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說，她不該死。然而人死不能復生。

——“我的小說終于出版了！”向晨風捧著翻出實體書籍的《黯無天日》高興地對張午炎道。

“哦？”張午炎愣一下，亦很興奮，拽著向晨風肩膀要拖下樓，“恭喜啊！走，我們叫上Jacky和Frank，一起下館子去！”

向晨風一掌將張午炎手拍開。“哎哎，等一下……”于是道，“先把他們兩個叫來，我有急事要說。”

張午炎噘著嘴，莫名其妙的神色掛在臉上。

一會兒后，賈夜雷和范晚坤便互相伴隨著叩門進來了。“我們來了。”范晚坤道。“那個……”向晨風猶猶豫豫小聲說，“我問你們哦，我們有一陣子沒管理八丑漫畫世界了吧？”

賈夜雷一拳頭砸在向晨風頭頂，向晨風的脖子看起來都縮短了半截——還駝著背。“這能賴我們嗎？！你們兩個天天閑著都不去管的！”

向晨風卻不這么想，每天他都能看見張午炎敲著鍵盤，緊皺著雙眉，眼神由著顯示屏渙散開來，又霎時聚攏。自己呢……反正要寫那些不見得有幾個人會看的小說，他倒是為了出版和簽約花了不少心思。

“照我們這樣不成。”向晨風一摸后腦勺，“我想，我們還是做出一個在漫畫里與我們對應的角色，幫助管理吧。”

范晚坤瞬間來了興致。“你這么說，我還真就有這個想法……”他道，腦海中閃過寂滅黑炎的弧線，“角色的形象我都設計好了。”于是他借過一支普通的筆，在紙上模擬著向晨風的繪畫風格創作了一個……形象——不夠新穎，因為除了面具的嘴巴部分被改成了微微的笑容，別的地方與原本的那個勾勒一模一樣。“這個……好像都沒什么變化嘛。”向晨風看著，托頷道。

“這樣辨識度才更高啊，不需要太大改動，有些許的變化就行了。”于是向晨風不作聲了，沉吟一小會兒后才又問：“那你怎么設計他的能力呢？”

“這個嘛……”范晚坤摸摸自己些微的胡須，很努力地思索了片刻，最后道，“我還是更喜歡魔法。還是……將他的能力設計為魔法好了。”“可以，”向晨風笑一下，“我依你。”

在向晨風以神筆在紙上畫上正式的形象稿時，范晚坤繼續說：“名字還叫Frank，本名也還叫范晚坤——”他兀然想到什么，“對了！給他加個‘邪靈王’的身份吧！”“‘邪靈王’？”向晨風一愣，“為什么？”

范晚坤振起雙臂，“我要證明，邪靈不一定就邪惡，他也可能是正義的。”向晨風“呃”地駐一下，道：“你就這么個證明法么？”提筆指著范晚坤的眉心，筆尖上下晃動著，“再說了，正義和邪惡也不是絕對性的，而是相對性的呀。”

“好吧……”范晚坤聲音趨小了一點，“總之他是站在生命這一邊的。你只管寫就是了。”

“他本就是即將就刑的死囚，殺了他也無可厚非……”一陣聲音游過向晨風腦海，使得他毛骨悚然。

“那個殺人犯……”他想，“會殺了我們……我們為了自保而殺了他……我們就是站在生命這一邊的……么……”

筆仍在紙上來回動彈著，“站在生命這一邊也不見得就完全正義……”向晨風喃喃道。“你在那兒叨咕什么呢？”范晚坤問，為了聽得真切還踮腳湊過去。“哦——”向晨風稍微受了點驚嚇，“沒什么……”

“我寫好了。”向晨風將人物與他的一些信息全然染于紙上，翻過去給范晚坤看。一旁張午炎湊過頭來：“我也想好我的對應角色的形象了！”

向晨風方回過頭來，張午炎道：“我想要那個角色戴上面具。”

“學Frank的么……”向晨風暗想，不過張午炎想到的倒是“牛戰士從來不會摘下他的”——想到這里他幡然憶起，他所思索的那位摔跤手戴著的應該是面罩而不是面具。

“你要什么樣的面具？”向晨風問。張午炎正回憶著，猛然回過神來，但興致并不再非常高，只是一擺手，回答：“這個你自己想。”

