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13章 粗稿

  • 九墟圣主
  • 唐太平
  • 15710字
  • 2022-01-10 17:08:54

但他也顧不上那么許多了,實在勻不出多余的力氣,提點家人收斂點愉悅,多在意在意他,因為他正發著燒呢。

迷迷糊糊睡到夜里,硬生生被傷痛給燙醒,口干舌躁,想要口水,但父母皆已睡下,屋中并無其他人可召喚。

只好力痛而起,只能自給自足。

將將翻動身子,還在蓄力起身,一道白白的頎長的影子從窗外飛了進來。

嚇得他立馬瞪大眼睛罵了一句臟話。

腹間一縮,身子都砭冷了,卻聽到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喊什么?”

原來是馮無病。

“你怎么來了?”他按著右肩上的傷勢問。

月光淡淡滲滲的透過窗子,描進屋中,馮無病臉上的嫌棄也是一樣淡淡慘慘的,搖了搖頭,“你說呢?總不會是為了找你喝酒吟詩吧!”

“大晚上穿一身白,吊孝都不見這么素凈的,嚇我一跳!”

“把我當成鬼了?”馮無病邊說邊湊近。

他當然不敢承認了,抿了一下嘴,逞強地說道:“呸,我只當是隔壁家的被單吹過來了。”

馮無病走到床邊,歪著身子,雙膝一屈,兩手和了一下外袍,作勢就要坐下,見狀,他趕忙說道:“給我倒杯水來吧。”

馮無病仍舊坐下了,身子半傾,左手按著雪白的袖子,氣淡神閑地將右手手背上擱在他腦門上試了試,“好燙!”

他輕輕抽了口氣,疼的。

馮無病一回首,再次施展出隔空拿物的本事,竟然直接桌上的水壺與水盞一并抓了過來,停停落入雙手后,滿滿地給他倒了一大杯,堪堪送到了他口邊。

童玉宸一臉嫌棄:“你要作甚?”

馮無病無解地望著他:“不是要喝水嗎?”

童玉宸繼續一臉嫌棄:“怎么著?你還打算喂我啊?”

馮無病瞇著一雙桃花眼笑開,“就當我是你爹你娘,喂喂水倒是折殺得起。”

童玉宸強按著痛意,費足了力氣,才勉強坐起來,然后接過水盞,一飲而盡,冰水入喉,帶起體內的一部分炙燙,立馬感覺通體舒暢許多,才終于恢復了一點力氣與斗志。

“好兒子,還曉得烏鴉反哺,沒白疼。”

“從未見過拆得這么快的橋。”

“那是你見少識窄,世間多得是我這等凡夫。”說話間,人緩緩躺了回去。

馮無病輕輕一笑,“我倒覺得像你這種人很罕見。”

童玉宸心念微微一動。

卻聽馮無病馬上接道:“丑也別致,傻也別致。”

他很沒好氣地快速瞪了他一眼,可望著那張實在挑不出太大毛病的臉龐,又實在沒有回擊的底氣。

被馮無病笑又傻又丑,哪個男人都沒有吭聲的份。

至少在童玉宸見過的男人里邊,這人不論長相、智慧,都是最為拔尖的了。

沉吟半晌,只能回擊:“你若是專程來氣我的,便可以走了,我今日實在沒有與你斡旋的力氣。”

馮無病卻從袖袋里拿出一個銀制的茶羅子,打開來,從中取出一枚藥丸,放到了他嘴邊。

他抗拒又謹慎地瞪著他。

馮無病揚著嘴角,“張嘴……這可不是一般的靈藥,否則我又何苦大半夜的跑來見你?”

他瞪了瞪眼睛,有些遲疑地問:“這藥白天吃就不靈了?”

“咳咳……”

他嘆了口氣,想著這位仁兄至于不會專程跑來害他,接過藥丸,立馬嚼碎吞下,不過一會兒,便感應到丹海內有如翻江倒海,內勁暗涌,沒過多久,一股漫和慢熱的真炁緩緩流遍全身,流到何處便一片放松酥麻,真是說不出的受用,配合調息,不過一會兒,燙人的熱氣自己就退了下去。

“這藥……”他不無吃驚地看著馮無病:“真是奇了。”

“可不是嗎?”馮無病輕淺一笑,“上回遇上婦人難產,也是用它治好的。”

“咳咳……”

馮無病含笑眄了他兩眼,又從袖袋中取出一枚小恣瓶來,放到了他掌心內,“這是外傷藥,一日兩次,仔細抹在傷口上,不出七日,傷可見好。”

童玉宸伸手接過,道了兩聲“多謝”,對方一揮手,卻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

他暗暗發想:“到底是煉炁師,真是神通廣大。”

緊著又思,平日里,自己雖時常受他捉弄,可每回到了最落魄最難捱時,又都多虧有他倚仗。

他沒有兄弟姊妹,從小感到寂寞得很,此際握著膏藥,心緒難壓,久久不發一語,萬千感概,只在心間。

俄而,馮無病望了望月色,向他告辭:“抹完早點睡,有事只管來酒肆,反正我不一定在。”

他瞪了他一眼,沒的一哂。

馮無病笑笑,縱身一跳,又照著原路飛了出去。

謾說馮大掌柜送來的傷藥還真有些奇效,才抹三日,便血止腐消,眼見鮮紅的新肉悄悄瘋長,傷勢已無大礙,父親卻將剩余的半瓶收撿起來了,不肯再給他用。

大約是未雨籌謀,想為他下次重傷留著。

但這種重傷的情景,他已經不想再有下次了。

調息這幾日,是少有清閑自在,這片城池的安定與否,他即便想過問,也力不從心。

將近康復時,才聽說綠珠的案子早就了結,由于不知兇手(那名雙劍劍客)的姓名,李書辦便以無名氏上報疏議司,是司寇大人親自批核。他只用一日便逮兇歸案,也得到司寇大人的贊許,府尹大人自然不會再為難他。

半月后,他傷愈復職,又重要拿起了睚眥刀。

是夜,尹大人在家設宴親自款待他與一眾屬下,大家暢飲飽腹一番,笑鬧中散去,并無拘束感。

席間倒是有件事令他頗為在意。

就是那塊白凈無暇的玉環,居然還掛在府尹大人的腰上,按理那該是物證,早已被封,除非府尹大人親自檢驗過,發現那件東西,拿了回來,又或是兩者根本是不同的物件,是他混淆弄錯,才鬧了笑話。

