輕搖搖頭,“我只是想告訴你,當下的苦難與遙遠的哭聲,有時候并不矛盾。而且,漢唐與現在......這是不同的價值觀。”
“那百年前與現在也不同啊,”楚天聳聳肩,旋即收起玩笑的神色,“大人,時代變了。”
這本是輕松跳脫的網絡段子,但楚天愣是說出幾番沉重的意味。
“時代只是在變好。”
“沒錯,”這回楚天倒是深表贊同地點了點頭,“時代當然在變好,技術發展迅速,古典文學研究所需要的文獻材料有了電子版、有了影印本,依托于技術手段,遙遠的哭聲被定格了。
“我一直覺得,這些研究之所以有意義,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很多東西如果當下不研究,后代可能看不到了。可是先進的技術解決了這個問題。”
“但這并不能說明古典文學的研究就失去了意義,”周懷衷反駁道,“譯注、標點、校釋,讓那些沉寂在古籍中的內容被更多人知道,讓傳統文學的魅力為更多人所接受,這才是古典文學研究更重要的意義,更是這份工作之于時代的偉大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