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出賣靈魂
在雅加達美國領事館的前6天時間里，我們的11人團隊除了登記資料、與當地官員會面、協調團隊內部人員的任務外，剩下的時間便是在游泳池里放松。印度尼西亞洲際酒店里的美國人之多著實讓我嚇了一跳。那些漂亮的女人——美國石油和建筑公司執行人員的妻子們，白天在游泳池里打發時間，晚上則穿梭于附近的豪華餐廳之間——確實是一道賞心悅目的風景。
后來查理將我們這個團隊轉移到山城萬隆（Bandung）。這里的氣候較為溫和，貧窮的景象也沒有那么刺眼，讓我們分心的事情也更少了。我們被安排住在印度尼西亞政府的國家大廈——專門用來接待國賓的賓館，同時還給我們安排了一位管理人員、一位廚師和一個傭人。國家大廈建于荷蘭殖民時期，這里確實是個避風港。在房間寬敞的陽臺上，可以看到對面連綿起伏的山巒上的大片茶園，一直延伸到爪哇火山的斜坡上。另外，還給我們配備了11部豐田越野車、司機和翻譯。后來我們還獲得了萬隆高爾夫球會和網球俱樂部的會員身份，還給我們在印度尼西亞國營電力公司（Perusahaan Umum Listrik Negara，PLN，政府所有的電力公司）總部大樓上安排了辦公室。
在萬隆最初的幾天，我大多數的時間都花在與查理和霍華德·帕克（Howard Parker）會面上。霍華德已經70多歲了，他是從新英格蘭電力系統公司（New England Electric System）退休的電力負荷預測師。
現在他負責預計爪哇島在未來25年內需要的能源和發電能力（電力負荷），除了總體預測外，還要對每個細分的城市、每個區域的電力負荷進行預測。由于電力供應與經濟發展速度密切相關，他所作出的預測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我對爪哇經濟發展率的預測基礎之上的。團隊的其他人則根據我們倆的預測結果，設計出新的發電站、輸電線和配電站，完成選址計劃以及設計燃料運輸系統。
每次在查理的辦公室里會談，查理都會不斷強調我這份工作的重要性。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我，在預測中必須要樂觀再樂觀。克羅汀是對的，我的預測是整個規劃的關鍵所在。
“我們到這兒的頭幾周時間，”查理解釋說，“都是用來搜集數據。”查理、霍華德和我都坐在舒適的大藤椅上。辦公室墻上掛著蠟染的織錦畫，畫中是古印度梵語史詩《羅摩衍那》（Ramayana）中英雄傳說的場面。查理點燃了一支大雪茄。
“首先，工程師將描繪出一幅當前印度尼西亞電力系統、港口吞吐量、公路和其他所有基礎設施的詳圖。”他拿著雪茄的手指向我，“你要趕緊行動起來了。第一個月結束之前，你要讓霍華德對建立新供電系統后，這里會出現的經濟奇跡有一個全面的了解；第二個月結束之前，他需要更詳細的、細分到各個區域的資料；最后一個月，我們聚在一起來商量和策劃，并對我們的數據進行查漏補缺。所以，在我們離開印度尼西亞之前，我們必須掌握我們需要的充足信息。然后，我們就可以回家去過感恩節。記住，我們沒有回頭路可走。”
表面上看起來，霍華德如祖父般和藹慈祥，可實際上他卻是個充滿怨氣、感覺被生活欺騙了的老人。他在新英格蘭電力系統公司里干了大半輩子，卻一直未能擔任要職，對此他心懷怨恨。他絮絮叨叨地對我說：“他們無視我的存在，就因為我不買公司政策的賬。”他被迫退休。可是退休后他又忍受不了天天和老伴待在家里那種無聊的感覺，于是便接受了美因公司的這份咨詢工作，這是他第二次被選派外出。艾納和查理都提醒我對霍華德要提防著點，他們說那是個頑固并且睚眥必報的家伙。
