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家谷坐落在城南最底部,乃是陰城最潮濕的地方,亦是妖邪二氣所喜的聚集地。
有別于陰城其他家族,呂家卻因地勢而出名。
十字街上一直有謠言,陰城的金水銀露最后都統統流進了呂家的湖泊中。也有人說,因為地勢低矮,不堪抵抗陰城萬水的沖洗,呂家注定不久后便會斷子絕孫。更有人說,這呂家長子之死是古老詛咒所致,亦是諸神對于呂家的懲罰。
至于懲罰的罪名,無人說得清楚。不過,既然是諸神的懲罰,總要事出有因,才能說服陰城的百姓。
于是便有人分析,呂家當年不顧老祖宗立下的規矩,全力支持博赫努一身兼二職,打開林門,迎娶特納之女,違背誓言,背叛野林,惹怒諸神,故應有此報應。
寒風繼續撕裂天地,將袍子變成了麻袋裹住猶留的皮囊,胯下之馬仿佛隨時能翱翔。
此際,他不禁想起了小馬,不知道如今身在何處,但愿沒有變成一副白骨吧。
此番入谷,同樣的路徑,感受卻頗為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對,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道路較從前更崎嶇,人骨和獸骨散落在四周,鋒利的亂石和荊棘將古老的道路變成了荒地。若不是直覺引路,猶留差點迷失在霧障中。
從博赫城堡到呂家谷,不過三十多里的路程,卻仿佛是要闖入無名的古境般令他迷茫無措。這種怪異的感覺,已如霜氣氤氳在心頭上,教他越來越不安。
呂家谷而已,且是師父的家,又不是地獄或魔窟,有何可懼!他安慰自己,并驅了一些息力護住了心臟,旋即將身體溫熱了一些。
騎著從馬廄里順來的戰馬,他越過田野、原林、溪澗和荒廢的隘口,任憑寒風和露水打濕全身。
這種肆意馳騁的快感,已經消失很久了。時間于他,仿佛昨日就是上輩子的事情,但記憶卻越發渺遠,如快要消散的炊煙,無法挽留。
一個時辰后,馬蹄終于飛入一個狹窄的竹林小道,蜿蜒向前。
當視線豁然開朗時,他在熟悉的大門前勒馬止步。
直覺迸射而出,識覺已取代了人目,猶留自然清楚這意味著什么!
又是一古陣法,徹徹底底地將整個呂家谷籠罩在低谷中,卻與枯木林、長子樓的陣法不同,這個陣法更像是溫水煮青蛙。
識覺內,已分辨出陣法運行的過程,他清楚此陣法早已施下,只是今日他才有能力看清。
不好,這陣法吃人!他慘叫了一聲。
然另一念浮現,壓制了猶留內心的狂躁和恐懼,成空的拳心立即舒展開,自然垂落在身側。畢竟他嘗過古陣法的厲害,不可再魯莽而為。如若此時強行破陣,無異于蚍蜉撼樹,自不量力。輕則催行加速古陣法的運行,重則把他自己這副皮囊及一身的力量都葬了陣法。
吃了他及力量的古陣法,只會越來越強大。
而他縱使有一身力氣,卻再也不能憑心而動,只能乖乖成為陣法的力量之泉,為其提供源源不斷的護陣之力。
這副皮囊,也將永遠困于陣法中,最后變成沒有識覺的傀儡。
經歲月咀嚼,此陣法勢必消化他,那時他的生機和生息皆銷聲匿跡。直至有天,此陣法被攻破,而殘余的他將潰散于天地,不復存在。
