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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漂向阿拉斯加灣的船

酒、水、油、菜裝進前艙,又放了幾袋鹽,所有這一切清點好后,伙夫一個箭步上了船。船長絡腮胡子,古銅臉,臉上有一顆黑痣,胳膊小梧桐一樣粗,說話粗聲大嗓,甕聲甕氣。他對烏魚唧說:“載上好了嗎?”烏魚唧流利地回答:“上好了,船長,開船吧?”于是船由陸地慢慢向海里漂去。這是一個響晴的好天,白云朵朵,如花似絹。湛藍的海面,曠古千秋,一如歷史的冊頁。浪花一頁頁翻過去,把船載到了從未有過的昏暗里。開始,天是一點點地暗下去。那種暗,就像孩子放學后,走在黃黃的小胡同里,西山墻上還有一抹夕陽,有的是一種暖融融的光景。后來,天的暗逐漸下沉,好比一口幽深的井。開始,井口只蓋上一半鍋,留下一些縫隙,那種昏暗并不透徹,輕悄悄的就像影子??墒钱斦阱伻靠凵希@種昏暗仿佛有了重量,惡狠狠的,如包公的臉。漁船就像壓在暗礁下面的螃蟹,又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行走。烏魚唧在船舷上消了一泡便,一面默默欣賞這陡然暗起來的海面,一面回首對船長說:“真怪了,咱們出了幾十年的海,沒見過這么暗的天?!贝L努了一下嘴,那意思讓他住嘴。守海不談天,這好像是漁夫們不成文的規定。烏魚唧緘默著,一縷縷頭發像馬鬃一樣垂在肩上,兩顆猶疑不定的小眼睛,像兩點螢火蟲。他凡事都喜歡問個為什么,這可能深受其祖父的影響。二戰時,祖父在一條猶太人的船上當工程師。他很小的時候,家里隨處放著很多羅盤、海圖和一架圓圓的地球儀。他整天擺弄來擺弄去,學著祖父的樣子,笨拙地在紙上畫海圖。祖父很少回來,差不多一年回來一趟,他就纏著祖父講那些異國他鄉海盜的故事。毋庸細說,他是這條船上懂航海知識最多的漁夫了。凡事,他都喜歡從理論上研究,用數學手段加以解決。他用皮尺和圓規計算出了船上裝五千公斤、八千公斤、一萬公斤、兩萬公斤不同的吃水線。他整整鼓搗了三天,終于算出這船在吃水線離甲板三十公分時,能裝魚一萬公斤,這是它的最大載貨量。這一驚世駭俗的理論,立刻遭到伙夫的攻擊?;锓蚴且粋€結巴,他結結巴巴地說:“你給我……留出……前艙……了嗎?”伙夫最關心前艙,前艙裝滿了食物。自那一年出海餓了七天之后,伙夫就對食物有了非同一般的摯愛,那種愛就像基督徒看見十字架和耶穌像。他整日吃睡在前艙里,在酒缸和水缸旁,他的呼嚕震天價響,放出的屁,隨著瓶瓶罐罐壇壇碗碗,轉了一圈又一圈。船長說:“你到臥鋪和我們一起睡吧?”“不,在這……這……正好。”他要看著那些糧食,仿佛食物全都長了翅膀似的。

船在黑暗中像一口棺材漂在洋面上,烏魚唧又出來撒尿了。扒皮狼出來說:“烏魚唧?這幾天,我做夢怎么老夢見我的女人在家胡搞?!睘豸~唧說:“和誰胡搞?”“和對門的二光棍?!薄澳呛冒。」夤骱么蚯镲L,沒什么,忍著點兒?!薄罢f什么?站著說話不腰疼,這事能忍嗎?”“在鎮上,你看好誰了,你就夢別的女人唄,這不就兩訖了?!薄拔铱春媚愕呐肆恕!薄澳蔷秃退銌h,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這個烏魚唧,對任何事都這般灑脫,仿佛有點大人不計小人過??梢徽劦剿臓敔?,綠豆一樣的小眼睛,就在亂麻一樣的頭發叢里閃爍不已。這全因爺爺跟猶太人干過工程師呀,屈指算算鎮上能有幾個像爺爺瀟灑走五洲、懂六個國家語言的?遠的且不說,就扒皮狼他爹出海兩年才生下他,說不清道不明。剛生下來,那皮膚呀,就像一層綠瑩瑩的漆一樣刷在身上,三角眼,吊梢眉,狼魚鼻,烏鴉嘴,怎么看都像剛打上來的扒皮狼魚。從出生那天起,扒皮狼身上就散發出一股濃郁的鹽腥味。有人說時間一長,他老婆身上也有這種味道,孩子身上也有。扒皮狼老婆那個俊呀,聽說當時她就看好扒皮狼身上這層綠格瑩瑩的光,并親口對烏魚唧的老婆講,晚上更美。這么俊的老婆,晚上如讓二光棍拾掇了,他可是喪氣到家了。于是他天天催著船長撒網,最好一網滿載而歸。船長知道他在想老婆,也想著趕快撒網,可是要不天在下雨,要不浪高千丈,狂風大作,漁船像扇水瓢一樣,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別說經驗豐富的船長不敢撒,就是膽大包天、力大如牛的扒皮狼也不敢撒。

