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謙發回到鳳凰洲做了三件事,這使得他在鳳凰洲名垂青史。
第一件事是前后花了三年時間蓋了一幢設計精美、工藝精湛的范家大院。這座大院坐落在古樟樹以東,占地3300平方米,主體建筑中有5幢房子,串在一條軸線上縱向排列著,前后幢相互依靠緊貼而建,五進三個天井,20多個房間。大院為磚木結構,在正大廳大門楣上有精美的鏤空高浮雕和匾額,匾額為祭紅石,匾文曰“秀挹鳳凰”。所有門窗楣柱都有雕刻,工藝精湛,寓意深遠,集木雕、石雕、磚雕之大成。后院天井兩邊的窗扇上雕刻了100只形態各異、栩栩如生的蝙蝠,意為“百福”,表達了范家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因為范家大院地勢較高,有時云蒸霞蔚,如濃墨重彩,有時似潑墨寫意,四周山色與粉墻青瓦倒映在彭湖中,遠遠望去好似一幅徐徐展開的山水畫卷。
當時鳳凰洲最好的房子是嚴公卿家的嚴家老宅。嚴家老宅始建于乾隆二十二年,保持著中原民居最初的模樣,硬山灰瓦式建筑,前后三進院落,院子里有前回廊、雕花木門,四角墀頭磚雕,古宅內有精美的木雕、磚雕、石雕,它向后人訴說著嚴家榮耀的過去。
范家大院的落成標志著范謙發蓋過了嚴公卿,范家首次在鳳凰洲占據主導地位。
第二件事是主持建造了范氏宗祠,又名“敦本堂”。敦本堂坐北朝南,三進五開間,面闊18.1米,進深57.2米,占地1035平方米。祠堂外石階三級,謂“三級金階”,皆青石鋪砌,祠門兩壁呈八字形墻,滿飾磚雕。入儀門,天井庭院寬闊,敦堂大廳構筑寬敞,寬五間,明、次間深用四柱,梢間五柱,山面六柱,前后檐用方形石柱,抬梁與穿逗式構架結合,前檐步架做成船篷軒。享堂中懸“敦本堂”扁,為宜善縣清末秀才王治文所書;兩邊的柱子上有一副對聯——明禮知恥崇德向善,助人為樂光宗耀祖。這副對聯是按范謙發的意見所書,它在嚴、范兩姓家訓家規基礎上不斷發展,融入了范謙發的人生經驗,作為本族的族規族訓。
范氏宗祠的建造將范謙發的威望推向了頂峰,范家一致推舉他為本族的族長。那時嚴家只在村口建了一座面積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小家廟,范氏宗祠的落成宣告了范家對嚴家的超越。
范謙發擔任族長后,在宗祠內開設學堂,請先生給本族子孫上課,并要求每戶須有一人上學。將原先嚴、范兩姓共同制訂的《鳳凰洲嚴、范兩姓家訓家規》和搞好兩族關系的《敦和睦(二條)》重拾起來,改為《鳳凰洲范家家訓家規》和《敦和睦(三條)》,加上一條《敦本戶規條》,并將這些規定掛在宗祠內。由于族內人口漸多,族事日繁,為了維護族產、祭祀、興水利、施發賑濟等方面,制定了許多細則,使義田等祠產統一管理,收入合理使用。《敦本戶規條》規定:在每年春夏荒之際,將上年的義田所收稻谷半價賣給族內窮人,它是救濟鰥、寡、孤、獨四類窮人的規則,通過宗族的內部救濟機制,來維護宗族人口的生存、宗族社會的秩序。《敦本戶規條》明文規定:一、聚賭者不能糴,改過次年準糴;二、酗酒打架者不能糴,改過次年準糴;三、男婦有干犯長上,品行不端,及好與人尋事爭斗者,停糴三年,改過三年后準糴:四、婦人打街罵巷,不守規法者,停糴一年,改過次年準糴,等等。
