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急著跑?”信包在前邊仰望道,“那只是幾團陰森的云霧而已。”
“誰說?”信孝顫拿茄子慌奔道,“剛才好像看見突然冒出幾張猙獰的大臉,從夜穹高處惡狠狠地瞪下來……”
瘸書生揉搓眼角,皺著臉猜測道:“似是‘蜃影’之類。”長利憨問:“什么?”
“所謂‘海市蜃樓’,”信澄以巾掩面,著地翻滾而至,從一個意想不到的角度挨近湊覷道,“純屬自然奇觀,你們沒聽說過嗎?”
“我亦曾耳聞。”瘸書生拄著鐵拐轉顧道,“據稱有景有人,幻呈巨大影像。卻從未親眼看見……”
有樂伸扇拍打道:“就料到你們要這樣說!”
信澄拉巾遮嘴,加以探詢:“我似乎聽到有樂一路呼天搶地。不知遭遇何事?以至聲徹四野,悲情濫觴……”
“休提。”有樂先敲腦袋,隨即強掩懊惱,攏扇說道。“總而言之,難搞!在這兒摸黑兜兜轉轉,許多事情不對勁……”
長利亦有同感:“不知道為什么公孫淵父子在我們眼前又被殺了一次?”
信包忙著劃火點煙,臉沒抬的說道:“從迷霧中穿越漫游的那些‘時間點’多是混亂的,你不要以為‘什么什么’……”
我問:“什么是‘什么什么’?”
信包拉藤椅坐下吞煙吐霧,眼光迷懞道:“就是那什么……”
我難免困惑:“究竟是什么?”信澄見我瞠然不解,便湊近告訴:“你決計猜不到此前我和他一起去找宗麟公和信照他們,卻迷路撞見什么……”
有樂伸扇拍頭,不耐煩道:“先陪我去尋找鐘會要緊,別在這兒閑扯!踹過我一腳,誰知他又跑去哪里了?”
長利亂望道:“起初看見那邊似有個大棚倉,這會兒又瞅不清卻在哪兒?或許鐘會先已溜進里頭躲起來,打算藏到天亮再露面……”信包叼煙瞥覷道:“別以為我不知你也想去躲藏,卻未必能有命熬得到天亮。我早就擔憂,漫無目的到處穿越,難免遲早要有后果,眼下的情勢就很不妙……”
“誰說漫無目的?”有樂嘖出一聲,顧望道。“我要找人……”
“時間長河漫無邊際,”信包搖頭自嘆。“一旦錯過就找不回來。我看世人皆難有二次機會……”
有樂抬手捂耳,匆往前尋,郁悶道:“不管你如何悲觀,我要先拉鐘會離開,然后去找信雄他們……”
“眼下鐘會頂多才十三歲。”恒興表情嚴肅地告誡。“你若硬拉他走,恐怕歷史上‘三國歸晉’初期這一段就沒戲了。”
“有他才有戲?”有樂不以為然,搖扇反詰。“誰也擋不住歷史潮流。我看未必沒他就不行……”
“這個世界沒誰不行?”信包噴吐煙霧,目光迷離的說道。“日月星辰不都照樣轉?”
“恐怕沒我還真不行。”坑里有語低哼道,“人折騰出來的歷史,不能沒有人。尤其是能起關鍵作用的關鍵人物,惟憑一己之力推動時勢往前,抑或逆反潮流向后倒退。總而言之,沒人就沒戲……”
有樂他們紛紛轉望,惑問:“誰這樣關鍵?”
“比如我。”表情宛若哭笑不得的金發小子從坑內爬出來回答,“只須搶先找到那個哨子,賣給羅馬首富老克拉蘇,必能指望因此使我也有錢,順勢將門路拓寬,便可找到辦法推動命運朝著對我有利的方向好轉,從而改變許多事情……”
“原來你在這里,”有樂伸扇一拍,忙問。“卻把秦納帶丟哪兒了?”
