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德香出嫁以后，有人開始為林玉芳說親。林玉芳是漂亮的大城市姑娘，雖然帶著婆婆和女兒，可是從蘇德香的陪嫁來看，誰知道這個上海女人手里還有些什么寶貝，所以說親的人還真不少。但是林玉芳全拒絕了，婆婆有些不解：“玉芳，你是不是想著回上海？你若是回上海，帶上玲玲就可以，不用管我，我這把老骨頭，真的動不了，我還不信何大壯他們能餓死我。”

回上海是林玉芳可望不可即的，且不說父母是否會原諒她，那本就小得不能再小的家又如何會有她和玲玲的棲身地？可是繼續留在這里，林玉芳也不情愿。嫁給蘇德勝，林玉芳充滿感情，可現在，對生活林玉芳越來越現實。她不希望女兒面朝黃土地過一輩子，她要讓女兒過上更好的生活。她暗暗對自己發誓：一定要想辦法帶女兒離開農村。

蘇德香的婆家待她還不錯，除了一分錢也不讓她過手之外，其原因眾所周知。蘇德香心有怨恨，也無可奈何，她的婆婆管家，連她老公都沒有說話的份。女兒何彩云出生后，蘇德香的婆婆有些不高興，因為不是男丁，也不怎么幫他們帶，蘇德香的心更寒半截，干脆把何彩云送回娘家，她也借機多回娘家幾趟。

對娘家蘇德香覺得自己是怎樣回報都不夠，父親過世得早，母親拉扯著他們兄妹二人艱難地長大。可是就是在那樣的環境下，蘇德香依然覺得自己是幸福的，母親和哥哥對她都是寵愛無比。到后來哥哥娶了林玉芳，那個高不可攀的城市女孩，蘇德香覺得是仙女下凡來到了她家。林玉芳一點嬌氣也沒有，溫婉，大方，對她一家都好。尤其哥哥這一過世，林玉芳的表現更讓蘇德香敬佩。婆家如此地摳，讓自己在生活上幫不了娘家，蘇德香是著急上火。現在把女兒抱回去，自己正好多回去干些活也偷偷地帶回一點米和面。

一晃就這樣過了快四年，林玉芳依然單著，婆婆和蘇德香都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婆婆和小姑子總不好勸嫁，反正最困難的時間也過去了，日子也就這樣熬著。

那天，久不露面的媒婆又來，和婆婆嘀咕半天。婆婆喜上眉梢等林玉芳回家。這次介紹的對象是他們鄰村的，叫楊廣義，當兵復原留在鎮政府當保安，原來是娶了同村的姑娘做媳婦。媳婦在環衛所做臨時工。有個女兒已經五歲，媳婦還懷上了二胎，本來也挺和美的一家人。誰知禍從天降，有天媳婦大清早去掃馬路，不知給什么車撞了，司機跑得無影無蹤。因為天還太早，也沒有目擊證人，等同事發現時，早已一尸兩命。

媒婆說鎮上也有給楊廣義介紹對象的，可他就惦記著林玉芳。林玉芳結婚的時候，他也過來湊熱鬧看過，后來林玉芳的經歷，他也知道，說是如果林玉芳不嫌棄，就一起過，這次林玉芳例外地選擇了沉默。

林玉芳和楊廣義到鎮照相館照了一張合影，買了一些糖果散給周圍鄰居，就算是結婚。楊廣義的老婆被車撞時是在上班，算是工傷事故。因為追不到肇事者，而她還懷著孩子，所以當楊廣義提出要解決林玉芳的工作問題時，環衛所二話沒說就答應了，而且還協助把蘇林玲的戶口辦好。只是上蘇林玲戶口時，大家鬧得有些不開心，楊廣義想著正好把蘇林玲的姓改過來，這樣至少面上更像一家人，別人說三道四也會少些。沒想到林玉芳態度堅決，一點商量的余地也沒有：“不行，玲玲不管怎樣，就得姓一輩子的蘇。”楊廣義覺得林玉芳真有些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自己希望玲玲姓楊還不是把玲玲當自己的孩子看，可是林玉芳不知怎么想的，硬是不想這復雜的關系簡單化。楊廣義在他們住的附近小學校工宿舍那里借到了一間倉庫房，林玉芳雖然覺得那房子寒磣，但卻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婆婆和蘇林玲住在那里比大家擠在一起要好得多。