果不其然，霍華德是我遇到的最聰明的一個老師，盡管當時我尚未淮備好去接受這個事實。他從來就沒有接受過類似克羅汀給我上的那種培訓課程。我想他們可能認為霍華德太老了，或者是太頑固不化，又或者是他們聘請霍華德不過是個權宜之計，因為他們沒有找到像我這樣愿意聽命于他們、又愿意長期合作的人。無論如何，從美因公司的角度來看，他現在反倒成了一個問題。霍華德很清楚他現在所處的位置和他所要扮演的角色，他堅決不做別人手中的棋子。艾納和查理用來形容他的那些詞語真是再貼切不過了。但至少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的倔強來自于不甘心為他人做奴仆的決心。我懷疑他是不是曾經聽說過經濟殺手這個稱謂，因為他似乎清楚，美因公司要利用他去鼓吹一種帝國主義，這是他自己也不愿意接受的。
有一次，我與查理見面后，霍華德將我拉到一邊，他戴著一個助聽器，用手擺弄了一下襯衣下面用來調節音量的小盒子。
“你可別告訴別人啊。”霍華德輕聲說。我們站在辦公室的窗戶旁邊，從窗戶向外望去，可以見到那污濁的運河，蜿蜒曲折地從印度尼西亞國家電力公司大樓旁邊穿過。一個年輕女子在污穢不堪的河里洗澡，身上松垮垮地披著一條布裙，這讓她看起來不至于一絲不掛。“他們要說服你相信這個國家的經濟會突飛猛進。”霍華德說，“查理這人很無情。別讓他影響了你。”
他的話讓我情緒低落，可同時讓我產生一種要說服他的沖動。查理其實是對的，畢競我的事業是建立在討好美因上司的基礎之上的。
“當然了，以后這里的經濟可能會很繁榮。”我說，我的目光轉而投向河里的那個女子，“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原來你已經到那個地步了。”他嘟噥了一句，根本就沒有注意到發生在我們眼前的這一幕，“你已經在執行公司的路線了，對不對？”
忽然，運河里發生的一幕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一個年長的男人突然走到河岸邊，他脫下褲子，蹲在岸邊方便起來，他的排泄物都落到了水里。剛才那個女子雖然看到了，可是她似乎也沒有感覺到有什么不對，她仍然洗她的澡。我轉過頭看著霍華德。
“我也算是經驗豐富的，”我說，“盡管我很年輕，可我在南美洲待了3年。南美洲的石油資源被發現以后，我親眼目睹了那里的變化——驚人的變化。”
“哦？我可也是見過世面的。”他用嘲諷的語氣說，“我可不關心你的那些發現和變化。我這一輩子都在作電力負荷預測——經濟大衰退時期、‘二戰’時期、經濟繁榮時期、蕭條時期。我也親眼目睹了那個‘l28公路’(1)（所謂的‘馬薩諸塞州奇跡’）為波士頓帶來的后果。我敢肯定地說，在任何一個時期內，沒有哪個地區的電力負荷能以每年7%～9%的速度增長。形勢最好的時期也不過如此。6個百分點還是比較合理的。”
我盯著他，對他的話半信半疑，也許他是對的，可是我得為自己辯護。我知道我必須說服他，因為我自己的判斷迫切需要被證實是對的。
“霍華德，這里不是波士頓。在這個國家，并不是人人都用得上電。”他轉過身去，擺擺手，好像要把我揮出去一樣。
“那你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吧！”他大聲吼著，“你去出賣你自己的靈魂吧。我不在乎你拿出的數據是什么。”他一把拉出桌子后邊的椅子，坐了下去，“我會根據自己的想法來作電力預測，而不是某些人提供的那些冠冕堂皇的數據。”他拿起鉛筆，在一疊紙上畫了起來。
我知道這是我必須面臨的挑戰。我走到他桌子跟前。
“如果我作出眾望所歸的預測結果，像加州淘金熱那樣的繁榮景象，而你卻把你的預測作得像波士頓在60年代那樣的發展速度，那不是很矛盾么？”
他把鉛筆往桌上一扔，瞪著我。“沒良心！事實就是這樣。你還有你們所有人……”他在辦公室里揮舞著手臂，“你這不是把靈魂出賣給魔鬼了么？你只是為了錢而工作。現在，”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把手伸到襯衫底下的助聽器上，“我把助聽器關掉，繼續作我自己的電力預測。”