信澄匆拉紗巾遮面悄詢:“他是誰呀?”有樂敲頭告知:“蘇拉。此混蛋來自公元前,性格既勇敢又狡猾,被形容為‘半狐半獅’。可別小看這廝,日后屠戮西方長期令人聞名喪膽,曾經譜寫爛漫詩文的雙手沾滿了無數血腥……”
表情宛若哭笑不得的金發小子捂額后退,朝暗霧亂指著說道:“先前望見那邊有個谷倉,秦納這‘愣頭青’急著跑去,我跟在后邊不小心一腳踩虛,掉入積水齊腰深的土坑……”
“剛才我也看到,”信包噴煙轉覷道,“那個不一定是谷倉。”
“里面好多干草。”禿漢愣頭愣腦往回跑,上氣不接下氣的搭茬兒道。“還能是啥?”
信澄拉巾遮頰惑詢:“這又是誰來著?”信孝聞茄告訴:“愷撒的未來岳父,女兒生下的外孫女嫁給龐培……”
“秦納!”表情宛若哭笑不得的金發小子抬起木槌兒先往禿漢腦袋上敲打,隨即推搡探問。“為何又跑回來?”
禿漢將其撞開,繼續慌奔,叫嚷道:“后面有東西追……”
夜霧中黑影幢閃,眾多奔騎突至。信孝顫茄驚呼:“怎竟驀然冒出大群兵馬紛往這邊沖擁過來,快找地方避一避……”瘸書生揉眼愕望道:“看服色裝束似是高句麗兵……”
向匡在后邊打著火把照覷道:“沒錯,像是‘句驪’!”一騎忽撞過來,掉進坑里,有個披發凌亂之人離鞍躍落,翻摔泥濘中,爬起取箭急呼:“快逃!有東西追殺我們……”
我正惑瞧,倏聞異聲哮鳴,奔騎亂摜,一時人仰馬翻。披發凌亂之人棹弓匆射,移軀穿躥,連發數矢,惴瞧道:“竟似古扶余人傳說中的‘天降異煞’,瞬間殲滅過整營渤海前哨……”
數軀從半空斜墮跌落,將披發凌亂之人從我面前撞摔泥坑。此前遇見的那個粗須甲士剛攀上土坡,迎面一匹無頭馬橫摔,砸土飛揚。粗須甲士慌往下跑,駭然道:“這里太危險了!”
昏暗之間有影飆近,越空掠殺凌厲,又有數人頃遭撲擊,連同坐騎截裂殘缺,往幽霧里扯腸飛拽。
未容瞧清,數道翼風侵凜,獵然從頸后掃近。我揚手發讖,頃隨勁氣沖宵,騰涌如龍,連續甩投幻芒熾擊。
陰霾中亦有厲光交殛,轟然震落,其勢強渾。我隨大片傾灑的泥土翻摔斜坡,滾落水洼之中。
我懵了一會兒,撐身爬起。暗霧里傳出異聲“呃、呃”微響,似漸臨近。
忽感腕間搐疼,我抬手看見朱痕變若劍形。轉面卻瞧不清又有何兇險在側,難免惶惑:“暗示什么?”
仰瞧夜穹,陰晦莫名。心頭摧迫巨大的壓抑之感,倍加郁結積堵,難以言狀。
但聽一語悄喚:“我在這里。”
我聞聲顧望,未見有樂他們在后,不由驚慌:“卻都跑去哪里了?可別把我孤零零的丟下在此……”
“不要亂望別處,”泥地里蠕動之影低喚,“我在你后面。”
我睜大眼睛,怔瞅道:“你是誰呀?”
泥濘里抬起一張模糊難辨之臉,向我拋眼,緩緩湊近,壓著嗓音說:“猜猜我是誰?”
我猜不出,難免納悶:“誰呀?”
“有這樣難猜?”泥人探近眸前,提桶擱在旁邊,低聲嘮嗑。“雖是萍水相逢,卻也并不陌生。”
我往旁移避,自瞧手腕,說道:“萍水相逢就是陌生。除非果真一見如故……”
那人不顧滿身泥污,挪軀過來挨著我坐下,端詳道:“即便素昧平生,亦不見得非要視如陌路。況且我們先前曾謀過面,再次相遇,即是有緣……”
我又挪避著說道:“你一身泥,別靠得太近說話。”
“不得不這樣說悄悄話,”我旁邊的泥人挨近低言,“以免過于聲張,或被干掉。”
我轉面詢問:“被誰干掉?”