向晨風聽得有點小小的生氣了。“這么無所謂，那我隨便敷衍一下好了。”他暗自思索，在原本張午炎人物模型的面部添了個圓，又打了個叉號。“OK啦！”向晨風舉起紙張，還佯裝笑道。

“我看看。”張午炎望去，看到腹部那個“哲學”的符號不見了，向上瞟去，便看見那面具壓在人物的面門之上。

“老子不做電燈泡！”張午炎故作陰狠的樣子，表達自己的不滿——燈泡在物理簡易電路圖中的符號，便是向晨風所畫的那般——但轉念一想，便說：“罷了，我估計你水平也就只能這個樣子。形象就這樣吧，不用改了。”

“能力呢？”向晨風問。

“能力啊……”張午炎閉眼思考，“容我想想……”于是回復道：“我是近戰，我希望他主攻遠戰。”“了解了。”向晨風應答著，“槍炮一類的……”

張午炎忙攔下：“等等等等，刀和槍炮比起來，跨度是不是太大了。”“有什么大的？如今的戰爭還不是刀和槍一并用。”向晨風這般想，卻沒說出口，只是轉而答之：“那我就換成弓箭，你看如何？”張午炎將雙手送入衣兜：“可以——還有，他只是主攻遠戰，不代表他不會近戰哦。”“那就再給他配一把刀。”向晨風言。

“我的就交給我來畫吧。”賈夜雷伸手要拿神筆。向晨風一縮手，又霎時在賈夜雷沒察覺過來之前將筆遞交在他手中。

賈夜雷繪畫著，感受到手中竄然一股奇妙的斥力，神筆仿佛要從手中滑出去一般，但是他終究是順利地完成了。

“我完成了！”賈夜雷將紙和筆都伸給向晨風。向晨風先接過筆，又捻住紙看了看。賈夜雷人物頭上那個標識沒有了，不過半個蛋殼般的頭發還在。

“褲襠螺旋丸，影分身之術，神羅天征萬象天引，還有……”賈夜雷腦中游竄著，說出來的卻變成了：“他的能力還是激光好了。”瞬間吃了一驚，卻又不好意思改口。“不過，”他繼續道，“我不想讓他的名字也叫Jacky。”

說實在的，他不想讓任何人再叫他本人為Jacky了，Jacky一名會讓大家想到Jackie Chan，于是校園的那群人就拿成龍與他做對比，將他貶低得一文不值。在家里、在家的周邊，他才沒受過這種氣！但是他也清楚，看上去文靜的英語老師并不那么好說話，這個英文名會跟著他直到初中結束——他的三個朋友稱呼慣了，想改估計也不容易。于是，為自己對應的人物賦予一個親自創建的名字，成為了一種慰藉。

“那你叫他什么？”向晨風問。

“媽的智障。”賈夜雷道。

“你才媽的智障！”向晨風以為賈夜雷在罵自己，回懟道。

“我是認真的。”賈夜雷垂下雙臂，聲音低得遙遠。“啊？”向晨風一愣，以為賈夜雷生氣了，而后反應過來他的確想給那個角色命名為“媽的智障”。

“純屬樂意。”賈夜雷的聲音依舊黯淡，“反正是我對應的角色。”向晨風便回頭問去：“Oliver，Frank，你們怎么看？”

“我看行。”范晚坤雙手留在衣兜里沒出來。向晨風一望，詢問著：“Oliver呢？”“他已經到漫畫世界里去了。”范晚坤單抽出左手來，空中擺一下，又塞回去。“哦？”向晨風愣住良久，“行動這么迅速么？”

于是轉身回來，喃喃道：“可是我還沒想好我對應的角色的形象。”賈夜雷還在一旁嘮叨：“喂！我那個角色，你到底怎么考慮？”向晨風擺擺手，扇蚊子一般：“哎呀！依你就是了，反正又不是我。”

“我得好好想想自己的對應角色。”向晨風走至一旁，離另兩人挺遠的距離，一邊扳出一根手指說：“他要很能打，不能像我一樣是個鐵廢物。”隨即擺出壯漢顯強的姿勢——一點肌肉都看不出來——“身體素質要跟我一樣強壯。”他道。

