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海之上,狂風暴雨席卷而來。
他若孤舟飄蕩紅海之上,驚濤駭浪將孤舟反復摔打。
一道極為悠遠的記憶從海底迸射而出,猶如血柱直聳而上,穿破天穹,再原路折回,射入他的眉心。幸好不是皮囊,而是識覺里的投射罷了。
旋即,他便看見了一個男人,裝著打扮完全不似博赫子民。覺識之界很快就找到了此人的身份,那是......此人竟然是百谷王!
具體的五官在原本模糊的輪廓之上緩緩鑲嵌,百谷王牽著他佇立在甲板上,手心長滿了繭子,暖流從大掌流到小掌,遍及全身。
海風吹佛,海浪聲在耳膜里橫沖直撞,他聽不清楚百谷王說了些什么。
此時,猶留倒是明白了自己為何老憶起海水的咸味,原來是從前記憶留下的。或許正是這種微不足道的歲月痕跡,才可證明他是一個完整且獨立的生命體,而不僅僅是作為森林之子的皮囊存在。
那段空白的歲月,其實一直是他的心疾,就算是智障孩童都不可能在七歲以前沒有人識。這種缺失常常讓他產生自我懷疑,而懷疑不斷發酵,與私生子的透明攪和在一起,鋒利的長刺像毛發般不斷從體內向外長出。
猶留常常錯覺,或許自己是一只披著人皮的刺猬。為了掩飾這種尷尬,他愛上了黑暗。只有在黑暗里,他才能獲得自由呼吸。白日里的眼睛無不想著在他身上剝皮切片,任何注視都會讓懦弱皮囊下的自卑無所遁形。
比起野林的群風,這記憶里的海風竟然如此溫柔,就像是廚娘在輕輕撫摸他的臉。野林一面靠山,一面臨海,原來陳家領地就在海的那一面。
其實他從未見過海,也無法想象海長什么模樣?與湖、與溪、與河又有何區別?
可惜,這一切不過都是識覺賦予他的感覺而已,與現實的體驗應該有所差別吧。旋即,他在心里種下了個小小的愿望,期待不久之后就能實現。
揚起臉,他將呼吸放慢,想借著吐納牢牢記住被風撫摸的感覺。如果這次吞噬蠻力后,且還能活下來,他定會以過去為地圖,親自面朝大海,真實感受一番。
皮囊依然佇立在地面上,他清楚在陣眼之中的那個自己不過是識覺衍生而出,并非是真實的血肉之軀。但感覺越發得真切,已侵蝕了理智,他只能極力穩住自己的心緒,不讓恐懼和貪婪繼續影響心念。
若是被陣眼或蠻力逮住機會,意識必定會沉溺于此,不可自拔。
意識若是無法回歸皮囊,幾日之后,也許用不了幾日,他的身體便只剩下了一幅骨頭,散落在梅花塢的四處。
要是到了這般地步,體內的力量出于求生的本能,也會毫不猶豫地離開皮囊,再尋覓新的生機。
在他思考其中利害時,陣眼也已及時敏感到識覺之外的他,并利用察覺到的一切誘惑他迷失在幻境中。
不過,這一切也可能是蠻力所為。
這是個極其危險的信號!不知為什么,到了此際,他及息力依然沒有將陣眼和蠻力區別開來。
雖然幻境里的一切皆是識覺在體驗,但意識卻是真實的,故體驗也是真實的,然而意識恰恰是目前最薄弱的。
必須控制自己的意識!必須停止胡思亂想!不能因為人心而拖累息力,猶留對自己在下了命令。
只要他的意識保持冷靜,無論是陣眼還是蠻力都將拿他無可奈何。盡管貪婪這種體驗,但理智還是堅守最后的陣地,將他從依依不舍中喚醒。
曾經在無數個孤獨無助的夜晚里,他坐在城堡的脊梁上,仰望黝黑的天穹,一次次祈禱擁有這段歲月,無論是什么都可以。
“我不可以再浸泡在這段記憶里。”猶留不得不警告自己必須離開了,“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可以迷失在過去的記憶里,喪失了現實世界。”
當他以意念自救時,識覺里的紅色徒然咆哮起來,露出了敵人該有的面目。
絢麗的梅花瓣雨紛紛立起身體,瞬間變得堅硬無比。一股梅花風從陣眼處咆哮而出,似颶風般將他包裹在其間。
息力率先意識到陣眼之下蠻力的真正目的,立即在識覺里以他能感覺到的方式呈現。
原來陣眼就是鎖,而生息之力就是打開此鎖的唯一鑰匙。布設古陣法的人居然知道生息之力,且以生息之力為鑰匙,這讓他不得不浮想聯翩。
鶴長老從何得知,生息之力必能打開此陣眼呢?
他越發懷疑自己的梅嶺之行根本就在鶴長老的計劃中,作為計劃中的一枚棋子,唯一作用就是來這里幫助鶴長老開鎖的。
這個計劃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是從設計綁架百谷王開始的?