但不論是哪種情形,玉佩就掛在那兒,掛在光風霽月的府尹大人身上,這便已經足夠,至于那一夜,他甘當小人的事,就讓它成為一個永遠的秘密吧。

走在回家路上,醉意已不輕,顛顛倒倒之際,腳底突然一硌,以為是石頭,卻覺得比石頭軟,好奇地埋首一看,竟然是三兩銀綻,并且斷斷續續地灑成一條線,一徑通向某個陰冷黑暗的小巷。

面對如此蹊蹺的指導,他倒也不慌不忙。因為他知道那是誰。

于是,彎下腰身拾起銀子,邊走邊撿,直到拐進小巷,迎面卻突然沖出一道殺氣,他下意識的拿刀一檔,順著對方的招數拆了幾回,幾招作罷,大喝一聲:“休再胡鬧。”

此即,小甲的冷笑聲從潮濕逼仄的暗處傳來,帶著幾分訾意:“我真傻,成日介圍著你轉,卻沒看出你原是使劍的好手。”

他按著睚眥刀,心虛地否認道:“胡說什么呢,沒看到我手里的刀嗎?”

“可你方才拾銀子時,用得分明是左手!”

“我右肩有傷,你忘了?”

“呸!多虧我后來去義莊查看過尸體,發現其中有一人的劍傷格外不同,是被左手持劍之人所殺,這才想到你身上!”

他收回睚眥刀,痛悔自己真不飲這么多酒,此刻真頭疼不已。

頓了一頓,無可奈何地駁白道:“天下善使左手者,數不勝數,會劍術的何其之多,怎么人偏偏就是我殺的呢?”

“因為只有你知道賬本的事。我猜,其實你早就查到那個郎中,甚至偷偷潛入過藥鋪,提前就翻閱過賬本,再一個一個將那些黑心的商人通通殺死。”

“一派胡言,這些根本都是你的揣測,毫無證據,就想胡鬧栽贓,忘了我是誰嗎?”

小甲雙手環胸,此時已經走到了亮處,臉上卻只有殘酷冷漠的表情,不但沒搭理會他的反駁,還自顧自說道:“你可真會藏,就算是對付那個劍客時,生死一線,仍不肯顯露出真正的身手。你就這么害怕被人看穿身份嗎?”

他搖搖頭,正色道:“丫頭,藥可亂吃,話不要亂講,那些人的死和我沒關系。我身系官職,又豈會知法犯法。”

小甲卻是冷冷一笑,緩緩道:“那些男人為商不仁,靠出賣色相,構女子陷入迷途,個個手里都拿捏著人命,行徑委實可恨,殺了便殺了,有何不敢認的?真是鬧不清你。”

他嘆了口氣,仍有些不甘心,顫著聲問:“你為何偏偏咬定是我呢?不是還有那個雙劍客嗎?”

“不會是她,”小丫頭搖頭說,“因為當我趕到那時,那女人同樣剛到。她一見到我,便向我質問,郎中是否為我殺的。我說不是,她卻不信,氣急敗壞地與我交手起來,如果是兇手的話,怎會如此?”

“這么說,她和那些人是一伙的……”他撫眉陷入沉思,半晌,突然粲然一笑,又問道:“對了,那天明明是郎中先死,你們后到,而我最后。我未至而人已死,這不是最好的證明嗎?”

豈料小甲擺了擺,卻是毫不在意地說道:“先殺了人,再裝模作樣地折回來,不就行了?你當時獨身一人,只要身手夠快的話,想辦到亦并非難事。”

“這……”童玉宸頓時傻眼。

小甲眄了他一眼,繼續接道:“一定是你在殺人的時候,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便從窗戶逃了出去。當你發現我和劍客同時登門后,躲在暗處的你,干脆順水推舟,重新折回來一趟,讓我和劍客誤以為你是剛剛趕到的,如此一來,我倆皆成了你的人證,你還能順便給我搭把手,助我共退劍客,保護我的安全。我猜的沒錯吧?”

他沒好氣地擺了擺手,仍是否認:“噫!越說越玄了,我可沒那么縝密的心思!人真的不是我殺的,而且我只會用刀,不會使劍。”

小甲惟一哂,卻是笑著望著他的眼睛說:“你承認也好,否認也罷,反正我心中已有定度,不過你放心,出了這個巷子,這件事我保證不會有第三人知道。”

他緊緊皺起眉頭,苦笑道:“這真是欲冤之罪何患無辭!”

小甲身子一提,跳到高處,沖他仰了一下臉,算是示意,旋即飛轉而去。

他站在原地撓了撓腦袋,心情真是復雜至極。

宵禁中,天色依舊很暗,四下闃靜。他沒有當差,按說不能隨意走動,可巡城的官兵路過他時,并沒拿他當回事,徑直地與之擦肩而過。

睚眥刀,是最好的護身符。

中京,他鐵血所捍衛之地,是一頭睡實的雄猊,寂然臥在天地之間。

他走在它的血管之間,喘著帶有酒香的氣,聽漫漫曲聲撩過耳際。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抬頭一看,正好路過眾仙苑大門,里頭不知哪位歌女在唱。

歌聲里,他緊了緊衣襟。

往前走,再往前走,某條街某間房的檐角,總是亮著一盞小燈,那是為他留的。

她這樣的美人就不該屬于這樣的塵世,塵世對她是一種玷污。

同人費勁千心萬苦,為她造了一個水月之境,也只有那樣毫無瑕疵的圣境才是配得上她的地方。望著倚欄眺望遠處的圣主,他想。

高樓的紅漆外廊上,她倚欄遠眺,望著已經步入清晨的中京,嘴角邊掛著一抹清清淡淡的笑意。

馮無病不敢貿然湊近,怕打攪她的興致,他知道她曾在這個地方受過重傷,對這里恨大過喜,他怕萬一自己湊得太接近,身上的男子氣息太重,會勾起她那些絕望的回憶,所以他只敢在一丈之遙處安靜跪下,并且一語不發地低著頭,只等她主動發現他了,才向她回稟這些日子打聽到消息。

“起來。”

他剛剛跪下便聽見圣主說。

一抬頭,一抹淡雅的笑意正掛在她嘴角邊,他望著,不知不覺心神一顫。

“還是吵到你了。”圣主說。

他立馬否認:“沒有,是聞到香味了。”

圣主笑了笑。

幸好。

沒有從那雙眼里讀到難過。

半晌,風里傳來圣主的詢問,“有線索了嗎?”