“喂喂。你自認為自己很強壯嗎……”范晚坤“嘖嘖”地搖頭。“他要是覺得自己很強壯就不會說自己是鐵廢物了。”賈夜雷說，聽上去有些冷淡。

“武器嘛……”向晨風瞥一眼自己手上作畫的工具，“筆，最好還能當坐騎使用。給它命名為‘沖鋒筆’，可以在各種筆的形態中變換，能當匕首或者棍棒使用。”

“褲襠螺旋丸，影分身之術，神羅天征萬象天引……”賈夜雷腦海中依舊回縈著那些招數，他抱起胸不滿道：“說得那么高大上，結果就只能拿來當匕首和棍棒？”“嘿嘿，”向晨風陪著笑臉，“我比較喜歡這兩種嘛，你別生氣。”

順而回想，“可是我還沒有想好他的形象……”他道，右手撫著后腦。身后一筆光劃開通道，張午炎攥著他的副用神筆慌慌張張躍出，“不好了！”他還被唾沫嗆了一下，“豐奇南回來了！”

向晨風很高興，平托著手言：“豐奇南先生失蹤了那么久，現在回來了不是挺好嗎？”“哎呀！”張午炎拍著自己的太陽穴，驚恐的模樣，“我說的是三吶！我們之前和他相斗過的反派三吶！”

“什么！！”那三人都驚了。向晨風雙眉沉下去，一旁范晚坤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臉龐。向晨風忙拽過一紙，以神筆磨刻一般畫上自己原先的形象，“不管了！我的對應角色就按原樣當作形象吧！”“喂！”范晚坤提醒，“你就不知道回來再想！”

“萬一我在漫畫世界里面……”向晨風語氣很重，又兀然停頓，“嗝屁了呢？這樣也好安心啊……”“你就非得往這方面去想嗎。”范晚坤道，口吻不再壓得沉了。

“畫好了！趕緊走！”向晨風叫嚷著，將紙扔在一邊，還險些將神筆一同拋出去。于是他伴著范晚坤進入了通道，透過藍色的光亮突進到另一端。

紙上的向晨風嚴肅著，身邊懸浮著一支毛筆。

那真實的向晨風躍出來，見范晚坤肩旁游著黑炎。賈夜雷早把雙手的激光具現成刀。豐奇南默默看著他們，非常不明顯地向后退著，右眼隔著墨鏡片滲出警惕的神情。

“咦？”向晨風看著一愣，“好像有哪里不對？”

張午炎正欲撲上去，向晨風忙反應過來：“奇怪！他的墨鏡怎么在右眼那邊？我記得我不小心畫在了左眼那邊啊？”

“誒？”兩人聽得愣住。唯有賈夜雷持雙柄激光刀凌空而劈，一邊快言快語道：“管他左眼右眼呢！揍他！”

豐奇南單伸出右手阻止，口中輕冷地喊道：“等一下，等一下。”后跨躲過賈夜雷一掃，稍稍大聲說：“我沒有惡意的。”——還是很冷靜。

“什么？”賈夜雷不解。

豐奇南拍拍胸脯，“我剛才從維度直道回來，我的善惡兩面分開了。”頓一下，“我是善良的那一面。”

“嗯……”張午炎托頷沉吟一下，問曰：“你讓我們怎么相信你的話？”

“這個……”豐奇南低下頭，很認真地思索了片刻，“就憑——我還想活命。”

他朝著四人踱近，向晨風率先躲避在最后，張午炎亦做出防御姿態。“別忘了，我見識過你們的實力。現在我的善惡兩面分開了，力量也隨之分開了，如今的我，肯定打不過你們。”他道，“如果我對這個世界造成什么破壞，你們一定能很快發現，并且過來懲罰我的不是么？”

向晨風搖搖頭。正是因為不容易及時發現漫畫世界中的異動，他才決定創造那四個對應角色。但是沒人察覺他的不認同。“說的……的確有些道理啊……”張午炎喃喃。

向晨風不好再說什么。聽得豐奇南說“我不和你們談了。無敵國正在招募賢能，我要去參加”，見他轉而欲離，忙喊：“等一下。”不過豐奇南并未停下腳步。

向晨風繼續道：“我用紙筆記錄一下……”左右看看，“好像沒有紙啊，用神筆畫一張好了。”

一張文紙隨筆墨勾勒成形。向晨風捻過紙，右手攥著神筆朝豐奇南一揮，吆喝著：“唉！等等！別走！”豐奇南應聲“啊”地飛摔出去，跌在地上。向晨風心里一驚。

“剛才發生了什么？”