天稍微有些穩定,就下起了霧。霧就像長在宇宙這個龐然大物身上的汗毛,密密麻麻的,看不清漁具,找不到漁網。船上整天點著燈,伙夫一天一稟報:“煤油快用完了,節約點兒。”濃濃的大霧沉甸甸的,像牛乳,似蚊帳,撒在海面上。船就像在網里攢動的魚,一頭頭的,走得很慢,不知漂向何處。扒皮狼又想起二光棍,他滿身是汗。這時烏魚唧走到船舷上撒尿,只見隱隱約約的一團影子,毛刺刺的,既看不見人,也看不到尿線。那影子團團地過來,輕輕團放在對面。扒皮狼死魚樣的眼睛使勁瞪圓,這才看到烏魚唧的臉上生了綠綠的霉苔。那苔像菜花一樣綻放,那臉愈發顯得猙獰、凄楚,比烏魚還烏魚。一向大膽的扒皮狼,看都不敢看了。他摸索著來到船艙里,問船長:“老大,下網吧?”船長搖了搖頭。他又向左舵請求:“老二,下網吧?”老二說:“問老大去?!本瓦@樣,老二推老大,陰差陽錯,駛離了漁場。

天仿佛有些好轉,霧沒了,但仍混混沌沌,就像熬在鍋里的米粥,稠得攪不動。烏魚唧穿在身上的衣服,愈來愈緊,就像一把劍插在生銹的鞘里。他也算出事態的嚴重,與其曠日持久,驢年馬月才能打上一條魚,毋寧趕快向船長請戰。船長一向最佩服老謀深算的烏魚唧,臉對著他:“你算好了?”“算好了,船長,今天可試網了。”于是全體船員出艙了,各就各位。這時,一看伙夫沒了,就派左舵下前艙查看?;锓蚬闹鶐妥?,滿嘴咕嘟不停,一看左舵下來,立馬兩腮繃緊不動,就像一個偷吃花生的孩子忽然看見大人。左舵翻身上了甲板:“船長,那家伙沒救了,只剩吃了?!薄皠e管他,趕快下網!”扒皮狼憤憤地說。右舵仿佛看到了什么:“哎,船長,船長,不能下呀,好像到了鬼見愁。鬼見愁,鬼見愁,人人見了都害愁。這時下網,可要冒很大風險呀!想當年,爺爺說鬼見愁這地方,船只來往多,好多網下去,都被貨輪豁開?!贝L愁眉緊鎖:“可也是,我怎么糊涂了呢?”“不行,船長,這里魚多,再走魚越來越少了?!薄棒~多怎么了,打得再多,可……不能占……占我的前艙!”這時伙夫皮球樣挪動身子滾出前艙?;锓蛏眢w各種器官都在急劇退化,唯兩只耳朵比驢耳還靈。平素,伙計們局促在艙里,不是甩撲克,就是談女人,伙夫就傴僂在前艙里,一會吃一會睡。自從那次餓著了,他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蛇鉆的窟窿蛇知道,他認為女人算個啥呀,一人吃飽天下太平。他拍著扒皮狼說:“別忘了,山高皇帝遠的,鞭子再長抽不到驢,二光棍姘上你的媳婦,急……急也……也沒用?!卑瞧だ琼樖殖鹨桓聘荩骸拔也倌阕孀冢 被锓蛳袂蛞粯屿`活,靠著滑動摩擦力滑進前艙。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船長開口了:“不打了,收網!”足智多謀的烏魚唧安慰扒皮狼:“聽船長的,不打了,攢足勁回家睡老婆去。”“那你……說……我老婆沒被二光棍睡了?”“說哪話,你不是做了一個夢嗎?誰說睡了?咱們又沒看見?!薄皺喈敍]睡。”船長向烏魚唧擠了一下眼。這時左舵走過來:“你老婆有什么好的,讓你這樣惦念?”“她臀大腰細?!薄澳遣幌駰l鰻魚嗎?”右舵插言:“扒皮狼配鰻魚正好?!贝L看著扒皮狼冷冷地說:“公雞在田里,母雞會把蛋生到別的窩里。過去跑老洋的去法國、印度、俄羅斯的,就在那里泡妞兒,娶妻生孩子,誰還記掛著家里的女人。看樣你不像你的父親,不是真正的漁夫!”船長寥寥幾句話,把伙計們逗樂了?伙計們樂不可支地下了艙?!芭肿樱堊龊昧藛??酒壯英雄膽,拿酒來!”船長說。烏魚唧啥也沒拿,卻拿出一張紙,幾筆就勾出一個女人,遞給扒皮狼:“你瞧,晚上睡覺墊在身子底下,多喧騰?!卑瞧だ且荒樝渤鐾?,起身把它貼到頭頂的艙壁上。