四歲以前的事情，蘇林玲一點記憶也沒有。對于父親，她只見過他和母親的一張合影，照片上的他，眉目俊朗。對于父親過世后，母親的艱辛，和自己小的時候，是如何體弱多病，如何難帶，蘇林玲沒有概念。四歲以后的事情，她記得清清楚楚，甚至希望可以忘掉一些都沒有可能。那間有點漏雨的廢棄小庫房是她和奶奶的家，晚上經常沒有電，奶奶就點煤油燈。奶奶在庫房的周圍栽了一些菜，那也是她唯一可以活動的地方，不遠處教工宿舍那里有好多同齡孩子，可他們從來不和蘇林玲玩，一看見她，就大聲叫：“鄉下人，鄉下人。”

林玉芳周末會過來看看她們，送些日用品和錢。后來有了弟弟，林玉芳就變成兩周來一次，或者一月來一次，或者更久。蘇林玲不在乎。她只在乎她的奶奶，只要奶奶在就好。剩下的期待就是何彩云。何彩云和她一起長大，雖然比她小兩歲，長得卻比她還高。因為他們搬到鎮上來了，加上彩云添了妹妹和弟弟，彩云來得不如以前那么勤，可只要逮著了機會，何彩云就會過來。她的到來是蘇林玲對自己童年的灰色記憶里的唯一亮點。

蘇林玲從來沒有想過何彩云會離開她這么早，她覺得姐妹也是手足，手足不是一輩子的嗎？怎么會人還在，手足卻不見了呢？

關于中國市場這邊的開辟，蘇林玲要再回中國一趟，和贛州廠長一起研究落實一些具體事情。杰夫也要去中國，想詳細地了解一下中國人的著裝風格，蘇林玲萬分不情愿和他一起出差。以前蘇林玲回中國，大都是一個人，或者有時和邁克一起，但是邁克坐商務艙，她坐經濟艙。這次倒好，她的級別升了，也躋身于商務艙，可是她沒有覺得多一點舒適，反而更加難受。本來只想閉目養神，卻要裝作聽音樂或是看電影。這一路對蘇林玲簡直就是折磨。但杰夫卻很享受，一直神采奕奕，只要蘇林玲一摘下耳機，就喋喋不休說他自己以前到中國旅行的經歷。

好容易熬到北京，蘇林玲從機場服務臺拿了一疊酒店廣告單給杰夫：“我要趕去贛州，你自己找酒店，北京好多人會英文，你絕對丟不了。”

杰夫笑著說：“你甩不掉我的，我也是要去贛州的，還要和你一道回紐約。”

蘇林玲被人戳穿心思，有點心虛。便借口要趕去辦轉機手續，趕緊走開。托運好行李，蘇林玲長舒一口氣。走到機場咖啡廳，買了一杯咖啡。咖啡廳里生意很不錯，竟然找不到全空的桌子。她只好走到鄰座對一個看報紙的人問了聲：“請問這里有人坐嗎？”

“沒有。”看報紙的人頭也沒有抬。可是這些話音落地之后，他們卻都朝彼此望去。

“天啊，真的是你！阿玲。”

蘇林玲有些發愣，她不是太確定這個已經開始禿頭的中年人就是當年帥氣、儒雅的李慶遠。

“你不會不認識我是誰了吧？我是李慶遠。”

“沒有，沒有，只是太長時間沒有見，有二十年吧？”蘇林玲有些慌亂。

當年和李慶遠分開后，蘇林玲曾無數次期待過兩人的重逢，到最后知道沒有可能再在一起，那種期待也沒有消失過。也無數次設想過兩人相遇的場景，卻從沒有想過再次見到時會是這人已經在心底被塵埃淹得看不見時。

不管蘇林玲設想過多少次相見，時間、地點、場合從來沒有重復過，但是有一點卻是相同的，那就是她一定是穿著得體的衣服，化著精美的妝。因為她從沒有放棄過讓李慶遠后悔的期待，哪怕是白發蒼蒼，她也希望自己以一個漂亮的老太婆形象出現在他眼前。如此狼狽地和李慶遠再次相見，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面目都真實得有些猙獰。那些可以掩飾缺陷的妝容早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因為坐飛機穿的休閑服，讓自己看上去更像去菜場買菜的大媽。蘇林玲有些手足無措地懊惱，李慶遠似乎并沒有注意這些細節，一直在感嘆：“真的噢，我們還再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