回到他們原本所屬的維度。“他剛才提到什么東西？”賈夜雷問，“‘無敵國’？”向晨風便雙手攤開一張紙，“我看一下八丑漫畫世界的地圖……”

經過衍變，紙上逐漸形成了八丑漫畫世界中LX913星球的大體地圖。“在這里，”向晨風用手指去，另三人一齊看向那里，“一個國家。”

“別的暫時不太了解。”于是向晨風將地圖隨意一扔，賈夜雷伸手接住。“不說這個了，我要把老向的沖鋒筆修改一下。”

“老向的沖鋒筆？”賈夜雷聽著覺得怪。“你是指你自己還是……”范晚坤亦然。向晨風說：“當然是我所對應的那個角色。我自己有個叫‘沖鋒筆’的玩意兒嗎？”

張午炎踱來踱去。“怎么？”向晨風看向他的臉。“我在想，我們對應的那些角色，真的會延承我們的性格和記憶嗎？”

眾人皆愣。向晨風霎時想起豐奇南。雖然就方才而言漫畫里的豐奇南不怎么邪惡了，但是在那之前大家倒著著實實和他大打了一架，他那時很邪惡——而他的原型，那位真實世界的諾貝爾獎獲得者，再怎么說也不會壞？

誰也不敢肯定。但誰也不提什么方法去杜絕這種異常情況的發生。向晨風只是說：“我們要把名字區分開。我們是我們，他們是他們。”

“有了，”向晨風在思索片刻后想到點子，“我們真實世界的四個就叫‘場外某某’，比如我就叫‘場外老向’。”

“‘場外’是個什么！”張午炎握拳道，“你把那有生命的漫畫當舞臺劇嗎？！”

“他本就是即將就刑的死囚……”那聲音回蕩在向晨風腦海。“我……”他本想裝模作樣暴怒地喊叫，卻說得有氣無力，“我可沒有這樣說過……”

“我覺得可以。”范晚坤道。

二人都看向他，向晨風臉上浮現出一絲勉強的笑。

“那好吧，”張午炎于是妥協了，“既然Frank認為可以……”

范晚坤挽住他肩膀，以手指著他：“你現在應該叫我‘場外Frank’。”“哈！你還應該叫我‘場外Oliver’呢！”

“那么，”向晨風繼續言，“漫畫里的那些，就分別叫老向、Oliver、Frank，還有……”瞥一眼賈夜雷，其雙瞳映著期待。“還有媽的智障……”向晨風說。賈夜雷滿意地直點頭。“雖然他們的本名與我們無異，但是他人對他們的稱謂就是那個樣子。”向晨風補充。

于是那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聊著康正飛最近的情況。向晨風獨自攥起神筆，“不過，”他想，“剛才三那回事，到底是什么情況？”

八丑漫畫世界，LX913星球，東之共和國，2009年9月。

“來，寶寶，”房間內，父親拍著手一頓一頓地教讀，“跟我念：爸爸……爸爸……”

“爸……”稚嫩的聲音傳來。

“對！”王八鈞很高興，但也有著一絲擔憂。自己的孩子到現在還不太會說話，他甚至懷疑孩子是否有什么精神受損的地方。但他還是很快安定下心來，繼續道：“來，爸爸……爸爸……”

“爸——爸……”

孩子急得汗都流出來，滾落在腳邊。“爸……爸爸……”

“對了！來，再跟我念:八丑……八——丑……”

“八……八丑……”孩子嗚咽著。

王八鈞將兒子摟入懷中，“對！”他撫摸著孩子的頭，“寶寶，你要記住:八丑是你的名字。無論它哪里使你不滿意，你永遠也別忘記它！”

“哼！真是笨死了！”卷發的母親在一旁惡言，“這么大了還得教他說話！”王八鈞扭過頭來，看向朱理滌勸道：“老婆，別這么說，他才兩歲。”

“兩歲！”朱理滌暴躁地喊叫，“隔壁家小子張灰今年也就兩歲多一點，他都會寫英文了！”于是摔門而離。

王八丑眼瞳中映著房門搖晃的樣子，他垂下頭，一手拉住父親的衣袖：“爸……爸……”

“乖。”王八鈞蹲下來，視線拼盡全力與孩子保持在同一水平，手輕撫著他的肩，“寶寶，我不知道媽媽是太急于求成還是不喜歡你，但是你相信我，爸爸永遠愛著你。”