還是更早以前,在他還沒有成為人的時候?
“鶴長老對我到底了解多少?”猶留苦笑不已。“或許,比我對自己的了解要多得多。”
到了今日,他才深刻認識到自己對于野林的了解太膚淺了,而在演戲方面他沒有一點點天賦,眼力也極差。
哈哈哈.......他笑了起來,肆意至極。
直至眼淚流淌進嘴里,他才吸了吸鼻子,阻止情緒徹底崩潰。
既然如此,那就聽從命運的安排吧!
息劍果斷地鉆入陣眼之下。略作停滯后,息劍開始融化,猶如銀水淹沒了陣眼,凹凸一一浮現,竟是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巨大地下浮雕。
一時之間,他也無法辨識出,這浮雕究竟是蠻力所幻還是真實存在梅嶺地下的一座浮雕宮殿?
如果是真實存在的宮殿,必然是野林古時候的大城,莫非梅嶺在歷史上有過地下部落?
浮雕還在繼續擴展,就像畫軸般徐徐舒展開。
識覺里,他看得癡呆,竟隨著舒展的方向走去。
四周的浮雕越來越聳立,轉眼已成真實之境,而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人行走在其中,越發覺得自己渺小異樣。
就在這時候,一陣濕潤從頭頂覆蓋而下,接著陰寒入體,皮囊止不住冷顫,他從失魂中倏然清醒,重新掌控了自己的意識。
原來是梅嶺下雨了。
瓢潑大雨灌溉梅花塢,低洼處已淹出水溝。
雙掌對著陣眼之上的地面入口,息力自掌心沖了出去,比雨勢更狂妄,急速灌入陣眼。
“我來這里的目的是為了吞噬蠻力,不是為了欣賞古代的浮雕宮殿。”在他陷入陣眼里,幾乎要喪失自己的意志時,息體恰好消化了吞噬而來的梅花塢的生息。
息體漸飽滿,息力已旺盛,他沒有理由膽怯!
灌入陣眼底部的息力,猶如斗志昂然的戰士,毫不猶豫地沖了上去,轉瞬就覆蓋在浮雕上,將另一股力量壓制在下。
許多還在往上直聳的浮雕,霎那之間,已戛然而止。
接著,這一股力量從浮雕的縫隙鉆出,與息力皆如饑腸轆轆的猛獸,竟互相吞噬起來,無法分離。
為了速戰速決,猶留果斷做出了一個極其冒險的決定,將九成息力皆灌入陣眼之下,只留下一成息力作為盔甲保護皮囊。
吞噬之戰,還在繼續,不知何時分出勝負。能做的已經做了,除了旁觀,他實在沒什么可作為了。
然而,就在等待結局的關鍵時刻,皮囊竟然困了!
定是陰寒噬體,讓站在暴雨中的皮囊失去了溫暖,陷入昏迷中。
“不能睡,醒來!”他忍不住抽了自己兩巴掌。
啪啪聲還在耳膜里回蕩,一股強烈的光芒已從陣眼底部沖了上來,就像火山爆發般,沖上了黑色的天穹,照亮了整個梅嶺。
雙腿一軟,他撲騰跪在地上,胸口猛然傳來一陣撕裂感,疼得無法呼吸。
當猶留意識到發生了什么時,梅花塢的古陣法已破!
然而破陣后,息體半損毀,息力失了九成,眼下只殘余一層力氣可將他和百谷王之子送回十字街酒樓。
但息體卻快要被撐破了!
難道已吞噬了蠻力?
他欣喜若狂,卻難受至極,仿佛有許多泥鰍爭先恐后地向上攀爬,似乎想要借道他的喉嚨出世。嘔意還未消,身體的各個部分里似乎都有東西要破體而出,皮開肉綻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陰寒算什么!冷死,真的不算最殘酷的死法。猶留緊緊地抱住自己,生怕下一刻就成了一堆肉泥。
不知道過了多久,裹住百谷王之子的息繭竟然回到他身邊。
或許是息繭意識到他的痛苦,就主動地融化繭子,漸漸地穩住他的氣息。
待到氣息穩定時,皮囊恢復了知覺,息體又恢復了消化功能。
消化速度變得異常緩慢,生息融化的空間也變得前所未有的狹窄,根本輪不上消化蠻力。
蠻力似乎很不服氣,還在做最后的反抗。但息體完全不為所動,任憑蠻力胡鬧。
從泥水里站起來,他看了一眼息繭,已經停止了融化,繼續保護著繭中人。
皮囊到了極限,息體半損,息力失去了八成,皮囊也被陰寒所傷。盡管這些息力并未真正消散,是與蠻力、梅嶺生息混為雜息,正等待重新消化,但消化的過程恐怕要要耗費一些時間了。
此地不宜久留!在博赫領地,眼下唯有一處還可去,他忍著沉重的皮囊,攜著息繭往十字街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