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晨起時分
維多利亞人的晨起從一個哆嗦開始。不論是富貴還是貧窮,住在城中公寓中還是鄉村農舍里,維多利亞人一旦鉆出被窩,就很可能立刻遭受冷空氣的侵襲。富裕階層的臥室里通常都有燒煤的壁爐和鐵爐子,但極少點燃。19世紀50年代,蘇格蘭評論家托馬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的妻子簡·卡萊爾(Jane Carlyle)居住在倫敦市內的一套高級住宅里。盡管家中富裕,但她只有在臥室里有病人的特殊時期,才會在樓上生起火。有一次,當她去一個豪門朋友家做客時,對方因為她的到來而點燃了壁爐,對此她給出的評價是“罪惡的奢侈”。在這樣的待遇下,她甚至為自己擁有一副健康的身體而感到慚愧。
對簡·卡萊爾而言,每一天都開始于早上7點半,而她的仆人會起得更早。比頓(Beeton)夫人在其著作《家政管理》(Book of Household Management)中建議道,仆人夏天時應該在早上6點開始工作,冬天時則應在6點半或7點,這取決于天何時放亮。
漢娜·卡爾威克(Hannah Cullwick)是一位在家政崗位上奉獻了一生的女士。很多年來,她都用日記的方式記錄下自己的日常工作。在整潔的藍色墨水字跡間,她透露了自己通常早上6點起床,若有額外工作,可能會更早。譬如遇到需耗費一整天的春季大掃除時,她往往凌晨5點就開始工作。但她偶爾也能睡個懶覺,比如1863年的圣誕節,她就奢侈地在床上躺到了8點。每天早上,她會燃起壁爐,抖開地毯,擦亮餐廳的家具,吃早餐,擦靴子,在主人醒來之前,她會結束上面的所有工作。
黎明的到來預示著大部分勞動人民要起床了,但也有很多人有著更固定的起床時間。對于那些必須準時早起的人(比如工廠工人)而言,“敲窗人”(Knocker-upper)的存在則顯得無比重要。他們手持一根長長的木桿和一盞提燈,在街上走走停停,用長桿敲打客戶的窗玻璃。這種不尋常的職業產生的原因之一,是鐘表售價昂貴使工人階級難以負擔。對于敲窗人來說,投入些資本買塊表卻可以用來謀生。他們從夜晚一直工作到凌晨,每次叫醒服務都會給自己帶來1便士的收入。從樸茨茅斯到因弗內斯,大不列顛的工業城鎮幾乎都能找到這樣的服務人員。不僅如此,這種職業甚至擴展到了一些小市集,比如位于赫特福德郡的鮑爾多克。那里的三大啤酒廠家之一也雇傭了一名敲窗人,負責在凌晨3點叫醒運貨的馬車車夫。盡管鮑爾多克的總人口只有2 000,卻有大量的晨工在鐵路公司、釀造廠和小作坊里工作,這保證了敲窗人總能有口飯吃。

圖1 敲窗人手拿長桿,1900年前后。
一旦起了床,維多利亞人就得迅速給自己做好保暖措施,否則新的一天就只能從冰冷開始。不管什么時候,他們都更愿意伸出去的腳踩在毯子而不是光禿禿的木地板上。在貴族式住宅中,最好的臥室里通常都配有漂亮的編織地毯。上層社會的人們甚至會設法給自己子女的房里也鋪上些舊地毯,即便這些毯子應該在更重要的地方發揮作用。在不那么富裕的家庭里,腳下墊東西的情況就比較稀罕了。如果你足夠幸運,正好住在紡織工業區,比如約克夏郡,碎布地毯則是一個流行選擇。這種紡織物的生產過程很簡單,但是需要的材料很多。那些住在工廠附近的人可以靠著工廠織布機用剩的邊角料,來獲取早起時腳下所需的暖和感。
我曾根據維多利亞時代的兩種編織技術,按不同的風格做了很多這樣的厚地毯。一種技術是利用金屬鉤拉動線繩穿過麻布襯底;另一種是直接將織物線繩編成一根根長條,然后將它們纏繞、縫合在一起。一塊厚地毯只有3英尺(1)長,但在制作過程中,要消耗三倍于同尺寸其他毯子的材料。對那個時期的大多數人來說,如果拿不到當地工廠的下腳料,這將是一種奢侈行為。因此,一英尺見方的小地毯應運而生。對工人階級的家庭來說,這種由舊衣服和紡織物等報廢布料做成的小毯子就實惠得多。很顯然,與愛德華時代及其后的時期相比,維多利亞時代的臥室地毯要更小一些。但這種簡單的小毯子仍舊有著偉大的意義,畢竟,它喚醒了維多利亞人開始新的一天的勇氣。