一個身影快步走到黑泉水印報室，在柜臺前停下，指尖敲了敲大理石制的臺面。帶著高禮帽的文案員從一堆雜紙中抬起頭來。那人看文案員帶著單片鏡，再細一瞅，原來是一條墨繩自左眼中流出，掛在下頷上。胸前的掛牌標著“楊鑫叁”的名字。

“幫我寫點東西。”那人道，右手自懷中掏出一疊鈔票。楊鑫叁注視一眼，左手接過錢，問道：“寫什么？”

那人于是捻出一冊紙張。楊鑫叁左手取過來，“主角錄”三字赫然在目。

2011年。

“爸爸，我想看電視。”王八丑對父親說。“你去看吧。”王八鈞翻著常看的黑泉水報刊言。

這個孩子方摸到遙控器，按開電視機顯示的畫面，《Tom and Jerry》的開頭音樂響起。一只大手惡狠狠擄走了遙控器。王八丑循而望去，“好啊你！”朱理滌的吼聲先撲來，“敢偷看電視！讓你寫字你不寫，讓你洗碗你也沒洗，還敢在這兒看電視！”她將遙控器舉過頭頂，確保王八丑沒有嘗試拿回去的打算。

“是……”王八丑緊張地流汗，“是爸爸讓我看的……”朱理滌瞪他一眼，手往后方一指，“我管你那么多，去洗碗去！”

于是她在王八丑走到廚房去之后，轉身喊道：“王八鈞！過來！”

王八鈞急燎燎走去，“怎么了，老婆？”他問。朱理滌氣勢足得過頭，她責罵著丈夫：“怎么了？你說怎么了？！他年紀那么小你還讓他看電視！那些近視的一大堆，哪個不是看電視玩手機造成的！”說著用手指著王八鈞的鼻尖，“隔壁一個姓向的，眼鏡九百多度！你想讓他眼睛報廢是不是？！”

隨后王八鈞出門買菜，順便買點可樂喝。朱理滌走到廚房內，見王八丑用手擦拭著盤碟的底部——洗得很慢。水“嘩啦啦”地淌著，朱理滌暴怒，抓著他肩部的衣服，將他推向冰箱。王八丑的頭砸了一下，“嗚嗚”地哭。

“老向，你看。”Oliver指著手機屏幕上的人影道，“這個就是非法持槍的那個人。據說他有某種背景，使得警察都不敢抓捕他。”

老向推一下異常的眼鏡，接過手機滑動翻閱。“總有人舉報他持槍上街，警察不行動，現在舉報到這里來了。”Oliver抱胸倚在柜子邊。“嗯哼，看來有人很清楚我們是誰。”老向冷淡道，看到那持槍者的網名和在網絡上發表的言論。

“我好像是知道這個人……”他道，隨后在聽到任何人的話之前就走出門去了。沖鋒筆幻化成巨大的毛筆，橫著成為飛行的坐騎。他將手機向衣兜中揣入，忽略了那其實是屬于Oliver的。鏡片空無的一片，完全看不見他的眼睛。

“空無的一片？”

啊？

“你需要在我這里堆疊什么拖延閱讀時間的形容么？”老向冷冷說，“真是令人作嘔。如果你非要用什么無聊透頂的字句來延展你文稿的篇幅，不要安插在我身上。”

……

王八鈞在路上走著，慶幸著家里沒有人喝酒，否則兒子可能在潛移默化中學壞了也說不定。但是他霎時駐足，想起一個被他忽略的事情。

朱理滌回到自己的房間，自抽屜摸出一點她沉迷的東西，找到常用的吸食管對準自己的鼻腔。

“希望老婆能夠一直做到，不要在八丑面前……”王八鈞搖頭想，兀而聽見旁邊的異動。他循聲望去，一只極其碩大的嚙齒動物正翻找著他人隨地亂扔的垃圾袋。王八鈞細看良久，才敢確定那的確是老鼠。那老鼠直立著，雙手靈活地打開盒子，揀著里面的蛋糕吃。

“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老鼠。”王八鈞詫異地思索，不禁慢慢走近，同時左右觀察著，尋找有沒有木棒一類的趁手工具，打算在它受驚逃跑時一棍子掄死它——起碼要打暈。

