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溯到九點三十分。
余生財團,中心大廈頂層三十六樓,靜謐走廊空無一人,與走廊不同的是,那間走廊最里面的一間高層辦公室內卻是站滿了烏壓壓一群黑衣男人。
黑衣男人分站兩側聚攏成半圓形狀,在他們中央則跪著一個中年男人。男人身體緊繃,似是竭力克制自己顫抖。
一個彪壯大漢突然上前,面無表情地按住男人腦袋往地上砸,“砰砰砰”的讓他對著站在上方的段聲磕頭。
偌大的辦公室本就靜寂無聲,此刻腦袋與地板相撞的聲音顯得突兀又正常。
段聲雙腿交叉,怡然虛靠在一張紫檀木辦公桌前,對眼前的一切恍若無睹。
他抬眸看一眼腕上手表,將近晚上九點半了,段聲長眉微蹙。
熟練的將襯衫袖子挽起,露出一小截精壯手臂,段聲長腿跨過辦公桌邁至室內的小型吧臺,倒了一杯82年的拉菲。
回到那跪著的中年男人身旁,段聲在三步遠的位置停住,立即有手下敏捷利落的搬來張椅子。
段聲坐下,姿態閑適優雅,兩腿交疊,一手托著酒杯,一手搭在膝蓋上,動作慢條斯理:“行了,別磕了,再磕下去地板就要臟了。”
得了他的吩咐,黑衣大漢一把甩開中年男人,表情不屑。
中年男人額頭已有大片紅腫,隱隱有血絲滲出。沒了禁錮,他整個人軟趴在地,原本熨尉體貼的西服外套也糅皺一團,形容狼狽,丑態不已。
段聲把玩杯中紅酒,眸中溫涼:“永叔在我手底下做事也有五六年了吧。”
彭永眼眶微紅,他知道段聲說什么,想發聲,可他控制不住哆嗦的唇瓣,嗚嗚半天也沒能吐出個字來。
耳邊又聽到段聲說話,一字一句,明明只是簡短的幾句話,他卻感覺比剛剛強摁他磕頭時還要凌虐殘酷:“永叔也是看著我爸長大的了,人雖說我為人涼薄,但總歸念著幾分舊情,對永叔你們這等以前跟隨父輩的老人也算極盡所能的幫襯了。但再寬容也得有規矩,背后來人一刀這種事換成誰怕都不能盡善,尤其幫對付我的還是裴家人。”
彭永顫抖得眼眶淌了兩行淚水,吱吱的“我,我……”反復好幾遍。
段聲這番話令彭永心里既悔恨又愧疚,然更多的還是恐懼,對段聲的恐懼。
段聲看起來是溫潤如玉謙謙和煦的儒雅君子,論起手段來卻比誰都狠。
試問一個十二歲就離了家族庇佑,身無分文他鄉遠走一去渺無音信的人,在他人尚未察覺中就在全球建起了一個新的商業帝國——余生財團。
權勢、富貴、名望、地位一樣不缺,撇開這些不說,光憑他段家六少的身份就能在南城橫著走了,且近兩年他還掌了段家的實權,這樣的人能溫和到哪去?
彭永曾私下陪段聲玩笑,問他“段六爺”這樣不甚合規矩的稱呼由何而來。
段聲這么說:“以前道上混的時候取了個諢名叫段六,后來受人們抬舉尊稱一聲六爺,久而久之便傳開了,說了他們多少次也不頂用。”
如今道上道外,無論生意場上還是風月場下,哪個見了他不是一聲“六爺”,連他們這種老一輩的、輩分大的亦不敢托大,跟著人老老實實地喊爺。
眼下彭永不存在僥幸念頭了,他只求段聲能放他一馬。
當初興遠港灣項目本是段聲提出投資開發的,打算與世界第一IT公司合作建設航運科技,彼此就差臨門一腳簽合同了,不想段聲突然陷入一樁性侵丑聞。
有人站出來稱兩年前段聲在一輛賓利車內性侵她,還給出了一段她和段聲車外到車內的監控錄像。
盡管彭永知道一切只是無稽之談,奈何段聲本人非同一般,這件事瞬間就在網絡爆發,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
再加有心引導,那邊IT公司再一權衡利弊,這個項目就落到了裴建光手上。
而彭永在其中無疑發揮了莫大“作用”。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本就是天經地義亙古不變的道理。
擔心事發,彭永早早給自己安排好后路去了澳洲,然而他萬萬想不到,他竟會有被人逼得毫無去路乖乖“回頭”的一天。
果不其然,才一踏入國內,他便被人強硬的帶到這了。
彭永心如死灰,他粗喘了好一陣,方磕磕絆絆的說完今晚第一句話:“陸,六,六爺,是我見利忘義,求,求您放我一次。”
段聲斜眸覷他,目光寒涼。他走近彭永在他跟前蹲下,用酒杯杯壁抵住彭永臉頰,微微用力將他低垂的頭稍稍抬起。
冰冷的玻璃邊緣觸碰臉上,仿佛直接滲入到彭永心里。
彭永視線與段聲對上,額頭紅腫出血的那塊似乎更疼了,疼得腦袋發嗡,一個眩暈差點暈過去。
幸好只是一眼段聲便直起身走了,他把酒杯遞給一個黑衣手下:“臟了,拿去處理掉。”
說完走往水池,洗凈手,扯過兩張紙巾擦干,段聲才給了彭永答復:“放永叔一次也不是不可。看在你與我爸曾經的交情上,這樣吧,我留下你兩根指頭,你看是否可行?”