滿面泥漿之人拿起井蓋遮掩,小聲告訴:“難道你先前沒看見,暗霧里有東西出沒無定,接連殺戮許多人馬。最慘是那幫高句麗人,猝然遭襲七零八落……”
我搖頭回答:“剛才沒看清究竟是什么……”
“無非兇神惡煞。”滿頭沾泥之人雖然鬢發蓬亂,其態依仍精矍,猶如梟視狼顧,在畔低哼。“凡人等閑招惹不起。然而我也不怕它……”
我揉目辨覷其模樣,惑問:“誰皆嚇得亂跑,你卻為何不怕?”
滿身泥漿之人在昏光遙爍中徐徐轉面,腫著眼泡兒,睥睨道:“因為我有謀略。”
我怔瞅道:“什么謀略?蟄伏暗霧中伺機出沒的兇惡東西似能看得到我們,然而咱卻瞧不見它在何處。這時候還能有何伎倆可用……”
滿身泥漿之人湊近悄謂:“此前遇襲之時,我覺得其能看見綢衫、衣甲之類。因而我把身上多余之物除掉,你瞧就像這樣光溜溜……”
我不由窘問:“你為何光身呀?”
“并非光身。”泥人拎桶反問,“難道你沒看見我身上還涂有一層泥漿?”
我匆忙移眸,難免不解:“為何涂一身泥?”
“建議你也這樣做。”滿身泥漿之人挨近伸嘴耳語。“因為……”
我沒等多聽便提出質疑:“真以為這樣子涂泥,它就看不見你?”
聞聽土坑外傳來細微動靜,那人又忙著抓泥往臉上擦抹道:“事實證明,確實看不到。”
我不安道:“有動靜轉往這邊,其似直接沖你來了,還說看不到……”
倉促涂泥之人惱瞪道:“分明是沖你來的,竟還嘴硬……”我躲到他后面,張望道:“從這個角度看,明顯就是沖你來的。還不快跑?”
那人忙碌涂泥之余,嘖然道:“真以為跑得過它?先前我看見其有翅膀,不如趕緊隨我一起除衫涂泥,記得胸前要多涂一點……”
我抬手欲往霧氣沖漾之處發讖甩殛,忽挨臂肘磕臉而倒。那人顧不上繼續涂抹泥巴,從旁投拋井蓋飛去別處,不知誰挨擲叫了聲苦,摔下斜坡。我捂頰惱覷道:“搞什么?忽然抬起胳膊撞到我眼冒金星……”
那人湊來察看,伸手揉搓,撫慰道:“磕瘀了?沒事揉揉就好。如果你長得尤為好看,有人說你丑,你根本不會放心上,因為你知道自己長得好看。況且只黑一邊眼圈……別哭鼻子!我給你說個冷知識,豬其實很愛干凈的,只是你給它的環境比較邋遢。還有豬的嗅覺比狗還要靈敏。好了,暫時沒危險。知不知曉我剛才干了什么?”
我揉眼轉望道:“你把向老二那個井蓋投去哪兒了?好像砸到誰……”
涂泥之人又拋眼投覷道:“其實我也跟小姑娘差不多,看起來純良無害,實則生猛。做人做事要光明磊落,絕不能干缺德事。臉皮厚吃個夠,話不能這樣說。休想跟曹爽那樣以此為口實,拔除自己身邊的肘腋之患。雙方都知道自己在走一步險棋,但也只能一條道走到黑。只要他們能做到,他們就一定會做。你覺得我們沒做這些事嗎?世道就是這樣,這是個骯臟的世界。關乎生存之時,就像‘熊來了’的游戲,只要你并非跑在最后一個,被吃掉的就不是你。剛才我拋井蓋,及時把暗霧里的兇物引開……”
我爬出坑邊,懵然探詢:“誰在那邊,剛才被你亂投井蓋擲翻下坡……”
“井蓋并非亂投。”涂抹滿身泥的那人拎桶跟隨在后悄謂。“分明有意而為,暗存心機,適時將兇險從咱們跟前引往斜坡之下。你該知道最危險的不是追在背后的熊,而是側面的狼。你和狼一起被熊追,想活要看誰逃得快。狼未必要你命,只須使你受傷,跑慢落在后邊,被熊吃掉的就是你了。”
昏暗中有人低喚,我未及聽清,但見霧影迷漾,驀有銳氣沖激而過,其聲嘎然而絕。
涂泥家伙驚道:“它似又回來了,快跑!”我揚手欲發幻讖,卻被推了個趨趄。滿身沾泥之人拽我急奔,到坡邊撿起井蓋,匆忙甩投別處。
我瞥見披發凌亂之人猝遭擲翻,未容細瞧,涂泥家伙又倉促拉我跑離,匆穿迷霧踉蹌奔躥,低哼道:“太慢,但總比裝死強……”
忽挨一扇打臉,有樂冒出來,迎面拍打道:“裝死有用嗎?”