聲音低沉,沒有任何的寄望。

他搖搖頭,黯然地說道:“沒有。”

“還是沒有嗎?”她轉過臉,風吹過她的鬢邊,送來香氣中帶著冷冷的難過。

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怕承受不住那份寂寥。

“這么多年了,還是沒有半點線索,他現在究竟在哪兒……”習習的風里,圣主喃喃自語。

將臉低下,慚愧道:“是屬下辦事不利。”

圣主卻搖搖頭,“是他藏得太好了,不能怪你。他那人,只要下定決心,便沒有辦不到的事。”

“圣、圣主,屬下等苦尋多年,仍無半點線索,會不會,他,他已經……”

圣主打斷他道:“不會,只要我還活著,他便不會死。”

他無言以對,臉龐沉沉地低著,仍舊不肯看她的雙眼。

俄而,圣主帶著一股很淡的軟櫞的香氣走到他面前,遞給他一個銀龜盒,這本是喝茶人用來放置篩好的茶末的,他本身并不好茶,卻喜歡收集這些小巧玲瓏的手工物件,難為圣主這些年來一直記得這一點,每回收到稀罕的玩意,總會給他捎來。

東西只掌大,一個梨子重,卻是工法細膩,栩栩如生,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

“多謝圣主。”

圣主笑了一下,“我們一樣,都中意些小玩意。”

他愉悅的點點頭。

一打開,盒子里躺著四枚橙色藥丸。

“昨夜興夢,見你一頭華發,與四頭白虎惡斗,醒來后總是惴惴難安。”

所以就送了他四顆傷藥?

他安安心心地將東西收好,欠身作禮,“多謝圣主。”

已經許久不見圣主了。

見也是他穿越幻境去謁拜,似今朝這般,她不但主動現身,還出現在了中京城的地界上,總歸是樁奇事,引人不得不深想。

據說圣主自幼便可預知未來之事,而且從無錯漏,想來她定是預見到了什么大事將要發生,才會特意前來的吧?

四頭白虎,即是四個劫難,總的來說,最近得更加謹慎些了,他想。

四海酒肆開在偏僻之處,白日不算繁榮,到了夜間卻是賓客如云,當中有些拿不出酒錢的,便以相應的“秘密”交換,這是這兒特殊的規矩,沒人會笑話。

這些秘密可是大人物之間掩人耳目的來往,可以是張三李四身邊發生的怪事,可以是市井之間的空穴來風,只要不是胡編亂造的,都能和他達成交易。

坐鎮酒肆,足不出戶,便可知曉許多事,卻還不滿足,城中各處都安插著他培植的線人。

收集秘密,疏理秘密,才是他的要緊正事,是圣主留他駐守中京城的意義。

這些年,圣主一直在暗中尋找一個人,可這個人很多年前就已經死了,死于眾目睽睽,死于一片唏噓。

可只要圣主不放棄,他就不會放棄,只要圣主一日用得著他,他就是有用的,他就是知足的。

他的命,以及五萬、六萬的命,還有許多人的命,都是圣主救下的,欠她的恩情,慢說十年二十年,饒是一生一世,他也還不完。

“好個惡婆娘,兔急咬人,犬急翻墻,一再相逼,是自尋死路!

后面的惡婆娘沒回應。

兩道身影一高一矮自長街中心奔過,奔斷了他的心緒。

馮無病欠身一望,微微一笑。

好戲。

前頭那人被逼急,再度口不擇言:“為人太苛,提防報應!”

說罷,一個亮錚錚的流星錘甩將出去,直攻后頭追捕之人的面首。

后頭那人,那張臉,已經不能看了。

輕輕向左一偏,以毫厘之距,她成功避開了錘子上的刺尖,一個鷂子翻身,手臂緊緊咬住流星錘的鐵鏈,一下將其制得死死的。

兩人的距離迅快縮短,前面人覺察到危機,立馬松開兵器,打了個蠻子后飛躥到屋頂上。

身后那人借力打力,右手絞住鏈子,左手一震,將流星錘甩了出去,不偏不倚的,正好擊中對方背心,痛得他一個慘撲,直接跌在某道硬山上面。

看他掖得滿頭是血,估計傷勢不輕。

道上的行人紛紛躥入鄰近的商家避難,又害怕又好奇,緊著探出腦袋來張望。

馮無病攤開扇子,落在了對面商鋪的檐角,像只輕盈的燕子一下,悄無聲息又穩穩當當。

視線里,叵惡幾乎已經勝了。

被她緝拿的,不知又是哪府哪道的惡人——無論姓甚名誰,必是作奸犯科之輩,才會被她千里追殺。

這人不光有過惡行,而且還相當狡猾。

一片碎瓦冷不丁地削向叵惡,叵惡腕子一翻,從袖了擲出兵器,一把銀光閃閃的蝴蝶刀凌空翻花,生生將瓦片裁作兩半。

刀能像花一樣突然綻開,這技法從前馮無病從未見過,不禁眼前一亮。

心生技癢,也學著她拋開了手中折扇,也凌空翻了幾朵花,也穩穩落到手里,卻沒有那樣輕快的靈性。

他正惋惜時,屋檐下方,童玉宸帶人殺至。

很快的,那名逃犯被中京府的捕役押送帶走,人群里傳來一片歡呼。

“在下中京府捕頭童玉宸——哎,叵姑娘——姑娘慢走!慢走!”過道中間,童大頭按著腰里的刀,分外惋惜地仰著脖子大喊,而早已飛去甚遠的叵惡卻連頭都沒回一下,難得有人連中京府的賬都不買,實在大快人心,不禁馮無病會心一笑。

“馮三爺,你可真是無處不在啊!”

笑未消彌,童玉宸的聲音傳來。

馮無病撐在扇子擋住半邊臉龐,藏起來,沈沈一笑。

一個睚眥寶刀的主人已經夠扎眼了,再加一個平日不大露面的他,兩人一上一下,引來的側目太多,他素以低調為常,不太習慣。

可童玉宸卻是個沒心沒肺的,壓根不管不顧過路人的打量,繼續纏著他問:“方才那一技小刀使得可真漂亮!憑你的閱歷,一定知道那是誰吧?”