“可,可,可行……”彭永面色慘白。
“另外……”段聲扔掉手中臟了的紙巾:“替我捎句話給三伯,告訴他,他下次若還想用那些鬼祟伎倆,就別怪我這個侄子不敬長輩了。”
彭永哆嗦著身子應了,恰在這時,門外忽然闖進一個黑衣大漢,彭永心一抖,他自然認得來的大漢是誰,正是今日親去“提”他的阿成。
彭永生怕又起什么變故,卻見阿成徑直奔向段聲,腳步生風,頗有些急切。
“六爺,找到太太了,人在警局。”阿成掐滅通話,將手機滑進衣兜。
段聲聞言一頓,雙眸頓時如寒星般攝人,“怎么回事?”
阿成吸了口氣,把事情經過簡明扼要的說了一遍。
段聲語氣已然冷了八個度:“先去警局。”
阿成片刻不敢耽擱,跟著段聲就出了辦公室,徒留下戰戰兢兢的彭永和一干面無表情卻寒氣逼人的黑衣壯漢。
現在剛過了九點三十,從余生大廈中心到市警局至少也要三十分鐘,不加上堵車、紅綠燈情況下。
陰沉天空又下起了無邊細雨,勾噪得煩人。明暗燈光起沉浮落,其中一束剛巧落在段聲側臉,變幻輾轉,輪廓若隱若現。
車內,段聲掛斷電話。阿成心領神會,曉得自家爺叫了人開路,當下不用多說,油門一踩,直接加到他所承受的最大極限。
于是到得警局時,也才用了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
三樓偵察局辦公室,周紹庭極為意外的揚眉,目露不解:“你怎么來了?”
“找人。”段聲音色渾厚好聽,有點像大提琴奏出的樂調:“不是有個來報警的小姑娘,人呢?”
段聲溫淡的目光回視周紹庭,直接發問。周紹庭挑眉,小姑娘?他略為一想便想通了關鍵。
周紹庭看得出來段聲雖面色不顯,氣息卻有些沉冷,只得掩下滿心詫異,朝休息室那堵靜閉的門頷首,示意人在里面。
待段聲從沙發上找到秋郁寧身影,輕俯下身抱她入懷,頭埋入她脖頸,嗅得滿鼻清甜香氣,段聲方覺一顆空曠寂靜的心被填滿充盈。
秋郁寧半夢半醒間只覺有人輕觸她臉頰,反反復復,粗糲薄繭的指尖磨得她臉微微發癢。
熟悉的雪衫冷香從鼻間鉆入肺腑,秋郁寧雙眼微睜,黑暗的視線內頭頂是她熟悉的身形輪廓,似夢非夢的,秋郁寧輕聲問:“段聲?”
“嗯。醒了。”
聽到段聲略帶清冷的聲音,秋郁寧這會兒是全醒了。
段聲扶她坐起,順帶替秋郁寧揉捏肩頸部,低聲問:“把燈開了?”
肩上那雙手力道分明,指尖偶爾碰到裸露的肌膚時還帶起一陣溫熱的顫栗,秋郁寧下意識地挺直后背,斂眸應了。
“一會兒先去衛生間洗洗臉。”
“嗯。”秋郁寧摸摸臉頰,發現自己臉上黏濕一片。
怔愣間秋郁寧只覺眼睛被覆上一層溫熱,她下意識閉眸,眼睫輕顫,感受到段聲在她眼上來回輕吻,耳邊是他細弱到模糊不清的呢喃。
不消一會兒段聲便放開她,開了燈,讓秋郁寧去了衛生間洗漱。
衛生間的便捷式水龍頭旁有個置物架,上邊擺了一應洗漱用品。秋郁寧目光一一掃過,落在一瓶洗手液上,擠出些來涂抹。
待洗過了手秋郁寧才肯從水龍頭接滿一捧水洗臉。水溫不冷不熱,剛好合適,卻恰到好處的溫暖了秋郁寧冰涼的雙頰。
秋郁寧不禁愣怔。以前她從睡夢中醒來都是直接用冷水洗臉,刺激她犯困的沉睡因子,后來有了段聲,段聲便再沒讓她碰過冷水。
才幾月,自己就習慣了?
她往架上放置的紙盒里抽出紙巾來擦臉上停留的水跡。額前厚厚的斜劉海因為被水洇濕,分了好幾縷,露出一條由額頭蔓至眼角的狹長疤痕。
秋郁寧將濕了的紙巾扔進垃圾桶,伸手整理劉海,很快厚厚的斜劉海又由上到下不一外露的遮住了那條傷痕。
……
周紹庭背靠走廊上的竹葉青,手指著段聲左手無名指上的半月形鉆戒,似笑非笑:“上次還沒看到,不說一下?”
“就是裴建光綁人那次。”
“嗯?裴建光被你逼得狗急跳墻那會兒?他說綁的陸如枚逼你就范,結果沒綁成,擄的人是秋郁寧?”
段聲不置可否。
當初裴建光從段聲手里截了興遠港灣的項目,可惜人能力手段不夠,施展項目不順,偷雞不成反蝕把米,賠了錢財,也丟了自個兒在裴家的聲望地位。
當然這其中難免沒有段聲的推波助瀾。
之后段聲出手收購興遠的項目,裴建光卻死活不愿,磕頭跪拜地求段聲,結果顯而易見。
裴建光被逼得狠了,決定一不做二不休。他聽說段聲對陸家的陸大小姐陸如枚有三四分意思,就讓手下人去“請”陸如枚,好逼段聲妥協。
段聲也著實沒料到他跟裴建光的對弈會牽連第三人,無論被擄的那人是不是陸如枚,既然因他而起,他就得親去一趟把人安全帶出來。
累不至無辜人,是段聲以前還在道上混時便奉行的原則。
也是那次他找到的秋郁寧。
是的,是找到,從此一念春起,猶濤風過浪,甘愿繳械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