除了熄滅的壁爐和厚度還算湊合的地毯,維多利亞人臥室里的窗戶總是整夜打開著,以保證室內空氣循環。這項習慣基本上是源于阿諾特(Arnott)博士在著作中對污濁而沉悶的房間提出的警示。阿諾特博士是一名受人尊敬的科學家,他是英格蘭皇家協會(Royal Institution)的成員,對大氣現象和“公共衛生”問題的研究饒有興趣。他在當時的主流媒體上發表了關于某次實驗的報告,其中某些模糊的言論引發了維多利亞民眾對室內缺氧現象近乎偏執的恐懼。這份報告提道:“夜間,如果人們在自己的床帳頂部掛上一只金絲雀,早上起來時,就會發現它已經死掉了。”
阿諾特博士和當時的其他研究者主要研究二氧化碳的積累現象。在通風不佳的空間里,二氧化碳通常會變為碳酸(Carbonic Acid)。當然,如果缺氧,人類在封閉環境中確實會窒息。但人們擔心有炭火和煤氣燈的常規家庭環境也會對呼吸系統造成危害,即使不引起窒息,吸入高濃度的二氧化碳也會造成中毒和疾病的發生,從而威脅人體健康。鑒于人們待在臥室的時間比較長,這種情況更讓人不安。派伊·亨利·謝瓦斯(Pye Henry Chevasse)是一位在維多利亞時代專為普通民眾撰寫健康指南的醫學博士,他熱衷于將當時有限的研究結果傳得駭人聽聞。“睡在沒有通風裝置的房間里簡直就是瘋了——這就是在吸入毒氣啊;至于二氧化碳,這種排汗產生的廢棄物,肺部無時無刻不在向外排放的氣體,是……致命的!”這是個很有影響力的論點,以至于整個世紀都沒有權威媒體有信心能推翻它。有一些科學家試圖通過給所需的氧氣量分級來量化問題,比如喬蒙(Chaumont)博士,他提出每人每小時需要4 000立方英尺(2)的氧氣來保證生命健康。這樣的氧氣量需要10英尺高、10英尺寬、40英尺長的房間才能裝下,而一般的維多利亞人的房間滿足不了這種需求。21世紀,分析報告把謝瓦斯和他的同僚的錯誤簡單地解釋為低估了室內外的空氣對流。
如今,就算我們住房的密閉程度不知要比維多利亞時代高上多少倍,人們也幾乎不會擔心發生二氧化碳中毒的危險。事實上,即使有高密封的雙層玻璃,煙囪也早就消失在歷史的長河里。現代研究仍指出,室內空氣每2~3個小時就會完成一次完全更換。然而,維多利亞時代不僅提倡時刻保持煙囪打開著(無論是否使用),而且還建議不管什么天氣,都要把框格窗的上下格齊齊推開,以保證新鮮空氣能自由流動,拂過整個房間。對于那些沒有煙囪的屋子,則可以在門上裝一扇氣窗。當窗戶打開時,就能帶來一些穿堂風。
如果你有幸成為一名維多利亞人,但實在忍不了窗戶始終開著,那你可以靠一碗水來提高室內空氣質量。這個小竅門在那時相當流行,“在房內放上一碗水”,在“幾個小時”里,這碗水會吸收一切生活濁氣,空氣將“在水被徹底污染的同時,變得純凈”。另一種檢測碳酸含量的小實驗則在指南類書籍和學校的教科書里都有描述。《家庭生活科學》(The Science of Home Life)是一本專為校園女生設計的書。書里提道:“如果在淺盤或者茶碟里倒入一些澄清的石灰水,使之暴露在空氣中,并靜置一個小時左右,我們會發現液體表面出現了一層白色薄膜或底部有沉積物。這就證明,空氣中存在碳酸。”不幸的是,從科學的角度來說,這兩個實驗的準確度極低。譬如,后面那項實驗主要是因為石灰水中的水分蒸發,析出溶質;至于前一項實驗,水被“污染”很可能純粹是臆想和幻覺。無論如何,當時的流行觀念很少能得到科學方法的佐證。
那么當時的人們是否真的一年到頭都開著窗戶呢?實際情況似乎并非如此。根據慈善家、研究人員和政府官員提供的關于窮苦人民生活狀況的資料,孩子們夜晚會在床墊上擠作一團。在永遠敞開著的窗戶下,能夠讓他們感到些許溫暖的,只有日間的服裝和彼此。父母們想盡力做點正確的事。他們害怕孩子們會中毒,盡管沒法給孩子們提供溫暖,還是會把窗戶打開。其他報道一樣夸張,比如一大群人挨肩疊背地睡在窗戶緊閉、密不透風的屋子里。對這些人來說,溫暖環境比有毒空氣更具影響力。亨利·梅休(Henry Mayhew)是《紀事晨報》(The Morning Chronicle)的一名新聞記者,他在回憶對窮苦百姓的采訪時提道:“在死寂的深夜里,他們呼出的濁氣在密閉的臥室中升起,化成惡臭的蒸氣,令人窒息。”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在沒有暖氣的房間中打開窗戶,可以給新的一天一個令人振奮的開端。剛離開床時,人們會在他們所能鼓搗出的任何類似地毯的東西上晃晃悠悠地待一小會兒,然后,煉獄般的晨間洗漱就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