馮無病攏起灑金扇子,心中真是又氣又笑,不免想要拿他取笑一番,“這個嘛……若數中京城中的光頭女英雄,好像也沒幾個,容我想想。”

童玉宸依舊不顧左右,當街一陣狂笑,笑罷,表情無比舒坦地說道:“難得也有你不知道的人……那位便是叵惡,素來行俠仗義,又疾惡如仇,狠追千里只為緝兇拿犯,在她不過家常便飯,江湖中很有些名氣,可多半在外府活動,鮮來城中,是以中京城中知道其來歷者不勝多也。”

言者諄諄,聽者卻藐藐。

但馮無病始終沒有揭破,也是怕傷了朋友難得的得意。

童玉宸這人,雖不夠光明磊落,卻是不折不扣的正義之師,正是看中了這一點,這些年,他才愿與之往來相交,并且時不時出手相助。

而童玉宸以為他不知道的叵惡,他其實早就翳翳留心,今日雖是頭一回相見,心中卻一點沒感到陌生。

知道這位她,乃因她與圣主有過交集。

有傳言,她原本姿容清秀,卻因為誤殺無辜,悔痛中打算自盡,是圣主相救,給了她一個償罪的機會。

自打圣主削去她的頭發,她便不曾再蓄,一直以光頭模樣示人,擊殺的惡人越積越多,模樣卻越來越接近慈悲的沙彌,在他認識的女子中,堪稱第二奇。

另有傳言,銀翼門與庠序宗都曾經招攬她入麾,她皆未搭理,依舊孤身一人闖蕩四方,見惡即殺,殺得四方惡鬼聞風喪膽。

這般剛毅烈性的女子,咬著一撮心念,長天積月的以正氣不輟澆心中磊塊,秉著我執,光陰都不敢欺,想必模樣外表只是累贅,怎樣都不會介意。

真是快哉的人生。

押著逃犯的捕役已經遠去,童玉宸遙遙眺了一眼,又回過頭來看著與他告辭:“我去了,來日再來找你喝酒。”

馮無病笑著點點頭。

目送他快跑而奔遠,見街上行人復多,像一匹狂奔的扁鹿,穿過一片茫然然蘆群,身影被滅,逐漸離析……

一回神,“三爺,”六月站在對面喊:“貴客來羅!”

他飛身一跳,回了四海酒肆。

線人帶來消息,皇陵鬧鬼,赫太妃夜不安寢,藥石罔效,已經病下。

這事乍聽之下沒看沒尾,太妃也遠離權勢爭斗多年,是病是好,皆無人關懷,可馮無病憑著近來收集到手的消息,串聯種種,預感到城中必將要有大事發生。

這便是交游甚廣的好處,從一人那里,只能聽見片面的消息,可消息一多,卻可預測風云變幻。

他如今站在風暴的中心,卻不能多回干預。

“凡所事,只能靜聽,不可過問。”

這是圣主怕他一旦貿然出手多管閑事,必招致禍端臨門,特意留下的囑托。

正因如此,四海酒肆才能存在至今。

隱隱的危機,像后廚嗆人的煙氣,燒得人心情煩悶,卻又不知何時會散,只是平添堵悶。

午后,六萬開了一缸新酒,舀來一壺先給他品嘗,尋常時刻,他總是坐在酒肆臨街的二樓外廊處,一面照看著自家的生意,一面留意著川流而過的行人。

無論刮風下雨,寒來暑往,天亮后,他總是坐鎮此處,有時會靜上一日不言不語,有時會閉目養神,如無要事,下人們才很少會去攪攏他。

因為面相姣好,引得來往姑娘或婦人仰面瞻望,也不過尋常的事,可這么些年過去,從未見他對誰留過心、在過意,于是大家都在傳,云母狐早就心有所屬,女子是誰,卻又無從得知了。

門內門外皆紛紛揚揚,他啜著新酒,滿意地點點頭,正要開口,卻被一陣意外的弦聲打聽。

他不免低頭一覷,只見到一襲霞粉色的裙裳,一張端正俏麗的臉龐,與一雙忽閃忽閃的亮晶晶的大眼。

琴女坐在酒肆的石階上,面前擺著一只破碗,昂首挺胸地抱著一把已經有些年頭的奚琴,四海酒肆雖未設在繁華的大街上,往來的客人依然不少,過路人紛紛投來稀罕的目光,但琴女卻毫不羞赧,任由大家打量,一派泰然自若,臉上并無凄苦神色。

這奚琴聲,悠長,綿而不絕,凄婉動人……拉得是一曲時下最興的《春江夜》。

所謂曲有誤周郎顧,此曲雖悅耳動聽,卻隱隱藏著幾處錯漏,馮無病深諳樂理,忍不住多留心了兩眼。

四海酒肆有個規矩,凡遇乞食者,要飯給飯,要錢給錢,絕不驅逐。

沒過一會兒,他手下一名叫五萬的干瘦家伙走了出來,拿了一兩銀子遞給琴女。

“姑娘拿好。”

琴女并沒接過,愣了愣,爾后抱琴輕詢:“小女是否打擾貴坊生意?”

五萬笑了笑,“那倒沒有。”

琴女古里古怪沖著邊上一笑,眼睛始終沒有正視過五萬,“小女是賣藝的,不乞討,多謝兄臺好意。”

馮無病這會兒才看出來,原來這女人是個雙目失明的殘疾,自然,五萬也看了出來,隨手一扔,錢穩穩落進了碗破里,發出一記沉悶的響聲。

“多謝!多謝!”琴女邊拉邊說。

想想這姑娘漂亮俏麗的長相以及一手精彩的琴技,卻偏偏身有缺陷,著實令人惋惜。

就隨她去吧。他倚著欄桿靜靜地吹著風想。

后來又有人來與這位姑娘搭訕,正是隔壁街肉鋪的老板娘裴三。

裴三原本不叫裴三,可原名到底是什么,已經沒有人記得了,因為天生一副雷霆粗嗓,偏又喜歡隨時隨地唱上幾句,唱得幾條街的人都深感厭煩,于是便忘了她的正經秀名,當她面叫她裴三姑娘,背過身叫她“陪葬婆娘”。

因為和酒肆有生意往來,裴三幾乎每日都會過來一趟,她是個獨臂,但力大無窮,五尺出頭的個子,常常背著一條比人還長的死豬走街躥巷,來去自如間,氣不喘臉不紅,比多年有硬底子功夫的人都強勁些。

此刻她正背著一個大豬頭,靜靜地佇立在盲女跟前,聽她所拉出來的琴聲,并跟著曲樂不停地搖晃著腦袋,也不敢背后的死豬頭滴滴答答的,嚇跑了多少過路的人。

馮無病在樓上看見這一幕,心頭真是又驚又怕。

稍事,五萬從酒肆里走出來,接走了她背上的豬頭,并好心地打了聲招呼:“姑娘今天來得這樣早。”

“知道這有同道中人,便過來看看。”她一邊松著筋骨一邊放緩著聲兒說。

裴三說完,五萬一時沒有接話,表情像吞了一顆鐵球。

馮無病暗中留意著一切,兀自好笑。

裴三又問:“這姑娘哪里來的?”