直覺已將厲害說明,他又不是傻子,自然不會沖動了。
這里曾經是博赫家族的經濟中心,掌握著整個博赫與各方商貿的往來。但自從呂家長子葬身于竹海后,呂家主意志消沉,歲月和悲傷不斷地折磨著這位父親,如今所有事務已由呂長老全權負責。
呂家主還有一女,但一個家族沒有男兒,便如一棟房子沒有梁柱,無人可繼承家業。這樣的家族,很快就會在歲月中無聲無息地破敗坍塌,最后變成一個無聊的故事,再也無人說起。
據說當時,呂家長子的噩耗剛傳回陰城,各家貴族已聚集在議事廳里摩拳擦掌,準備瓜分呂家的權利和使命,甚至提出迎娶呂家幼女為妻。
悲傷和憤怒瞬間擊潰了呂家主,當場就吐了一口鮮血,在巫醫的及時救治下才保住了性命。
從此之后,呂家主就鮮少過問要事,幾乎像個隱士,但偶爾也會因為家主的身份不得不坐在議事廳的椅子上,敷衍幾句。
自拜師以來,他從未在呂家與呂家主有過交談。
悲戚在上空盤旋,一陣哀嚎過后,越過樹冠,從四周吹來,吹進他的心底,逼出了體內的濕氣,最后從眼眶里逃出。
在來呂家前,他在城堡里轉了一圈,馬廄里果然沒有小馬,卻在僻靜的角落里找到了廚房。
而熟悉的身影嵌在一副陌生的皮囊上,一切恍如昨日,可廚娘消瘦衰老成饑民的背影,楞是將他釘在里廚房的轉角動彈不得。
一張皺皮覆在廚娘的面盤上,塌陷的眼窩里還噙著眼淚,他不忍走過去,一扭頭便轉身離開。
長大,這兩個字,越發不如想象中的美好。從前,他總是想著一夜長大成人,現在時不時就祈禱時間能放慢速度。
私生子的那段生活使猶留清楚,能讓廚娘止淚的,唯有李采辦四肢健全地走出懲戒院。但博赫家族有家規,除非他硬搶,否則根本不可能將李采辦帶回。
博赫城堡是廚娘的家,李采辦若不是光明正大地走出懲戒院,對于這對相依為命的夫妻毫無意義。
若是他強行硬闖,能帶出的恐怕也只是一具冰冷的尸體,畢竟懲戒院掌管律法,絕不是吃素的。
或許,師父會有辦法。猶留仰望而上,希望灰白色的天穹能射出一道烈焰,將這里的死氣沉沉徹底撕裂。
才回小暖房住了一個晚上,他便嗅到陰寒之氣越來越旺盛,這博赫城堡就快變成地獄了吧。
風哭得越來越凄慘,仿佛天地都要入地獄般絕望,猶留立即收斂起心緒,禁止哭聲影響自己的情緒。
難道這些年,呂家主沉溺哀傷不可自拔,實則是被陣法囚禁不得脫身?
前來迎接他的是一個老奴,剛從大門旁的草棚里走出來,駝著背,步履蹣跚,視力模糊已認不出他是誰了。
短短幾年,老奴就像是被截掉了一節骨頭,整整矮了半個腦袋。在老奴身上,猶留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原來是將死之人啊。
猶豫半響,他還是把韁繩遞給了警惕的老奴。
“呂長老可在?”他率先開口表明身份,省去了被問詢的麻煩。“我是呂長老的徒弟。”
“徒弟?”老奴楞了一下,上下打量了幾眼,旋即瞪目而視,在他臉上搜索昔日痕跡。“可......可是四公子?”
“是我。”他徒然傷感道,“多年不見,老人家你可安好?”