又起霧了。一個難眠之夜,云遮霧罩。人們的心里升起綠綠的鐵銹。左舵懵懵懂懂地問船長:“走了幾天了?”“將近半月吧?!睘豸~唧插話。這時隔壁又傳來伙夫的鼾聲。那聲氣,嘩嘩啦啦,墻倒屋塌,像一百個人吵吵嚷嚷趕去救火,又像撲撲嚕嚕一大窩公雞。有時這一聲剛剛高上去,高上去,細細的,細細的,就像放足的風箏線要斷了,不知怎么像過一個浪尖,又降落安穩下來。烏魚唧被刺激得神經吊上去,又掉下來,突然一悶棍把他打入睡谷,神經斷了……

夜黑得太縝密了。在這種夜里,鬼都得要碰鼻子拐彎,貓會恨它的一嘴好胡子當不了昆蟲的觸須。掛在桅桿上的燈,像瞌睡人的眼,從遠處看,好像從黑暗的心臟挖空一塊。此時此刻宛如燧人氏未出生以前的世界。

狂風裹著云霧,雪又來了。船長睡不著,踱到甲板上,瞇細著雙眼,看著鋪天蓋地的雪,心事重重。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落到前艙,落到后艙,落在老家瓦檐上,落在母親的老墳上。船長的眼睛濕潤了。兀自漂泊在洋面的船,像在舉行一場葬禮,世界抽抽搐搐披上縞素。

凍醒的伙夫瑟縮在艙里,已經越來越像一只肥蟹。扒皮狼對著船上那張畫自我陶醉。他最恨二光棍那淫邪的眼神,他想回去一定把他掐死。烏魚唧夢中都在一頁紙上不停地算呀寫呀。船長下進艙里,帶來一股嗖嗖冷氣,刮走艙里的睡眠。船長悄悄對烏魚唧說:“咱們明天下網吧?這地方魚多而肥,可能一網就夠了。”“船長,我算過,如一網打兩萬公斤,咱小船承受得起嗎?”左舵右舵都在使眼色,不讓扒皮狼聽見,那意思是說不能打,船沉了怎么辦?船上最忌諱的是“沉”“翻”等字眼,甚至“下餃子”也不能說,“包餃子”就更不能提了。他們在傳遞這些字眼時,用的只能是眼神和暗語。

船漂啊漂,就像小鳥從北半球到南半球,無所謂時間和空間,總不能入寶山空手而回吧,人們在期待著一個共同目標,打上魚來,趕快返航。

這一天,真的天晴了,船兒就像從陰曹地府一下上了天堂。天藍藍,海碧碧,桅桿一溜直指蒼穹,飽滿的風帆如黃海岸上女人蓬勃的身子,扯滿了,繃緊了,沒有半點褶皺和殘缺。再見船體,已遍體鱗傷,斑痕累累。扒皮狼戰戰兢兢低頭望了一下海,又藍又深,烏沉沉的令人毛骨悚然:“這哪是咱們的海,快轉舵吧!”這時海面汽笛尖嘯,劃破長空,一艘白色郵輪神話般地泊在洋面。甲板上站著一個亞洲模樣的人,向這邊直揮手,吐嚕吐嚕吐著洋文,聽不懂,這人又改口了:“你們是中國人嗎?你們到了阿拉斯加灣了?!薄鞍⒗辜訛场?,有這名字!全船的人幾乎以同一種動作鉆進艙里,口里不停地喊著同一個聲音:“阿拉斯加灣,阿拉斯加灣”,又都同時伸出手去搶一張海圖,結果海圖被撕成三塊,又急煎煎地對在一起,左找右找,就是不見“阿拉斯加灣”,原來那“阿拉斯加灣”早在這張殘缺的地圖上殘缺掉了。烏魚唧哆嗦著嘴唇:“我爺爺去過這地方。”扒皮狼說:“你趕快算呀,你算——算——咱在哪兒?”伙夫說:“還……還……工程師呢?!贝L略微鎮靜一下,仿佛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就命令左右舵手:“調頭開船!”左右舵手幾乎用同一個機械的動作去看那羅盤,結果指針失靈,不知所措。事不宜遲,船長飛身跳進舵艙里,憑直覺撥轉了方向。海面起風了,天漸漸黑下來。白色的郵輪倏忽不見蹤影,阿拉斯加灣也海市蜃樓一樣消遁了。