五萬嘆了口氣,“苦命人的來歷,大多都是一樣的。”

“呸!”裴三火氣熾盛地瞪了他一眼,“少跟釀這些臭酒。實話實說!”

五萬聳聳肩,望著盲女的方向,“不知道,自己來的。”

說完,五萬就拎著豬頭進了堂間,裴三卻沒走,又安靜地聽了一會兒。

后來,趁著盲女歇氣的空兒,裴三與之閑聊了幾句,才知道她叫林蕊,來自玉曲府——玉曲之地接壤北境,那兒的人大多擅長音律,同出產名琴名器的地方。

林蕊自述,小時候眼睛還看得見時,阿爹便將琴技傳授給了她,后來天道不仁,阿爹阿娘一又死于戰亂,她雙目漸漸失明,淪落為走街串巷的賣藝之輩。

雖身世愁苦,說起這些時,臉上卻并有太多的苦味。

馮無病搖著手里的酒盞,淺淺嘆了口氣。

“也是怪苦命的。”裴三抹了一把眼睛,頗動容地說道:“這樣好了,我肉鋪后頭還有三間空房,時常借給過路有難之人暫避,你若不棄,今晚可以到我那兒去。”

林蕊搖搖頭,臉上光彩熠熠的,拒絕她道:“多謝姐姐好意,可我是隨同鄉一道來的,等天色晚些時,他就會來領我了。”

裴三又咕噥了一句什么,太小聲,他沒聽清,只是見她在說完話后,立馬風風火火地笑開,惹得林蕊也跟著一道笑開,便知道不是什么壞話。

不久后,裴三戀戀不舍地走了。

到了傍晚時分,果然有一位骨瘦如柴、鶴發佝僂的老人家前來領走了林蕊,兩人邊走邊說笑,模樣看著十分親熱。

次日,又次日,一連三日,林蕊和她的琴每天都來,早出而晚歸,五萬有次遞茶時,望見他正呆呆地看著林蕊,不禁笑道:“林姑娘來后,咱們酒肆都文氣了些。”

馮無病偏了一下頭,看向別處,無所回應。

裴三每日都來,騰些時間和林蕊說說話,每回都說到對方掩面大笑才肯離去。

久遠前,因為一樁小事,裴三和馮無病吵過一架,后來兩人便再也沒有說過話。

雖然裴三日日都要從他眼跟前梭過,背著一堆礙眼的鮮肉,可卻從來只當沒他這個人似的,有任何話想要交代的,都只道于五萬、六萬兄遞倆,月底對賬也從不煩他。

裴三雖是個殘疾,但為人相當豪氣開朗,從不見自卑,更未曾怨天尤人(至少依馮無病所見是這樣),因為年幼失依,十歲上下便接管了肉鋪的生意,天天舉著一把尖刀殺進殺出,從幼豬開始背起,一起背到身量精壯,練成了仿佛永遠也使不完的力氣。

四鄰知道她的經歷,都相當佩服,何況她為人慷慨善良,因為自己沒了依靠,便決定要當別人的依靠,平日若知誰家有難,總是沖在面前遞出援手,或接濟,或出力,總不遺熱情。

這樣一個知足豪氣的好姑娘,卻偏偏與自己心結難解,馮無病每每想到,都要皺一皺眉頭。

這天更晚的時候,酒肆里已經滿座,他正在刻意沐浴,突然六歲推門而入,漲著一張緋紅的臉,滿是歉意地說道:“東家,有人托我問你,會不會大出血。”

馮無病眉間一蹙。

隱隱有些生氣,可轉念想,六萬這樣急切,肯定不是小事,或許關乎人命,若此時發怒,未免太冷血了些。

他還算鎮定地問:“誰出事了?”

“裴三姑娘的一個朋友,難產半日,孩子平安落地,人卻快要不行了。”六萬語速飛快地說道。

就在六萬說這些的時候,他已經快速擦干身體,并穿好了里衣。

馮無病嘆了口氣,心道,就猜想此事必與她有關。

想了一想,答復六萬:“婦人生產,向來十分危險,遇上大出血者,十有八九不可活,我怕我去了也是白去。”

六萬又道:“天可憐見,眼看臨盆已近,孩子的阿爹突然卻突然跑了,如果阿娘再出去,這孩子……多半……”

多半可就沒活路了。

馮無病已然裝束完畢,從案上取下銀龜羅子,走出屏風,來到六萬跟前,沖他點頭說道:“我不敢保證什么,姑且去試試,有命無命,但憑那對母子自己的造化了。”

門外傳來好長一個吁聲。

他望著門上那條橫粗的暗影,輕輕提起了嘴角一笑。

由裴三帶路,他緊緊相跟在后,轉眼二人便來到了一間破茅屋前,一股生產的腥氣與柴煙燃燒的酸味混雜在一起,濃得不能再濃,頓時撲著面頰而來。

屋中一共有三道呼吸聲,一者年老但沉穩,就當是穩婆的,一者氣若浮絲,當屬產婦,一者安寧靜謐,必是剛剛出生的小孩。

穩婆輕輕抽噎著,好像在哭。

“多看一眼吧,是個胖小子,稱手著呢……對了,我忘了你是個聾子……來吧,你摸摸這小手,多肉乎,將來一定有福。”

“唔……唔……”

裴三一個轉身,突然跪在了他跟前,說了多年以來的第一句話:“行不行你都治治,死馬當活馬醫。街上的郎中誰也不肯來瞧,我沒方了,我也知道男人進產房,是大觸霉頭的事,可我實在不忍心——”

“領我進去。”馮無病打斷了她的話,同時從外披的大氅上撕下一截布條,結結實實地遮住了眼睛。

“看不見怎么治病?”