《敦本戶規條》的制定意義重大,這些規定從物質上引導族人明禮知恥崇德向善,從此鳳凰洲范家民風陡然好轉,族人團結,鄰里和睦,尊老愛幼,不再餓死一個人。有的年成歉收,這些義田的收入入不敷出,不夠部分全由范謙發兜底,實際上范謙發就是這些規定落實的堅強保障。
族人的空前團結讓范謙發十分高興,但有一件事卻讓他耿耿于懷。嚴公卿的女兒嚴巧姑學會了采茶戲后,在村上拉起了一支采茶戲班子,買了些服裝、道具,逢年過節都在村上唱幾天采茶戲,有時嚴家采茶戲班子被雁湖鄉其他村子請去演出,在附近風光無限。村上一些年輕人耐不住寂寞,偷偷跑去嚴家看戲,回家不時還哼上一兩句,這讓范謙發覺得很丟臉。于是他派了他大兒子范恭道等幾個年輕后生去豫州城學采茶戲,并叫人學了二胡、嗩吶等樂器,回來以范恭道為首也組建了一支采茶戲隊伍,幫他們添置了服裝、道具。由于范家采茶戲班子有樂隊,一下子將嚴家戲班子打下去了。不過讓人們感到遺憾的是范家采茶戲班子缺少一個像嚴巧姑一樣出色的旦角,要是兩支采茶戲班子組合在一塊就完美了。
范謙發做的第三件事就是主持建造了鳳凰洲戲臺。鳳凰洲戲臺坐南朝北,位于范氏宗祠的東面,占地面積86平方米,屬磚木結構;戲臺屋頂為四阿斗,前臺飛檐翹角,戲臺臺柱與桁粱的斜撐,全部是雕刻的獅子、鹿、鳳凰等裝飾件,既緊固了戲臺,又增加了美觀。尤其是前臺兩柱左撐為雌獅,右撐為雄獅抱球,寓意范家從此雄踞鳳凰洲;側臺左右是一對鳳凰,寓意是希望子孫后代像鳳凰一樣展翅飛翔,成為有用之才。戲臺建成后每年至少演三出戲,首先是過年演團圓戲,然后是豐收戲,最后是年度戲,演戲的錢從村民的田地收成中分攤。有時有的人家辦喜事也請戲班子來唱戲,范謙發的長子范恭道結婚就在鳳凰洲戲臺唱了三天戲,不但唱了采茶戲,也唱了京戲,在雁湖鄉名噪一時。
鳳凰洲戲臺的建造標志著范家徹底蓋過了嚴家,過去嚴家在精神層面上的優勢也蕩然無存。
范謙發有兩個兒子,老大叫范恭道,老二叫范恭德。范恭道性格內斂,踏實穩重;范恭德性格開朗,敢想敢干。范謙發從豫州城返回鳳凰洲后,他置了二十幾畝地,請了一個長工幫著干活,他自己不以老爺自居,而是帶著兩個兒子和長工一塊干活。農閑時間照例下彭湖捕魚,只不過他只是在鳳凰洲附近湖域捕魚,這樣就能做到日出夜歸。他妻子范劉氏見下湖風險太大了勸他不要下湖,因為彭湖附近漁民有時在湖上打魚碰上狂風暴雨經常出現船毀人亡的情況。她說我們家不缺吃喝,管好幾畝地就行了。范謙發說下湖捕魚是我們鳳凰洲人生存的根本,我們任何時候都不能忘本。
范謙發的小兒子范恭德在縣城豐埠鎮念書,1939年3月日本攻占豫州后,學校老師一哄而散,他只得回到家鄉鳳凰洲,跟著父親哥哥打魚種地。雙搶一結束,范謙發交代老大范恭道與長工范長順去打禾,他帶著范恭徳下湖捕魚,他要隨時讓兒子記住他不是個少爺,而是一個漁民。
范恭德最不喜歡用劃鉤捕魚,他認為那是最愚笨的捕魚方法,瞎貓碰死老鼠,有時劃了一上午都沒劃到一條魚。他放完絲網后,就一個猛子扎進湖水中摸魚,多的時候一天可摸到幾十條魚。整個鳳凰洲范恭德摸魚是一絕,因為魚聽水響,魚一聽到聲音便迅速游走了,而且魚身在水中很滑,想在水中摸到魚那是非常難的。
范謙發也不知道兒子怎能摸到魚,他好奇地問:“你怎么能在水中摸到魚呢?”
范恭德道:“魚喜歡躲在水底下的石縫或泥坑中,一抓一個準。”
范謙發問:“就是水底下有石縫和泥坑,你一下子怎么找得到呢?”
范恭德道:“我潛水的時候可以張開眼睛。”
范謙發暗自稱奇,因為人潛水時多是閉著眼睛的,他只知道小兒子潛水可超過兩分鐘,但想不到他還有這個特異功能。他還是有點不解,又問:“那水底下哪有這么多石縫和泥坑呢?”