老鼠早已看見他。在王八鈞更近一步的時候，它盤算著向一邊溜走，嘴上問：“干什么？”

王八鈞嚇得幾乎要跳起來。“你……你會說話？”他指著老鼠道，想起在自己小的時候總盼望著某一天能毫無障礙地與動物交流，感知它們的喜與悲——而后來，他參了軍，那些荒謬的小想法隨著時間的流逝被永恒地忘卻了。如今這個荒誕成真了，真令他不知所措。

“怎么？”老鼠不屑地將手一揮，“老鼠就不能會說人類語言嗎？”王八鈞一聽，便意識到并不是自己聽懂了動物說話，而是這只老鼠本來就會說人話。不過這兩種對他而言都差不多。“不是……”他回答，“只是感到很驚訝罷了……”

“既然這樣，”他說，“你為什么在這里吃垃圾？作為一只會說話的老鼠，走到哪里應該都很吸引人吧。”頓了一下，“你知道錢吧，可以借此賺取很多的錢……”

老鼠將剛湊到嘴邊的蛋糕往地上一丟。“你知道嗎？如果像你這般因為一只老鼠會說話而驚恐的人很多，或者說絕對會很多——我就會在實驗室里，被日復一日地抽血，大型的玻璃罩扣在我的頭上，如同專屬于我的穹頂……”說著說著，竟本能地發出“吱吱”的聲音，“我會被割斷尾巴，然后被大卸八塊，如果可能的話，又會被重組起來——”“夠了。”王八鈞打斷它。

“我只是會說人類的語言而已，”它沉寂一秒后補充，“我不是人，我是老鼠。人類怎么可能接受我？”

王八鈞想想也是。方才都還看著這只老鼠撕扯著垃圾袋覓食，天知道它攜帶了什么病菌。但是轉念一想，野生的倉鼠經過逐漸演化能成為人類的小寵物，那么老鼠或許也可以。既然這只老鼠能富有邏輯地與自己交流，也就意味著它不像普通老鼠一般長期處于本能驅使狀態。只要讓它……不攜帶病菌。

“那可未必。”王八鈞于是說。“嗯？”對方顯得有點驚訝。王八鈞伸出手示意友好，不過保持在鼠爪碰不到的距離，“跟我回家吧。”他道。

老向坐在飛翔的沖鋒筆上疾行，看到下方有一群正在拍戲的群眾。一人正將自己的鏡頭攝完，摘下假發去吃盒飯。“那個人，麻煩把水端過來。”一旁有人喊著那人，可能是導演或者什么，于是那人慌張放下盒飯，將備好的水端過去了。

老向多留意了兩眼。

“我姓蜀，”老鼠走在王八鈞一邊，“我叫蜀小仔。我能夠說四十余種人類語言，比如英語、日語之類的。”“還有漢語。”王八鈞想，并未說出來。他借著余光打量著蜀小仔，查看它是否有被進行過生物改造，但是看不出有任何跡象。

到了家門口，王八鈞方伸鑰匙去開鎖，兀然想起自己的妻子。他回頭瞥一眼蜀小仔，感覺突然忘了是為了什么將它帶回家——隨后想起來了，是將它作為需要呵護的寵物來培養自己兒子的愛心和耐心。

他轉過身去對蜀小仔說：“我老婆可能不會接受你，我帶你從我兒子的房間那邊的窗戶翻過去吧。”“哦——”蜀小仔愣愣地應一聲。

二者自窗戶外探出頭來。“怎么搞得我跟個小偷似的……”蜀小仔暗想，但是又憶起老鼠就是賊和疾病的代名詞，于是不去考慮了。王八鈞率先翻進去，蜀小仔單手撐框斜躍進去，平穩落地。王八鈞看在眼里，霎時識出它定有不俗的武術底子。

“我去叫我兒子過來，你們兩個認識一下。”王八鈞道。“好的。”蜀小仔一來到別人的家中，便顯得很有禮貌。于是王八鈞在房間門口呼喊：“八丑，你過來一下——”

蜀小仔覺得這孩子的名字很奇怪，但同時也有點熟悉。看到孩子過來了，站得愈發端正了些。“這是蜀小仔，是一只小老鼠，它會說話喲！”王八鈞為他的兒子介紹這只寵物。王八丑不算被嚇到，但也顯得很拘謹，對方已經不能再稱為“小老鼠”了，它是只“大老鼠”——它可是快有父親腰處那么高了！蜀小仔上下觀察著王八丑，愈加覺得這個三四歲的孩子與它自己很親近的樣子。“你好。”蜀小仔招呼著。“你……你好……”王八丑很靦腆。