“號脈,一會兒你把她的手并給我。”

“行吧……當心,腳下有坎。”

就這么由她牽著,馮無病入了這間血味深濃的產房,一出現,便把穩婆給驚得愴惶大叫:“裴姑娘,這可使不得,怎么能把男人領進來呢?”

“他不是男人!”裴三粗聲粗氣道,駁完,頓了一頓,立馬慌說:“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別把他當成男人,把他當成郎中!他是個煉炁師,天罡地輿,無一不知,十分厲害。”又是一頓,再接著補充:“這個節骨眼上,已經請不來郎中了,便讓他試試吧。”

穩婆兀自囁嚅了一會兒,又是咂嘴,又是嘆氣,又是著急的,反正聽著很不鎮靜。

可畢竟攸關人命,最后倒也沒再阻止。

裴三把他領到床邊后,很快就將一只好像剛剛握過冰塊的手放進了他手心。

把過脈,心知已經沒得救了,他只好從茶羅子中取出一枚藥丸,遞給了裴三,“半碗溫水,化開灌下,能不能救得活,都是最后的法子了。”

裴三默然接過,很快忙于化水灌藥,聽見她猛使勁的動靜,兀自猜想產婦只怕已經閉了口了,才翹不開嘴,越發覺得這條人命已懸,未料二刻鐘后,卻聽裴三大喊:“有氣了!有氣了!”

穩婆抱著孩子,跟著念了一串佛號,他微微一笑,收起茶羅子,起身而立。

“哎,不知東家這是什么靈丹妙藥,居然能叫瀕死之人起死回生?”穩婆好奇地打聽道:“若肯將藥方相告之,來日必救人無數。”語畢,又緊跟著念了一句佛號。

他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此丹非我所煉,既只有四粒,想必來之不易,她能活過來,是她運氣好。”

裴三又謹慎仔細地將他扶了出來,來到路上才說:“你可真是活菩薩,這藥如此珍貴,我替文娘多謝你了。”

他搖搖頭,“救人要緊。”想了想,又接著問:“人雖活了,卻虛弱的很,還帶著一個剛剛出世的孩子,你心里可有打算?”

裴三撓撓了耳根,眼睛看向了別處,輕聲喃喃道:“這倒是……實在話,我方才光顧著救人了,并沒有想那么多。”

“最好找個細心點的婆子,專門侍伺她一陣,直到她身體康復些,才另作打算。”他沉吟道。

“你一個大老爺們,慮事還挺周全!”裴三一臉敬佩,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他微微感到有些不自在地抿了一下嘴,“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啊?”——話到口邊,卻又咽了回去,畢竟當著一個屠宰戶的面說這些,總歸有些不恰當,想了想,不如不回。

兩人間靜謐一時,稍事,裴三又眨著眼睛說:“我倒認識一位好心的寡婦,只要給夠銀兩,這事兒不難辦,回頭再找郎中拿幾包補氣養血的藥,邊調理邊養,究竟怎樣,到時再合計吧。”

馮無病點了點頭,同時從袖袋里摸出幾兩碎銀子來,裴三看見,卻瞪著大眼大叫起來:“可別!再折煞我,我就給你嗑一百個響頭還敬!”

他一頓,只好又將銀子放了回去。

“你先回去吧,酒肆正忙,這我知道,今日一切都太倉促了,這份大恩,我來日再登門親謝。”裴三十分豪爽地說道。

他望著她,靜靜地一笑,“好說,恭候大駕。”微微起了一點促狹心。

裴三撓掃了他一眼,轉身竟自去了。

他亦不做逗留,欲折返海肆,但此時已過宵禁,為避免麻煩,便直接躍上旁的一處屋頂,自如地使出了提縱術。

路程不遠,只三兩下,便回了酒肆,眼前歘然躥過一道黑影,有如夜里的流星,轉瞬即過,暗暗使他吃了一驚,凝視一望,那道背影又黑又瘦又小,而且相當陌生。

他輕輕抽了口氣,縱身一跳,沒入天井的樹影中,一邊喃喃“好俊的身手”,一邊揭開布幔,邁進堂間。

六萬撞見他時,沖他遞了個問詢的目光,他點點頭,六萬立馬拍了拍胸脯,以表萬幸。

這家伙雖一副虎背熊腰,其實心思細膩,眼入微塵,而且是個頂有良心之輩。

眼睛在堂間環了環,見一片太平光景,沒任何異常,就摸回樓上,又洗了個澡,身子和心里總算舒坦起來。

第二天時,不見盲女。

不僅盲女不見了,街上還有許些殘疾之人皆一夜消失,不知去向。

早上光景,他如往常一般坐鎮二樓,光是收集到的線報,就已經有十四起之多(算上盲女,一共十五起),到下午時,才聽人說,原來他昨夜搭救的那個聾子文娘,其丈夫是個啞巴,叫韋九,之前一直謀生于某間飯肆,是位兢兢業業的堂倌,也是突然一夜不見蹤影,離開時還卷走了數十兩的柜銀,現在掌柜的為了討債,已經鬧到裴三跟前去了,兩拔人馬大動肝火,吵得實在不可開交。

他一聽說,便飛身下樓,奔到了鄰街,只怕裴三會遇見什么麻煩。

可到了鄰街,卻怳然自己這回真是多慮了,就裴三那等烈性女子,哪里有人欺負得了她?

當他趕到時,四個精壯男子正坐在路邊呻吟,個個鼻青臉腫,屋里還在拳腳相接,并充斥著不堪入耳的謾罵。

門是開著的,里頭各們家俱物什全都亂作一團,長年不散的血腥味沖得他腦仁發疼,他抖開扇子,遮住臉龐,抽了口氣,徐徐步了進去。

剛進門,一條迅快的身影便閃到了他跟前,正是裴三。

“噫?你怎么來了?”