幾個趴在旁邊土坑里裝死的家伙紛紛爬起,信孝擠于其間,顫茄轉望道:“那個拎桶的老泥翁是誰?”
“所拎之桶顯得說不出的莫名眼熟。”恒興按刀探覷道,“一時想不起曾在什么地方見過,從哪兒拾取的?”
長利湊近蹲瞅道:“越看越像天然和尚拎著喂豬的那個桶……”
“喂豬?”信包夾著煙卷棒兒,瞥他一眼,坐在藤椅上不無納悶道,“記得我們好像喝過里面剩余的水……”
有樂搖了搖扇,在坑旁回顧:“但我卻似沒喝,不像你們這么猴急……”
“此乃酒桶。”面目模糊的老泥翁提桶說道,“先前我撿來盛酒。里面還剩余一點,誰要喝就自己請便。”
我隨信孝和長利搖頭后退,牙疼的瘸書生卻搶上前捧桶就飲,咕嚕幾口即盡,咂嘴說道:“正急著找東西麻醉自己,免受痛楚難耐……”
老泥翁惑覷道:“你頭上這頂皺皺巴巴的帽子顯得眼熟,使我想起誰來著……”
“此是遼東帽。”牙疼的瘸書生擱桶說道,“我將其保養得很好,應該沒你臉上皺紋多,卻讓你想起誰?”
“我想到一人,”信包以食中二指夾煙卷棒兒坐望道,“綽號‘遼東帽’。”
“所謂‘遼東帽’一般是指管寧。”有樂搖扇轉顧道,“其乃漢末三國時期著名隱士。身為管仲后裔,名士學者,與華歆、邴原并稱為‘一龍’,著作《氏姓論》。留有‘不違本心’的軼事,以及‘割席’典故,由此衍生‘割席分坐’、‘割席斷交’的成語。宋末文天祥所作《正氣歌》亦頌及其事跡曰:‘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
瓜皮帽兒那廝擠上前說:“我曾想化名‘厲冰雪’寫文章張帖村口譏諷那些使我屢應童子試不中的八股文老師……”長利憨問:“你怎么還在念小學呀?”信澄亦在一旁稱奇:“沒想到他一把胡子,仍在童塾廝混,充當童生……”
瓜皮帽兒那廝惱嘖一聲:“上升進取之途擺明受堵,所以我發誓提倡維新……”忽挨折扇拍臉,打去旁邊。有樂攏扇說道:“東漢末年的管寧有高節,是在野的名士,避亂遷居遼東,甚至還要東渡更遠的帶方諸島,一再拒絕朝廷的征召,他常戴一頂黑色帽子,安貧講學,名聞于世。雖然晚年回歸中原,管寧嚴格奉守清廉的節操,凜如冰雪,不肯出來做官。”
長利不解:“他為何拒絕做官?”瓜皮帽兒那廝惱瞪有樂之扇,捂鼻懣答:“他或已看透,但我還未。你要當心將來我率軍打去你家,乘勝搗毀你的茶廬‘如庵’……”
有樂隨手一扇將其往旁拍開,不以為然的笑謂:“他亂蓋的這個名稱真好!甚合我意……”
瓜皮帽兒那廝捂額忿視道:“然而并非亂蓋。別忘了我來自你后面,你離世二百三十六年后我出生,呱呱落地于南海西樵山銀塘鄉,具體位置處于東晉南安侯兼‘鎮南將軍’兼吏部尚書兼廣州刺史阮遙集帳下老友‘南海太守’鮑靚的女婿葛洪曾經修真試煉的丹灶蘇村,那個地方早年聚居者多屬追隨阮孚公及其親族故友南下的祖逖兄弟殘余家人和蘇峻一些幸存的后代,蒙獲阮公庇蔭而未亡。畢竟祖逖胞弟祖約反叛被滅之前,曾與阮孚多年友好,留有‘祖財阮屐’軼事典故。阮公念舊,后來‘割席’也沒決絕徹底,仍關照故人的余族,并在晚年還讓親屬和舊部妥妥地罩住……”