這老奴本是伺候呂家長子的管家,隨著小主人的離世,就成了行尸走肉,后又生了心魔,便長年累月守在草棚里等待呂家公子的歸來。
時間對猶留而言,已失去了正常的秩序,他只能在別人的感覺和變化里去尋找相對的時間。
這次回城,他不僅沒有體驗到想象中的強者威風,心境卻比從前更加荒涼。沒有時間過度他的矯情,就直接面對撲面而來的孤寂和絕望。
天穹里或許住著諸神,但很顯然,諸神從來不管閑事。
“四公子,你還活著?”老奴滿目懷疑,語氣里充滿里驚喜。
“我還活著。”他握住顫抖的雙手。
“活著就好,活著就好。”老奴反握住他的手,不住地點頭。“回來了,回來了。”
這話聽起來,像是老奴終于等到了呂謙長的魂魄歸來。
“師父他還好嗎?”他不能與老奴計較什么。
“四公子怎么才回來啊?”老奴避而不答,卻已老淚縱橫。
“我隨二哥去了長屏。”除了這個理由,霎那間猶留也想不起其他了。
聞言,老奴臉上閃過困惑,卻未加追問,只是重復道:“回來就好。”
“你怎么知道我要回來?”他看著一旁的草棚明知故問。
“老奴還在等公子回來,可惜不知道還能等多久了?”老奴望著小道。“巫醫族的人說,只要我家公子沒有忘記回家的路,就一定會回來。呂家谷的草越長越旺,怎么都除不完,必定會擋住公子的視線。只要老奴守在門口,公子便能遠遠就看見回家的路。”
他清楚老奴的忠誠,便不想多言勸說,但拗不過多管閑事的性子,開口道:“呂謙長已經去往輪回,老人家不必再等了。”
“真的?”老奴渾濁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他們說被竹鬼吃過的靈魂,不會再輪回了。”
從來想過會有這么一天,他會笨拙地安慰一個老奴,放慢語速,繼續勸道:“他是暗夜鋼軍的忠誠之士,自然受野林諸神庇佑。”
“老奴相信四公子,老奴這就去告訴家主。”說罷,那老奴便踉踉蹌蹌往前走去。
這里的一切,他并不陌生,但眼前景象一片死寂,湖泊仿佛是一片喪地,風賊子在頭頂上無休止地吟唱死亡的歌謠。若是意志不是異樣堅定者,恐怕是聽不了多久,就會掉入陣法中,再也無法脫陣。
除了那老奴,直至現在,還沒有一個人影出現在他的視線里。
“師父,我回來了。”他在門外喊道。
“門未鎖,進來吧。”一道蒼老的聲音虛弱極了。
推開發霉的木門,他往里走去,濕氣滾滾襲來,雙腿越來越沉重。
“師父?”猶留在不大的房間里轉了圈,竟然沒有找到熟悉的身影。
“在這。”聲音從前方的屏風后傳來。
拐過屏風,脖子轉動一圈,他還是沒有找到人。一陣呼吸聲從下方飄了上來,他低頭看見師父的腦袋正揚起。
“師父!”猶留驚懼地喊了一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幾乎跌坐在地,幸虧扶住了屏風才穩住了身子。
一定是眼睛壞了!他用力揉搓著眼睛,不斷安慰自己,適才所見不過是幻覺,定是古陣法在嚇唬他。
“竹鬼總算還厚待呂家,沒有吃了你。”呂長老松了一口氣。
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他抓住了空蕩蕩的袖子,壓了壓扁平的毯子,頓時哽咽不已。
“已經不疼了。”呂長老安慰道。
“誰干的!”他的拳頭落在地上,一拳接一拳,在木地板上錘出兩個拳洞。
“騎了一個時辰的馬,渴了吧?”呂長老用眼神示意他,“那里有泡好的茶水,應該涼了,你此時解渴倒是剛好。”
心中怒火燒紅了皮囊,他恨不得立即將兇手千刀萬剮,咬牙道:“慕容家?”
“為師只是博赫一個帳房先生,都城慕容家自然是看不上的。”
“鶴長老!”他從師父的眼睛里找到了答案。“為什么?”
“聽說,是為了錢。”呂長老說。
有參良孝敬,鶴長老根本不缺錢。
既然師父不想直說,他便不拆穿,順著說道:“錢不是從手腳山上長出來的,到底為何?”