不一會兒后，蜀小仔和王八丑已經交流得很開心了。“看來小仔很會和孩子交際啊！”王八鈞看在眼里，“八丑能交到這個朋友也不錯。”

想到朋友，他瞬間憶起一個小女孩。“話說回來……”他思索，“隔壁張家的小格柔有陣子沒來玩了，她可是八丑很要好的朋友。”隨即低下頭，“都怪我，不該帶她來家里做客的。老婆見了怎會不生氣？”

蜀小仔和王八丑互相撓癢，按壓著腹部。“我記得那天，老婆罵了那小女孩一通，結果她哭著跑回去了……”

王八丑雙手捻住蜀小仔身上的毛。蜀小仔蜷成一團晃動，王八丑打算用手擦眼睛，王八鈞慌忙阻止。“老婆見了小仔，”他繼續想，“肯定又會發火。我得找個地方安頓好它。”

在招呼王八丑去洗手之后，王八鈞拿工具和木材到屋子外的不遠處。蜀小仔跟了過去，看著王八鈞一點一點做好一個木屋。

“砰砰”，王八鈞以錘子安好最后一顆釘子。“我老婆不會接受你的，”他回身去向蜀小仔道歉，“你住在這個小木屋里吧。”他抓一下后腦，“實在是很抱歉，其實我很樂意把你當家人看待，但是我老婆……”

“你為什么不和她離婚？”蜀小仔非常直截地問。王八鈞渾身一顫，再度感慨這只老鼠的不同尋常。“我只是……”他聲音壓得很低，“不想讓八丑成為沒有媽媽的孩子……”

“八丑和我說了，”蜀小仔顯得很嚴肅，“他媽媽總是責罵他，懲罰他，不讓他做任務以外的任何事。你和她離婚，對八丑百利而無一害！”

“我們……”王八鈞低下了頭，“都是頭一次當父母的人，沒有經驗，不知道怎么對孩子好。”妻子自抽屜尋出毒品的場面閃過他腦海，又立即被他打斷，“八丑他媽媽性情火爆，或許她只是太想讓八丑成為她心目中的人罷了……”

王八丑找了過來。“爸爸，”他請求道，“媽媽去睡覺了，我想去找小格柔玩。”

“一個女娃娃家不知檢點，你就該感到羞恥！”朱理滌當初對張格柔的責罵聲逐漸被王八鈞想起。“哦——”他嘆一聲，“你去吧。”

蜀小仔抬頭望一眼王八鈞的臉。

于是王八丑歡快地走了。“我不愿意讓八丑因為失去媽媽而成為被嘲笑、被歧視的對象，”他言，“你別再和我說下去了。”“這個……”蜀小仔想反駁什么，又不忍心，遂作罷。

“啦啦啦——”王八丑低著頭向前奔，一邊哼著自撰的小調，“去找小格柔玩——”

一臉撞在一人身上。“啊！”王八丑本想喊，但是沒發出聲音。“哎喲，小心點。”那人警醒道。

王八丑揉揉額頭，看到對方戴著無法看見雙眼的眼鏡，說道：“對不起……”“沒關系，”老向道，“你沒撞傷就好。”

“哥哥，”王八丑踮一下腳，仍遠不如對方高，“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姓向。”

“那我叫你‘向哥哥’好了。”王八丑露出笑臉。

“不用，八丑，你叫我‘老向’就行。”對方終于笑了一下，用手摸摸王八丑的頭頂，“我比你大不了多少歲。”

“誒？”那孩子略微吃了一驚，“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還知道你爸爸叫王八鈞，媽媽叫朱理滌。”

“你為什么會知道？”小朋友十分好奇。

“你年紀還太小了，不會懂的。”老向笑著，向右方踱了一步——頭好像還往這邊傾了一下——“你帶我去找一下你爸爸，我和他談一談。”