“割席。”信孝瞟他一眼,聞茄述說。“此語出自‘割席分坐’典故。年少之時,管寧和華歆一同在菜園里刨地種菜,看見地上有一小片金子,管寧不理會,舉鋤隨便鋤去,就跟鋤掉瓦塊石頭一樣,華歆卻把金子撿起來再扔出去,顯得猶豫不舍。還有一次,兩人同坐在一張草席上讀書,有達官貴人坐車從門口經過,管寧照舊讀書,華歆卻放下書本跑出去看。管寧就割開席子,分開座位,說道:‘你不是我的朋友。’”
“此即‘割席斷交’。”有樂在我旁邊搖扇感喟。“但我更欣賞的是他另一軼事。管寧的妻子先死去,知心故友勸他再娶,管寧說:‘每次閱讀曾子、王駿之語,心里常常表示贊許,哪里能自己遇到了這種事而違反本意呢?’管寧非僅對待妻室‘不違本心’,這位身高八尺的美男子一生固守初心。漢末天下大亂,管寧與邴原及平原人王烈避難移居遼東太守公孫度的領地。公孫度空出館舍等候他們。管寧拜見公孫度,只談儒家經典而不語世事。此后,管寧居住在山谷中。當時渡海避難的人大多住在郡的南部,而管寧卻住在郡的北部,表示僅只暫居而無遷徙的意思,許多人漸漸都來跟從他,一月之間就形成了村落。”
信包抬著手,卻似夾煙忘吸,憬然道:“由于管寧頗受人們愛戴,曹操在中原得勢后征召管寧,公孫度的兒子遼東太守公孫康截斷詔命,不對管寧宣布。中原地區稍稍安定后,逃到遼東的人都回去了,只有管寧安閑自在,就像要在遼東終老一樣。當時公孫康對外以朝廷的將軍太守為號,但在內確有稱王之心,想要謙遜的以禮授予管寧官職,讓他輔佐幫助自己,但最后還是不敢對他說,由此可見他就是如此受到敬畏。”
瘸書生不顧牙疼,揩淚唏噓:“管寧在遼東,居住三十多年。魏文帝曹丕詔令公卿大臣舉薦獨行特立的隱士,當上司徒的華歆舉薦了管寧。曹丕就專門派豪車前往征召。當時公孫康已死,卻因兒子年幼而由其弟公孫恭嗣位,但公孫恭患病喪失了生育能力,身體虛弱不能治理,而公孫康之子公孫淵才智出眾。管寧擔心禍亂將起,于是帶著家眷部屬渡海回到北海郡,公孫恭親自把他送到南郊,加倍贈給他服飾器物。自從管寧東渡,公孫度、公孫康、公孫恭前后所給他的資助饋贈,他都接受后收藏起來。卻在西歸故土之時,全都封好退還給了公孫氏。”
瓜皮帽兒那廝在后邊忍不住悻悻的說:“為什么要歸還?或許我還是比不上他氣節高,因為換成是我就未必舍得這樣做……”
信孝瞟他一眼,聞茄說道:“管寧回到中原后,曹丕下詔任命管寧為太中大夫,管寧堅持辭讓沒有接受。曹丕駕崩,魏明帝曹叡即位,改任華歆太尉,華歆稱病請辭,愿將太尉一職讓給管寧,曹叡沒有同意。但還是下詔征召管寧為光祿勛。當時司空陳群也上疏舉薦管寧。曹叡又下詔命令青州刺史遣送管寧來京都,供給車馬、隨從、褥墊、路上廚司食物。管寧自稱草莽之人并上疏辭讓。十余年間,征召管寧的命令接連不斷,常常在八月賜予牛酒。司徒陳矯逝世,司徒一職懸空半年。曹叡問侍中盧毓誰可任司徒,盧毓舉薦管寧,仍無結果。正始二年即公元二四一年,太仆陶丘一、永寧衛尉孟觀、侍中孫邕、中書侍郎王基等人向魏帝曹芳舉薦管寧,曹芳下詔,以隆重的禮節去聘請,適逢管寧去世,享年八十四歲。”
“高節始終。”瘸書生指著皺帽兒嘆息,“便似此帽,不受一絲雜塵沾染。他家里人后來告訴我,管寧自從避難遼東及返回到中原,常坐在一個木榻上,持續了五十多年并未席地坐過,由于屈膝而坐,膝蓋頂起被褥,小床上的被褥與膝蓋接觸的地方都磨穿了。”
長利憨問:“誰送給你這頂皺帽兒?”