洋面風高浪驟,浪濤堆起一個個雪堆,又狠狠地摔在甲板上,就像甩來一座山,六個人壓在風、浪、黑暗三座大山下面。剛來時,天空只是昏暗,而這時又像在昏暗的稿紙上傾倒一瓶黑墨水,黑得天衣無縫。這黑比暗還難受,人人身上都壓著一盤石磨。尿頻尿急的烏魚唧來時撒尿時尚能看看洋面,消停幾分鐘,現在一分鐘都嫌長,甚至脫下褲子就尿在艙里。船長不說一句話,左右舵手泥塑木雕一般。扒皮狼整天念叨的一句話就是:“什么時候才能回去?”整整幾天沒注意伙夫了,找他仍到前艙,只見他腮幫子比以前更鼓更圓了。有時伙夫一人突然來到前艙,比方說扒皮狼進艙舀瓢水喝,他那鼓起的腮幫子一下就癟了,不用一點唾液。人人都不愿說話,沒什么好說的,也沒有說話的力氣,這里成了啞巴世界。

船長有時脫得一絲不掛,袒露著胸毛,在身上找虱子,仿佛還能聽到“咯嘣咯嘣”的聲音,他在吃虱子嗎?有時也示意讓大膽的扒皮狼上甲板看看,結果一個浪濤就把他打發了回來,落湯雞一般!扒皮狼也脫得一絲不掛,蜷進又潮又冷的被窩里。瞭望樓上傳來左舵的聲音:“羅盤好使了?!币蝗缪┲兴吞?,船長掙扎起身子,立足未穩,一浪把船摜進深淵,他一個趔趄就倒在艙里。艙里傳出尿臊味、屎臭味、精液味、蝦醬味、魚腥味,攪和到一起,就像生人闖進二光棍家里聞到的那股味道。

走著走著,船仿佛被什么顛了一下,速度加快。已在海上漂了半輩子的船長連這最細微的變化也覺察到了。他把這秘密吞進肚里。只見烏魚唧那迷惘的眼神在緊盯著他,仿佛船長是全船的救命恩人。一個從面缸里爬出的白胡老鼠鉆到烏魚唧那棕色的頭發里,搔首弄姿。虎落平陽被犬欺,龍游淺水遭蝦戲。一向斯文的烏魚唧何時受到過這等胯下之辱。他忍著義憤,把老鼠對他的愛撫鑄成歸家之劍、復仇之劍。

像來時一樣,沒有日落,不見遠山,風停了,霧就來了,霧去了,黑暗就徹底壓下來,把船壓扁壓沉,壓成一葉扁舟,含在浪花的牙縫里,咬著,擠著。船長清晰地覺察到,船如疾風勁草,脫籠之兔,有什么東西不停地推著。他把這秘密一直縫在心窩,就像把船梭子一樣穿進浪里。船長打五歲跟著父親出海以來,從未見過這永不放晴的昏暗。扒皮狼貼在船壁上的畫兒,早被狂風卷起。他仍在向船長提起的一句話是:“哎——船長——啥時——到家呀?”漁夫的家在小巷,在三棵松,在五里鋪,在日暮里,在天凈沙,多詩意的名字,這是他們朝思暮想的一個個村名呀!這些村名都是祖輩起的。祖上自小出海打魚,有的跑遠洋,家里只剩老婆孩子和老人,非常思念故里,于是回來都能詩興大發,給生他養他的村子起一個好聽的名字。

瞭望樓里突然傳來左舵和右舵那幾近瘋狂的聲音:“看見岸了!”艙里的人全都爬出來,打擺子一樣站到甲板上。海面漸漸放晴了,越來越晴,萬里空闊,一碧如洗。海岸線越來越分明。“那是五里鋪!”烏魚唧的頭發更亂更長了,兩眼比烏魚還憂郁?!澳鞘侨盟?!”扒皮狼望穿秋水。他甚至看到穿紅衣綠襖正在三棵松拾草的媳婦,當然沒看見二光棍。船長袒露著滿布豬毛一樣的胸毛的胸膛,但兩臂比以前更細更長了。他看到了那個五歲時就跟著父親走出的村莊天凈沙,它是爺爺起的名字。沙灘瀏亮,比糖還細,那里一字排著他的祖輩用過的船,其殘骸有的早已埋入黃沙。