“是為師的手腳長得太長,太難看了。”呂長老很冷靜。
可他無法冷靜,血液在身體里咆哮!那雙曾經教他認字寫字的手,已經永遠消失在袖子里了。
“他說的?”不管是誰,猶留發誓一定要兇手血債血償。
呂長老似乎已經適應了沒有四肢的生活,并沒有因為他這個徒弟看見而驟然哀傷。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呂長老告訴他,“他這么做應該有他自己的理由。”
他所發的誓言,也只有必然實現這一結果。
“巧了,我也有這個嗜好。”猶留道出自己的決心。
“不值得,勿要為了報仇,而白白去送死。人要活著,要千方百計地活下去。”
“師父,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私生子。我是猶留,一個有能力幫你報仇的猶留。”
“不管這些年,你經歷了什么,可你還年輕,有大好未來可期待。你若是活得自在,也不枉費為師昔日的一番啰嗦。”呂長老已經徹底認命了,眺望窗外,神情與聲音皆無波動。“可去看過地隰公子了?”
整間屋子里都是鶴長老的臉,猶留已知曉如何讓仇人生不如死的千百種死法。
“他們都知道嗎?”他邊點頭邊問。
呂長老用嘴咬起一根削了葉的竹枝,然后將面前的書翻了一頁,隨后把竹枝橫在書上,抬起頭時,道:“二公子丟了一只眼睛,三公子去了都城,大公子關在長子樓里,族長也受了重傷。為師本想祈禱著你不要回來,但長屏也是日益艱難,白霜葬白骨。后來二公子來信,才知道你失蹤了。走到前面來,讓為師好好看看你。”
他乖乖地走到竹床前,跪在一副上半身面前,緊緊咬著牙齒,以息力壓制住體內的烈火。
“長高了不少,終于有男人樣了。”呂長老露出了欣慰之色。
“師父......”熱淚奪眶而出,根本不受他控制。
“不要報仇,你是博赫四公子,不是呂家四公子。”
“我姓猶。”他脫口而出。
呂長老滿臉震驚,旋即眼皮落下后,嘆了一口長氣:“你還是知道了。”
“師父早就知道了?”他并不覺得意外。
“族長雖然有心病,但絕對不是純粹地好色淫亂之徒,娶了特納之女后,為了讓夫人安心,更是潔身自愛了。為師見過那個私生子,與你長相截然不同。你毋庸置疑是一副野林面孔,而真正的私生子年齡雖小,卻已可見幾分荒極西域之貌。”
他想起了其他人嘴里的博赫努一,有些無法相信這是真實的。就連地隰云溪都相信博赫努一的心魔,便時時處處為父親遮掩痕跡。
“有些事情只是做個樣子,有些事情不過是巧合。”呂長老并沒有極力為博赫努一辯解什么。“他是族長,身兼二職,沒有足夠多的孩子,如何保住博赫家族呢?”
“私生子不是私生子,已不是秘密了。”他想離開,徹底脫掉私生子的衣裳。
“陳家的路也不是那么好走,你可想好了?”
“我還沒有想好。”
“如果你要回陳家,就必須先脫掉博赫姓氏,否則陳家議事廳里沒有你說話的份。這些年,博赫之難,何嘗不是陳家之難呢。”
“師父,我該怎么辦?”他清楚知道私生子這件衣裳穿上不容易,脫下更難。
“既然回來了,就在這里住三日,我們師徒也該敘敘舊了。”
“住三個月住三年,只要師父肯收留,這里就是我的家。”
“傻孩子,胡說什么。無論你是誰,都不應該留在這里,白白浪費生命。”
他大吃一驚,原來師父早已知曉呂家衰敗并非天意。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是他的愿望。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路要走,只能往前,不可停留不可后退,而為師的路已到了盡頭。這或許是你我師徒最后一次見面了,為師想聽聽這幾年你一個人的故事。”
“師父,請不要放棄,或許還有長生之術。”他終于有點明白參良的貪婪。
呂長老搖搖頭,指著一旁桌面上的累累書信,說:“那箱子里裝著的都是二公子的來信。云溪公子的親筆信,每月一封夾在公文中,送達呂家,也只有寥寥幾語:“四弟,歸來否?安然否?”
是的,這的確是師父與他的最后一次見面了。直覺也如此告訴他;師父身上的生息已經耗盡,時日無多了。
轉身甩去眼角的潮濕,他走過去,隨手抽了一封并拆開,的確是云溪的筆跡,清晰寫著:“四弟,歸來否?安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