瘸書生皺臉不答,忍耐牙疼,搖首自嗟:“管寧不為遼東獻一計,僅只堅持數十年如一日地親自教化民眾,傳授詩書禮儀。后來公孫淵果然襲奪公孫恭之位,串結孫吳,蛇鼠兩端、反叛曹魏,僭號稱王,被司馬懿攻滅。遼東人死亡逾萬眾,正如管寧所預。雖然孫權評價公孫淵‘天姿特達,兼包文武’,但他豈是司馬懿的對手?當初公孫淵聞魏軍來攻,求救于東吳,孫權也出兵為其聲援,并給公孫淵寫信:‘司馬懿善用兵所向無前,深深為賢弟感到擔憂啊!’”
“其實他也不算太差。”滿身抹泥的老翁在我后邊提桶低嘆,“頗具智略,差的是運氣。有時候要比誰處境更糟,撐不住就一把輸光。適逢連降大雨,遼水暴漲,平地數尺,魏軍恐懼,諸將思欲遷營。我下令有敢言遷營者斬。都督令史張靜違令被斬,軍心始安。公孫淵率軍乘雨出城,打柴牧馬,安然自若。魏將皆請求出擊,幸好我不允。否則恐怕中計……至于管寧,在我看來,他這種高士,不出來當官也算懂事。明哲保身,隱逸避世,好過在官場不小心失勢,落得枉然被殺的收場。畢竟世道黑暗,我亦經常驚覺自身難保。當初我也不想做官,設法裝病臥床不起,怎奈曹操百般逼迫,甚至派人威脅說,我如果還和以前一樣躺在床上不出仕,便要被逮捕。我聽聞后非常畏懼,只得就職。”
“你后面那個涂抹一身泥的老翁是誰來著?”有樂伸扇拍我肩膀,惑然轉覷道。“看看他的褶子臉,一幅標準的奸像。”
涂泥老翁徐徐轉面,提桶回答:“我乃賢達之士,泥污遮掩不住慈眉善目。”
戴草笠的小家伙從瘸書生后邊伸頭出來,吮指悄問:“仲達,真的是你嗎?”
涂泥老翁愕覷道:“你這小鬼,卻是何來歷?”
戴草笠的小家伙朝他做鬼臉,吐舌兒道:“我像不像春華,亦即你老婆‘春小太歲’,年少時候曾經一起在湖邊搭棚看星星……”
涂泥老翁沒等多聽就憎厭道:“休提那老東西!你們不知其有多惡毒,她父親張汪四處宣揚說我有才,曹操聞名征召我入朝任職。我不愿屈服于曹操,便假稱有風痹之疾臥床難起,為拒絕征召,我借口自己有風痹癥,身體不能起居,無法出仕。曹操不相信,派人夜間去刺探消息,我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像真染上風痹一般。孰料家人晾曬書籍,忽遇大暴雨,我不由自主地起身奔去收書。家中惟有一個婢女目睹,張春華擔心我裝病之事泄露出去招致災禍,竟親手殺死婢女滅口,而且親自下灶燒火做飯。后來我不想看到她,搬去住進側室的別院。張春華很難有機會見我一面。我生病臥床,張春華前去探望病情。我忍不住說:‘老東西真討厭,哪用得著煩勞你出來呢!’張春華羞慚怨恨,于是拒絕進食,想要自盡,便連她的幾個孩子也都跟著不吃飯。我驚恐而賠禮道歉,張春華才停止尋死覓活。我出來后對別人說:‘老東西不值得可惜,只是擔心害苦我的好兒子們罷了。’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這小娃兒莫扮那老東西,有本事不如直接裝鬼嚇我……”
暗霧悄漾,伸來一張獰異之臉,突然裂開血盆大口,綻現尖利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