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想起爐火。

那些輕柔而漫長的談話，填滿了整個寒冷的冬天，這是那些年我們圍坐著爐火在老家的夜談。

我喜歡爐火的夜談，想必也是如此！

我想起那些雪花飛舞，想起那些夜色的暗涌。

我們每一次圍坐著爐火，說出的每一個字詞，都帶著適宜的溫度在火焰彎曲的弧線上起伏，火光捕捉著每一張稚嫩的臉，這些我都清楚的記得。

我們深陷在其中，或沉迷于夜色喚起話語的幻覺里無法自拔。

此刻，冬天還未過去，雪花將重返人間，我也想我們有不期而遇的爐火夜談，因為我懷念那些溫暖的從前，執(zhí)著于每一次爐火的夜談。

此刻，我想起柴木和爐火，想起父親和母親，也想起雪山和威寧。

哦!這些，都是我的故鄉(xiāng)，我永遠無法回去的青春。

火光正在從村莊的夜幕里，逐漸搬空父親和母親的容顏，還有我們怕冷的時空。那些夜里多余的詞，正被回憶的句點打掉，我深陷在夢中，在自我的融化中，把很多陌生凸顯，我真的不忍想起一股烤洋芋的香，正從故鄉(xiāng)的遠方飄來，彌漫著我的思緒。

香氣里，那時候的我們正撥弄著火石，我們更早地明白了命運的難處。現(xiàn)在，爐火的余溫穿越夜空，烘烤著我們，我們在自我的融化中，被時間的河水反復(fù)沖刷和清洗，夜的哲學(xué)一直練習(xí)呼吸，哪怕打著呼嚕，也要去把我們交談的內(nèi)容詢問。我刻意把一些生活的色彩描述，比如父親早已放下了酒杯，放棄了嗜酒；比如我已經(jīng)離開了故土十多年，早已成為故鄉(xiāng)的來客；比如妹妹的出嫁，給我們留下滿屋的念想和感傷……

柴木是父親從后山一背一背背下來的，那個時候，我們很窮，燒不起煤，更烤不上電爐。那時候的我們，兄妹都很小，需要人呵護。

外面的夜靜著，她想告訴我什么，那些流逝的光影，被在圍爐烤火的日子訴說，有瘋刮來，就會疼痛，這并不是我一個人的故事，應(yīng)該是一個群體的縮點和渺小，盡管夜話的內(nèi)容不同，故事也有所不同，但人間的愛永遠相同。

我們會聊起很多，某某人在一次車禍中死了；某某人頂著風(fēng)雪生了孩子，孩子最后取名為雪兒……這些都可能成為我們的話題。更多是聊起我們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似乎我們年輕了許多，或者衰老了許多。

再或者，爐火已經(jīng)熄滅，我們坐進更深的夜里，守著微弱的燈光，談?wù)撍劳龊屠杳鳌；蛟S，面對父親和母親來說，往事是河里最后的泥沙，卻永遠沖不去貧瘠所復(fù)生的痛。

父親有的時候會給我們抱來柴木，重新點燃，讓火溫烤熱我們，火也很虔誠的把心事喊出來，興許是黑夜也怕疼，火光晃蕩在冰涼的空氣里，特別是大雪堆滿人間的下雪天，村莊也在火影里顫抖了一下。

母親是個善良的人，她想治愈我們凌晨的失眠，便把別人的故事一筐一筐背進火爐里，火爐就那么大，她的話就顯得太多太重，我們就會選擇屏蔽或者遺忘，一天晚上下來，第二天早上起床，我們什么也不記得了。

其實，父親很明白這樣的道理：不要用黑夜安慰黑夜，然而，當我們從爐火邊在深夜散去，他會一個人獨自派對，抽著旱煙，把黑夜坐得呱呱直響，變得更深。

爐火當然是一個講究的人，它寧愿最后熄滅自己，也要對所有的人守口如瓶。所以，爐火夜談治愈著一些傷者，我不曾以愛的名義傷害它，或者被它傷害。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們依然回味，我們以火的方式在冬天燃燒，背負萬里河山，把一些回憶從內(nèi)心處奔涌出來。

我用一場爐火夜談的影子，去靠近另一場爐火夜談的身體。突然發(fā)現(xiàn)，每一場次，都有泥土的暗疾，它們藏著時間唯一的答案。

日子懷揣鐘聲，染上同一種病，都是久治難愈，主要還是爐火夜談的黑夜養(yǎng)大了一聲聲咩叫，把生活的畜群及煙火趕回牧鋪里。這些年，我們的心事都被關(guān)在了門外，每一片山坡上都放牧著心中的羊群，每一條河都流著無言的心聲。年的身影即將而至，我們回歸的馬蹄在這些嘈雜里被其淹沒。

我沒有誤傷自己，我終歸學(xué)會了從光禿的田埂上長出草，同時也長出自己。

我像一匹奔跑的馬，保留原始的野性，忍痛站在失落的那一瞬間，在蕭蕭馬鳴中，把記憶死死訂進我的骨髓，去奔騰、跳躍和撒野。

故鄉(xiāng)的火炕依舊，父母燒熱一堆柴火，在這個節(jié)令里，像那些年，火光穿過夜色的黯然，溫暖了一個村莊的寒冷和饑餓，也溫暖了我們。

此刻，我再次回想爐火夜談，那些話依然清晰，一個字一句話吐進我的心底，就像煤油燈捻子一樣，只要撥一撥，就亮了。我曾經(jīng)不敢提及的事物，卻成了年輪里走不出的圈，偶爾想起村莊的脈絡(luò)，就像手指彈起一根空弦，一些人走得好快，像一盞盞孤獨的燈火，這些年，一盞一盞熄滅。

先是祖父、祖母，然后是外公、外婆，一個接一個隱沒在人間的荒草之中，每一次去到他們墳前，看到他們墳上的草，我會想到那些回不去的爐火夜談，他們也曾把一籮筐一籮筐的故事搬進夜晚，讓我們能聽完故事早睡早起。雖然如今爐火圍坐的夜談，他們已經(jīng)不在，我始終相信那墳塋上的草是他們的一體，用來獲取這個世界的訊息，通過根脈傳遞過去。

爐火圍坐的夜晚，我們夜談，是深邃的夜晚，我們都是自己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