范恭德道:“我在水底下特意挖了些泥坑,然后在泥坑中放了些寒螼子,魚兒最喜歡吃寒螼子,吃飽了就在坑中休息,它躲在泥坑中覺得很安全,有時一個泥坑中有幾條魚。”
范謙發不住地點頭,這小子善于動腦筋,找到了魚兒生活的規律,是個可塑之才。
范謙發父子倆配合黙契,一個在船尾劃船,一個在船頭收絲網。今天捕魚收獲頗豐,絲網網到了一條十幾斤重的白魚,共打到三十多斤魚。范謙發面露喜色,他指揮兒子道:“調頭回家,咱爺仨今天好好喝幾盅。”
暮色暗淡,殘陽如血,夕陽緩緩滑入彭湖中,此刻半個太陽浮在湖面上,落日將西邊的天空和湖水染得通紅,如一位情竇初開的少女含羞微笑的容顏,讓人感覺美麗后面的心悸和動人。
“爹,咱們彭湖真美!”望著這蔚為壯觀的景象范恭德感嘆道。
“是啊,所以我還是希望你留在鳳凰洲,這兒才是我們的根。”范謙聽老伴說老二想出去,于是他邊劃船邊做兒子的思想工作。
“可我還是希望去外面闖一闖。”范恭德道。
“現在兵荒馬亂的,日本鬼子在我們宜善縣燒殺搶,聽說占據了小半個中國,你跑到外面什么都干不了,不如在家里待著。”范謙發不允道。
“我們周老師說延安是抗日戰爭的心臟,我想去延安抗日。”范恭德道。
“延安在哪里?”范謙發問。
“在陜西省北面。”范恭德道。
“不行!”范謙發毋庸置疑道,“在家安安穩穩過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范謙發雖然在豫州城待了一段時間,但他骨子里還是個農民,他還站不到山河破碎、民族危亡的高度看問題。他不理解兒子的想法,家里有積蓄有田地,農閑下湖捕些魚,生活得很愜意,何必將腦袋提在手上過?他年輕去豫州城闖蕩是為了活命,再說一條爛命也值不了多少錢,如今家里不缺錢,他不希望兒子去重蹈他的覆轍。他到豫州城闖蕩十六年,瘸了一條腿回到鳳凰洲,如今兒子出去能否囫圇個回來都是個未知數。想到他結拜兄弟何厚坤差點命喪彭湖,后來逃離豫州,老板何鴻儒遭綁架,其實到外面闖蕩荊棘載途,他覺得在目前的情勢下鳳凰洲是個最安全的地方。
范謙發父子倆各懷心事地劃著船,不一會兒就看到村口古樟樹,古樟樹像一個慈祥的母親拄著拐杖在焦急地等候著孩兒的回歸。他們倆加快了劃船的速度,不一會兒漁船便駛進了村東的漁港。
下船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范謙發隱約見一個人坐在一條船頭抽旱煙,他并未在意,挑起漁網和裝魚的簍子徑直往范家大院走去。
“范老爺請留步!”黑暗中抽旱煙的人叫道,“我跟你說個事。”
“原來是嚴老爺,這么晚不回家吃飯怎有閑心在這抽煙呢?”范謙發有點奇怪,嚴公卿很少找他,今天找他有什么事呢?他將擔子交給老二,要他先回家。
“我被你們范家人氣得吃不進。”嚴公卿氣哼哼道。
“范家誰惹你了?”范謙發調侃道。
嚴公卿和范謙發是嚴、范兩姓的族長,他們是兩族利益的代表,由于歷史的恩怨,兩姓之間長期明爭暗斗,因此他們倆也是面和心不和。自從范謙發從豫州城返回鳳凰洲后,先后建造了范家大院、范氏宗祠、鳳凰洲戲臺,這三座建筑像三座大山將嚴公卿壓得喘不過氣來,尤其是范謙發推行的《敦本戶規條》,讓他在鳳凰洲獨占鰲頭,范家人都叫他范大好人。嚴公卿也想當好人,但當這個好人是要有實力的,他們嚴家義田收入不多,要為缺糧戶兜底他可兜不起,因此在族人面前說不起硬話,有了范謙發這個標桿,他的威信在嚴家下降了許多。
“抽一口?”嚴公卿將煙袋遞給范謙發道。
“我不習慣,我還是抽煙斗。”范謙發從口袋里掏出煙斗,裝上煙絲,然后點上火“吧嗒吧嗒”地抽起來,每吸一口,那種混合在口腔的味道都讓他得到一絲快感。范謙發是鳳凰洲第一個抽煙斗的人,那是他在“隆泰昌”做二老板形成的習慣,因為客戶大多用煙斗,有的還抽上了卷煙,你用煙袋那就顯得老土了。不過用了煙斗后他就不喜歡煙袋了,煙斗煙絲種類繁多,有濃郁、清香、混合等很多種類,煙絲確實比旱煙好抽,而旱煙味道單一,口感濃烈,還傷身體。
“我聽說你們范氏宗祠有一副對聯叫‘明禮知恥崇德向善,助人為樂光宗耀祖’?”嚴公卿揶揄道。
“是啊,有什么不妥嗎?”范謙發得意揚揚道,“我就是要教育我們范家人明禮知恥,助人為樂,真誠團結,和睦共處。”
“好一個明禮知恥?”嚴公卿睖了范謙發一眼道,“我看你范家人不知廉恥!”