“來稱點肉。”他胡謅道。

裴三看似也傷得不輕,平日一直遮掩在大袖子下的鐵爪,此刻亦明晃晃地顯露了出來。她小時候受過傷,沒了左手,為了方便做生意,就讓人打了一副結實的鐵爪,便于鉤肉,打架時也是很好的利器,便她一般不打,像今天這樣衰鬼上門的日子,不得不用來保衛自己時,才會風風光光地亮出來,街鄰傳說,她這只鐵手,有一條豬崽那么重。

甫經一番大斗的她,發髻已被人扯得稀爛,左眼被捶中,已然腫如雞蛋,明日必發青發紫不可,右手臂很不自然地垂著,估計是被什么東西砸中了,可傷在里頭,暫時看不分明。

與她相斗之人,是個滿身橫肉的大糙汗,身型魁巨,幾乎都快要胖若如熊的六萬了,一把絡腮胡像鐵刷一樣叫又硬又卷,教他更顯得血氣方剛。

憑對方靜候時的站姿與喘氣的聲音,馮無病判斷,這人雖然練過幾年,卻是外行中的外道,只是空仗著有幾分力氣,是才橫行無忌罷了。

那人臉上身上也有好幾處紅腫,脖子上的肥肉還被抓破了。

看來裴三也沒讓對方討到太多的好處。

連女人都打。不禁馮無病冷漠的一哂。

裴三聽了他的瞎話,皺著眉頭說:“早就收攤了,哪來的肉?”

“眼前分明還是一頭活豬,怎么,不做生意了?”

聽出話里有話,裴三登時笑了,順勢壓了壓亂蓬蓬的頭發,“這么肥的我可宰不動,要不你搭把手。”

馮無病攏好扇子,插進腰畔,像模像樣的在屋里環視一圈,直到看見一把屠刀正插在案板上,伸手一召,那刀自己飛起,最后落到他心。

露完這一手,對面那個胖子登時跪倒在地。

“原來是三爺!還請三爺恕罪,小的不過受顧于人,并非成心鬧事之徒。”

馮無病掂了掂手里的砍刀,像沒聽到似的,兀自搖了搖頭,嘆息道,“這也太重了,殺豬該用尖刀。”

裴三微笑著點頭,“你說得不錯,這是砍骨頭的重刀。”

馮無病順手一扔,砍刀橫著飛出,削過那胖子的發頂,直挺挺地插入壁中。

胖子捧住胸口,又開始哇哇大叫。

換馮無病一笑。

頓了一頓,問裴三:“欠了多少?”

裴三不自在地扭了一下嘴角,低頭喃道:“八十七兩……真是好大的膽子!”

馮無病眄了一眼胖子,冷冷道:“也不能叫你們白來一趟,到四海去,領個整數,多出來的,是你們的傷錢。”

胖子一聽臉色洞明,十分高興地嗑起頭來,嘴里直囔:“多謝三爺,多謝三爺!”

馮無病擺擺手,“去吧!”

直到人都散了,裴三才道:“是該多謝你出手搭救,可我有言在先,就算花一輩子,文娘也未必能還上這筆錢。”一邊說著一邊拾掇起堂間一片散亂的物件,動作奇快,凡物該放哪就放哪,絕無遲疑。這當兒,她那只巨大的左手又被刻意藏了起來,行動時的姿態難免有些別扭。

他微微一笑,道:“那得看她兒子靈不靈光,靈一些,送到我那勞役終身,不靈的話,這些錢全當積福修善了。”

裴三一回頭,輕輕地瞪了他一眼:“跟你說正事呢,別老胡謅八道。”

他搖搖頭,“正經話,人不可有理虧之處。他們在你這兒撈不到好處,更不會放過文娘母子,到時場面豈不是更糟?”

裴三嘆了口氣,“這錢去得真是冤枉!”想了一想,“這么著,我一點一點攢起來還你。”

馮無病不置可否地看向了其他地方。

對她這樣的強人,過度的客套就是貶低。

到時再說吧。他思。

從紛亂無序的外頭回到海肆,人聲如浪潮掃來,卻叫人格外平靜。

六萬迎上來說,一個壯漢方才領走了一百兩銀子,他點點頭,順勢交代他散出消息,搜尋牛啞巴的下落。

坐下不多時,五萬過來為他換茶,順手在桌上拋下好幾個蠟丸,這是那些不便露面的探子們向他報信的法子,他一一捏碎看了,其中一條格外引人留意。

遞訊之人,是一位更夫,自稱昨夜曾在恍容里見過盲女,不光是她,還有其他身有殘障的人,有如趕集,紛紛涌入此街。

他舉著尺素,靜靜望著街面上的人來人去。

五萬將蠟塊攏在一塊,掃進了自己手中,一面問:“出什么事了?”

“知道恍容嗎?”他望著遠處問,聲音至輕。

“知道,那是條死人街,專賣棺槨、魂番、壽衣、麻布和紙扎……那地方出事了?”

他飲了口茶,搖搖頭,“還沒有。”

五萬抽了口氣,主動問:“要不小的走一趟?”

他思慮片刻,且道:“先不用,再探探風。”

言未已,一道幽風帶著若有似無的椽香挹來,勾得他胸口一緊,立馬警覺地立直身子,瞪著大眼四下梭巡,哪里還有平日談笑風聲的氣度。

少時,一縷貓毛落到他鼻尖。

一只黑貓,用尾巴勾住長梁,倒吊著身子,與之平視。

馨香一點入靈臺,他心頭一化。

光是聞見味道,便能勾動思念,遑論日夜漫長,春秋冬夏,他一個人孤守在離她甚而遙遠之地。

黑貓閃動著琥珀色的雙眼望著他,半晌,揚起嘴角,稀奇古怪的笑了一笑,“許久未見了。”

“屬下有失遠迎,還望足下恕罪。”

頃之,四下景色陡換,再不見庭臺樓閣與許些行人,只有靜悄悄一輪滿月掛在天角,先前的黑貓正坐在一條槐樹枝上,彎弓著背,伸著懶腰。

這是貓少慣用的幻術。

當他聞見那道熟悉的香味時,魂識便不再受控,全憑貓少隨心擺布。

與貓少已相識多年,卻不常見,每每見,總是五彩爭勝,流漫陸離。

貓少不知來歷,跟在圣主身邊最久,是九位墟主中最不受管束的一位,也是最神秘莫測的一位。

其他八位墟主的來歷,他或多或少皆有耳聞,惟獨這位,一貫如謎。

伸罷懶腰,貓少用一種獨特的低沉的嗓音倦倦地喃道:“這地方可有好酒?”