“那是什么?”仿佛從前艙里傳來一個聲音。大家忽地轉頭一看,只見伙夫那肥胖的腦袋墨黑一閃,倏地鉆進艙里。漁人們看到小船后面跟著一個小山一樣的東西,莫不是那郵輪跟來了?這時海面漸漸暗下來,小山更高更黑了。天上烏云加速下沉,海岸線模糊一片。船長下令減速,可速度來得更快更猛,船就像樹葉一樣被浪濤身不由己地推著。盡管海岸線迫近了,但是烏魚唧到底沒算出泊在哪里。一向老成持重的船長也無可奈何。全船一片嘩然,除了伙夫,五人兩腿抖得就像狂風中的梧桐。船進入了一個魑魅魍魎的世界?;锓蜚@進船艙的一個麻袋里,身上所有的布兜都裝滿食物,他在默默地等著奇跡出現。

從層層的霧中射來一個尖尖的聲音:“你們下來吧,船靠岸了——”這聲音唯扒皮狼聽起來最熟悉,使勁辨別一下,才聽出是他媳婦的聲音,對,三棵松里的媳婦在叫他。伙夫的身體雖在前艙里,但耳朵卻長在艙外面,喊聲無疑被他聽到了。那像狗熊一樣吃得很肥很圓的身體,躥了幾下,也沒躥出艙外。這時船上已傳來女人們嘻嘻哈哈的笑聲。她們有的站在甲板上,有的爬到后面聳立的小山上,五雙眼睛全都直勾勾的,像一個模子打造,朝一個方向射去。扒皮狼被女人叫了幾聲,才終于回過神來。女人說:“看你直勾勾的,怎么愈來愈像條扒皮狼喲——”扒皮狼身上的血,像驚蟄的蛇一樣忽地熱了起來,一把攬過女人:“二光棍——他——”烏魚唧的女人羞答答色迷迷地鉆進烏魚唧亂發披拂的頭里,吧唧吧唧吃著烏魚唧的觸須。這時天愈來愈晴,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船后面好像拖著一條鯊魚吧?”這才朦朦朧朧地看到所有的女人都站在鯊魚上,有的用手還扯著天上一縷云彩。一個女人說:“都四十天了。”這聲音仿佛從云端飄下,話音未落,天漸漸亮了起來。站在岸上的孩子低聲說:“是條大鯊魚?!鄙n老的聲音說:“是條鯊魚,你們拖回來一條大鯊魚!”船長這才辨別出是他父親的聲音,他老婆已死兩年了,唯一來迎接他的親人是85歲的父親。船長一下子把父親拽上船來。這時天光大亮,藍瑩瑩一個水洗世界。85歲的老人摸著船長那長滿青苔的清癯的面頰說:“孩子,你瘦了,你們有福呀,是這條鯊魚把你們送上岸的?!崩先擞謱ΥL說:“你用篙撬開它的嘴看看?”兒子拿了幾次篙都沒拿起來。強壯的老人一篙把鯊魚的嘴撬開。鯊魚的牙齒很美很整齊,尖細得像一枚枚放大幾百倍的向日葵籽,又白又亮。只見一縷細細的只有幾毫米的網線勒進它那細細的牙縫里。老人說:“鯊魚很愛惜自己的牙齒,一旦網線勒進去,它就不動了,船走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直到死亡?!崩先嗣顑鹤觽兿蝓忯~磕頭,并打發人進村買香和紙去。五個人全都來到船尾,一看缺了伙夫?;锓虻睦掀怕曀涣叩睾艉埃骸拔业睦项^子哪?”這才看到一個墨黑的頭正在前艙蠕動。那老婆一個箭步過去,就把伙夫擒了上來?;锓蛳褚坏i皮凍一樣癱在船尾,磕頭不起。越看伙夫越像一只肥蟹,比肥蟹還霸道貪婪,所有的舉止都是橫爬豎抓。

碧空萬里,艷陽高照,是一個明媚的早晨。一個女人說:“從側面看來,你們的船還不及鯊魚三角形腦袋的三分之一大,多好的鯊魚呀!”女人嘆息道。

這時的阿拉斯加灣大抵已入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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