我徹底被他鎮住了。我只好大步走出他的辦公室，朝著查理的辦公室走去。走到一半的時候，我停下了腳步，我不知道自己去那里會得到什么結果。于是，我轉身走下樓梯，走到門外，沐浴在夏日午后的陽光里。運河里的那個女子爬上了岸，布裙已經緊緊地圍在她身上。那個老人也消失了。幾個小男孩在運河邊上大喊大叫著，互相潑水嬉戲。一個年紀稍大的女人站在剛剛沒過膝蓋的水中刷牙，還有一個女人在河里搓洗衣服。
我一陣哽咽，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在一塊斷裂的混凝土石板上坐下，強忍著淚水。我不知道我現在為什么會如此痛苦。
“你只是為了錢而工作。”我的耳邊一遍又一遍地響起霍華德的話。他這句話一針見血，直刺我的要害。
那幾個小孩子繼續潑水嬉戲，他們歡快的聲音彌漫在空氣之中。我不知道我究競該怎么做才可以像他們那樣無憂無慮。我坐在那里，看著他們在上天恩賜的純真中歡聲雀躍，他們似乎根本不知道在這一潭污水中玩耍的危險，而此時霍華德的那句話不停地折磨著我。一位駝背老人，拄著一根粗糙的拐杖，沿著岸邊蹣跚走過，走著走著，他停了下來，看著河里那幾個小男孩，咧開掉光了牙齒的嘴巴，微微地笑著。
也許我該相信霍華德，也許我們可以一起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想到這一點，我感到些許的輕松，抓起一塊小石頭，用力朝遠處的水面扔出去。當水面重歸平靜的時候，我的心情又沉重起來。我知道自己不能那樣做，我不能讓自己以后的生活像霍華德那樣年紀一大把了，卻落得如此境地。我還年輕，剛剛邁出職業生涯的第一步，面臨很多的選擇。
凝望著那一潭死水，我眼前再次浮現出新罕布什爾州半山腰上預備學校的景象，當同學們都去參加社交舞會的時候，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學校度過漫長假期。慢慢地，那種孤獨感再次向我襲來，可我卻找不到可以傾訴的對象。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腦子里不斷重現我生命中出現過的人，霍華德、查理、克羅汀、安、艾納、弗蘭克叔叔……如果我的生命中沒有這些人出現，我現在的生活會是怎樣的呢？我會住在哪里？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會在印度尼西亞。那么未來的我會是什么樣子，我將會到哪里去？我苦苦思索著我現在所面臨的問題。查理說得很明自，他希望霍華德和我共同作出每年的經濟增長率約為17％的報告。我究競會作出怎樣的預測呢？
突然，我腦子里冒出了一個想法，這讓我的靈魂得到一絲安撫。為什么剛才我就沒有想到這個呢？根本不需要我來做決定。我可以為了討好上司作出樂觀的經濟預測，而霍華德也可以按照自己的看法作出預測。我們的工作可以說對整個綜合規劃毫無影響，因為決定早就已經定下來了，我們要做的只是按既定的步驟走走過場而已。包袱終于卸掉了，那一晚，我睡得很安穩。
幾天之后，霍華德突然因為阿米巴病毒(2)而患病了。我們把他送到天主教教會醫院。醫生給他開了藥，建議立刻把他送回美國治療。霍華德安慰我們說，他已經掌握了作預測所需要的所有數據，他能在波士頓輕而易舉地完成電力負荷的預測工作。他告別時對我說的話，只不過是重復了他之前對我的警告。
“沒有必要偽造數據，”他說，“不管你把經濟增長描述得如何的天花亂墜，我也不愿意卷入那個陰謀！”
(1) 128公路（Route 128）與“硅谷”齊名的國際高科技園區。波士頓“128公路”是世界高新技術產業發展歷史上的傳奇，以計算機及國防工業為主，大多是大型跨國企業。——譯者注
(2) 阿米巴病毒（Amoebic Attack）：通常指阿米巴痢疾，腸阿米巴病。主要寄生于腸道，大部分感染者癥狀不明顯，但痢疾阿米巴可以引發腸道癥狀，輕微者腹部不適，重者伴隨發燒、寒顫，也可能發生次性腸外感染。——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