于是王八丑引著老向朝家的方向走去。“老向，”王八丑提問，“你比我大不了多少歲，可你看起來年紀很大呀？”“我看上去年紀也不大吧？”老向顯得很溫和。

王八丑所謂的“年紀很大”，其實不過是他看著十余歲的同輩人感覺會有很大的差距——這種差距甚至比他與父親間的差距都大。

“主要是因為，”老向解釋著，“我不像你們一樣是從零歲慢慢長大的，我是被確定而出現的，所以一出現就是這個樣子。明白嗎？”“啊？你說的是什么呀？”王八丑根本聽不懂。

王八鈞不想提供茶水，更不想提供干果。他很害怕對方是蓄勢待發的綁架犯，但是對方十余歲的相貌又使他不愿向罪犯一方去聯想。作為妻子口中那個眼鏡九百多度的鄰居，王八鈞覺得他十分古怪。“現在可以說清楚了吧？”他望著同樣坐在椅子上的對方問，“你是怎么知道我們家所有人的名字的？”

“不太好說。”老向道。

“撲克牌自A到K的十三種，加上大、小王，對應十五位LX913星球的主角。這是古時郁正時期的統載，名為《主角錄》，任何人都不得違背。”

他翹起二郎腿，“你應該知道，我們這個世界是依靠更高維度的四個人類畫出的，他們稱自己為‘場外某某’，我們將他們統稱為‘場外四神’。”“這個我知道。”王八鈞稍稍點頭，想起挪沃那邊信徒眾多的“四圣教”。

“八丑是場外四神第一個畫出的角色，所以我想，《主角錄》有非常大的可能決定了八丑是主角中的一員。”

“所以我一直在關注你家的動向——”他言。

“嗯……”王八鈞托頷思索片刻，“關于《主角錄》的事，我也看到過一點……”抬起頭，“那你說，我們家有哪些人是主角？”

“就你，和你兒子八丑。”

“也就兩個嘛。”王八鈞端坐著，“你還知道有誰嗎？”

老向的腿自另一條腿上滑下來。“目前已知的還包括我。其余的人，名字分別是Oliver、媽的智障、Frank，以及……楊鑫叁。”

“我們場內四神，再怎么說也都是《主角錄》中的一員。”

“‘場內四神’是什么？”王八鈞聽得和“場外四神”很像，覺得鐵定與老向本人有關。

“我、Oliver、媽的智障、Frank四個人是場外四神在這個世界的對應角色，所以我們自己統稱為‘場內四神’。”“哦哦。”王八鈞若有所思。“東之共和國、非凡第二帝國以及浦之星中間的區域‘佛萊爾’，就是我們專屬的工作區域。”老向補充。

“頭疼的是，剩下的那些主角，目前還找不到。”老向直搖頭。

“找到他們是為了干什么呢？”王八鈞想，但并未說出口。他拍拍老向的左肩，回應道：“我幫你吧。”

“真的嗎？”老向很激動的樣子，從椅子上躍起來，握住王八鈞的雙手晃動致謝，“你真是慷慨大方啊！”“不客氣……”王八鈞覺得對方貌似過于率真了。

聊了一會兒后，老向朝門外走去。“時間不早了，”他道，“我回去了。”“好。”王八鈞道。恰在此時，蜀小仔走了過來。老向正欲一腳踏翻它，王八鈞忙過來攔下。

“這老鼠……”老向指著那嚙齒動物，又看向王八鈞。

“啊——”王八鈞趕快解釋，“這是我家的寵物，它是會說話的……”

蜀小仔歪一下頭。

“它有著很強的人類邏輯思維。”王八鈞補充道。

老向看看蜀小仔，又回看王八鈞，再看向老鼠。“你知道嗎？”老向說，“我看得到，這老鼠也是《主角錄》的一員。”

“什么？”蜀小仔并不明白。王八鈞將它抱過來，說著等會兒要給它洗個澡——不過那老鼠堅持要自己洗。

“對了，”臨走前，老向留下一句話，“既然八丑是第一個畫出的角色，主角可能與他有關。”

“我明白了。”王八鈞在老向離開后掩上了門。

老向并沒有乘沖鋒筆返回佛萊爾，而是徒步打算回自己的房子。

一位火柴人撞開他的肩膀走過去。老向扭頭而望，那人并沒有道歉的打算。

“什么人會……”他想，卻沒有再思索下去。

……“如果你非要用什么無聊透頂的字句來延展你文稿的篇幅，不要安插在我身上。”

躺在床上，這句話縈繞在我耳邊。說真的，那的的確確讓我汗毛聳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