“誰不知廉恥?”范謙發不高興地道,“你說話是要負責任的!”
“就是你家長工范長順,傍晚他在湖里洗澡鉆到水底下摸我們嚴家正根媳婦的屁股,現在正根媳婦還在屋里哭呢。”嚴公卿氣呼呼道,“我希望你好好管一下你們范家人!要是下次遇上這事,我定要打斷他的手,到時別怪我們嚴家人翻臉無情。”
“不可能吧?”范謙發不太相信。
“好多人都知道這事,要是正根媳婦尋了短見,我和你們范家人沒完!”嚴公卿撂下重話。
“還請嚴老爺多做正根媳婦的工作!”范謙發只覺得血往頭上涌,他不能讓他人,尤其是嚴家人鄙視范家人,“你放心,我一定給你們嚴家人一個交代!”
范謙發飯都沒吃,氣沖沖地來到范氏宗祠,敲響了祠堂的銅鑼。村上人大多在吃晚飯,聽到鑼聲趕緊放下飯碗,齊刷刷地來到祠堂,因為大家都知道,祠堂鑼聲響了,村里一定出了大事。
范謙發一臉嚴肅地站在祠堂大廳,見人到得差不多了,他高聲說:“今天我們范家人做了一件丟臉的事,辱沒了祖宗的名聲,大家跟著我先念三遍《敦和睦》。”
“……毋以強凌弱,毋以眾暴寡,毋以刁而闘訟,毋以威而戕人。倘其倚勢欺貧,騙財害眾,暗賜侵奪,淫污不檢,有傷雅道者,小宗查明,開報大宗,輕者杖責,重則依律議罰。”
大家跟著族長吟誦,吟誦聲響徹祠堂上空。
剛念完三遍,范長順從人群中擠出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道:“謙發叔饒命!謙發叔饒命!”
“嚴家人都找上門來了,丟臉啊!”范謙發厲聲道,“你做了什么辱沒祖宗的事,當著祖宗的面從實招來!”
“我傍晚洗澡摸了嚴家的女人。”范長順邊說邊打自己的耳光。
人群中一陣躁動,范嚴兩家是世仇,怎能摸嚴家的女人呢?現在嚴家人找上門,這丟臉丟到家了。
“根據祖上規定,凡娶嚴氏之女者驅出族門。今天我要加上一條,凡沾嚴氏女人者杖責三十大板。給我綁上,死勁打!”范謙發嚴厲道。
幾個后生將范長順的腳綁在板凳上,兩個人左右按住他的兩只手,一人揮動棍杖朝他的背部、臀部猛擊,每擊一杖都傳來范長順凄厲的叫聲,直打得他皮開肉綻,最后痛暈了過去。
“今后違犯族規的,范長順就是榜樣,希望大家引以為戒!”范謙發撂下狠話反背著雙手氣咻咻地出了祠堂。
很快,范謙發的大兒子范恭道與人將范長順抬回了家,叫郎中敷了些藥,三天后范長順便能下地走路了。第四天范謙發差媒婆到金湖圩龔家為范長順尋了一門親事。剛好龔家有一姑娘父親病逝無錢安葬,范謙發出錢將其父親安葬了,姑娘便隨媒婆來到了鳳凰洲。范謙發還出錢將范長順家的茅屋整飾一新,添置了一些衣被,那年秋天范長順和龔家姑娘拜堂成親了。
范長順的父母十幾年前下湖捕魚突遇狂風葬身彭湖,留下范長順孤兒一個。范長順在村上要飯長到十歲,范謙發從豫州城回到鳳凰洲后把他收到家里將他拉扯成人,開始是放牛,現在是打長工,除了管飯之外還付一點工錢,如果不是范謙發幫著張羅,他一輩子也娶不起親。
范謙發對族人剛柔相濟的做法將他在鳳凰洲范家的威信推上了頂峰,他執行族規嚴于苛刻,可以將你打得皮開肉綻,他助人為樂善能感人,讓族人心甘情愿地團結在他周圍。
嚴公卿本想借范長順摸正根女人屁股一事奚落范謙發一番,沒想到范謙發將此事處理得有理有節,讓他說不出話來,而且他幫范長順娶了親,更加叫響了他范大好人的名號,這讓嚴公卿感到得不償失。
范謙發并不知道嚴公卿心里的失意,他在幫老二范恭德物色一門親事,爭取盡快讓他成親,以拴住他的腳,從而阻止他外出的想法。
令范謙發沒想到的是這門親事卻辦成了一件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