“沒有,”他想了想,有些慚愧地答道:“沒有能配得上足下的酒。”

貓少笑了一笑,“我倒不好這口,是陶忍冬向你討的。”

“陶主既要,手下房里有壇陳酒,倒還拿得出手。”

“她不白要,托我給你還了點禮。”貓少又道。

他將身子折得更低了,十分恭謙地說道:“不敢,難得陶主賞光,實乃手下之幸。”

貓少沉吟少時,“不,這禮你必須收下,否則折騰的人是我。”

他面有惶惑地悄悄覷了一眼貓少。

貓少長長地嘆了口氣,緩緩道:“這老禁婆一時興起,為煉糖,足足種下五座山頭的甘蔗,可憐秉拂子足足幫她收了半個月才忙完,如今糖煉夠了,又差遣我們把囤積的甘蔗送出去,真是沒完沒了。”

敢將剝奪墟墟主陶忍冬喚作老禁婆(巫婆)的,普天之下,怕也只有貓少了。

貓少發完牢騷,心情似乎愉悅了些,輕笑了兩下,尾巴來回悠蕩不停。

換他主動說道:“護法眼睛復明,真是可喜可賀。”

“不過幻術,”貓少卻道:“是黑是白,是長是短,是老是幼,一切皆隨心意轉變。”

他有些羞慚地說道:“小人真是淺薄。”

貓少搖搖頭,“那人的死,始終是她的心結,多年來你盡忠盡責,恪守規矩,看著一團注定不會復燃的死火,也是可憐。倘有一天,你被拘得難受了,只需言語一聲,便可回來。”

“能為圣主解憂,手下甘之如貽。”

“好一句甘之如貽。”

陰風拂過臉頰,四周境界緩緩變淡。

心知時間已是不多,馮無病立馬追問:“圣主與護法接連現身中京城,是不是城中出什么了變故?”

琥珀色的雙眼微微睨起,貓少揚起嘴角,在完全消失前,留下一抹有如游絲的聲音:“唔,一筆交易而已,無需掛心。”

“東家?東家?”耳邊傳來六萬的呼喚,聲音存疑。

雙眼一睜,他還坐在二樓的小桌前,茶一盅,人影一條,耳畔還是那條夕陽灌酒的街道。

香味已經不復,就連貓毛也不見一根,只有六萬肥大的身影投在桌上,而他好像剛從睡夢中醒來,骨頭與骨頭之間還帶著粘連的倦意,雙眼發沉。

“有事嗎?”他撫著眉心問。

“的確出了樁怪事,后邊的柴房突了多了一大堆甘蔗,問了一圈,也不知是誰搬來的。如今本不是吃這東西的時節,大家伙全都嚇了一跳,我上來問問。”

“護法送來的。”他抖開灑金扇子,想煽下頰邊的余熱。

六萬欻然瞪大眼睛:“護法來過?”

他點頭“嗯”了一聲。

六萬目光沈沈,“這就怪不得了……什么樣的事兒,只要和護法挨邊,就都不離奇,那位足下就喜歡離經叛道。”

他正想說,這回離經叛道的還真是他,話到嘴邊,卻又于猶豫間吞了回去。

且罷,多說何益?他輕輕嘆了口氣。

“那么些甘蔗呢!該怎么處置?”六萬又請示。

“吃還不會嗎?要么榨汁,要么釀酒。每天消耗幾根,慢慢的也就沒了。”

六萬撓撓頭,似乎還在發難。

他佚失心緒,擱下杯盅,緩緩站了起來,望了一眼街道,又眺了眺遠處,心里發沉,轉身后竟自回房,屋里尚還飄浮著一絲未散的椽香,而原本擺在案上的酒壇業已失蹤,撫摸著原本擺放酒壇的位置,他悵然地嘆息了一聲……

翌日更多的蠟丸出現在桌上,失蹤的殘疾之人越來越多,而且多數都在離開前帶走了大輛銀錢。

隱隱覺出此事不簡單,便來五萬一趟,要他趕去恍里容探探虛實。

哪知一直候到傍晚,也不見五萬轉回,疑慮重重之間,一只雪白的鸮鵒如落葉一樣悄沒聲地落到他桌前,這鳥是一位特別的探子所養,平日一般不出沒,一旦出沒,必是有大事。

馮無病小心翼翼地解開綁在鳥腿上面的蠟塊,用力一捏,從粉末找出一張字條,其上寫道:“夜子時寒舍恭迎。”

他喂鳥兒吃了些鮮果。

“你回去,告訴他,我必至。”馮無病摸了摸雪鵒蓬松的冠羽,細聲細氣地說道。

雪鵒抖了抖翎羽,遂即翩躚而起。

邀他的人叫宋老怪,是個制筆翁,而將字條封進蠟里,在神不知鬼不覺間進行傳遞,也是宋老怪教給他的。

宋老怪的筆行開在人跡罕至的地方,屋子四周有七根巨木環繞,綠蔭掩映,百鳥成群,就連他的屋子里也充滿了鳥的羽毛與氣味,他性情驕傲孤僻,鮮少與外人多說什么,卻能和漫天滿屋的鳥兒喋喋不休。

他倆初相識,是馮無病知道他制的筆奇佳,便上門訂制了一枝,花了三月才制成,圣主到手后果然稱心不已,一來二去,他和制筆翁變成了忘年之交。

到后來,宋老怪不知從哪打聽到馮無病專好收集小道消息一事,自說手里也握著許多不可見天的秘密,隨意吐露過幾個,都令馮無病大為驚艷,于是就漸漸變成了四海酒肆最隱秘的探子。

不知為何,當馮無病收到雪鵒送來的信函時,他心心里隱隱生出一種預兆,覺得今夜之行,所換來的消息,必定和恍容里有關。

如此思忖著,敲了敲門,門卻自己開了,一探身,左右皆不見老怪身影,漂亮的雪鵒落到了他的肩膀上,沖著門幔叫:“貴客一位,上座。”

馮無病噗地一樂。

主站蜘蛛池模板: 深泽县| 南澳县| 茂名市| 德令哈市| 定州市| 班玛县| 东源县| 林甸县| 静宁县| 大方县| 鄄城县| 库车县| 滕州市| 柞水县| 岳西县| 崇左市| 石柱| 寿宁县| 乳源| 菏泽市| 榆林市| 昆山市| 宜兰县| 高邮市| 德兴市| 信宜市| 台中县| 寿阳县| 永和县| 巴林左旗| 泰宁县| 东明县| 枣阳市| 资中县| 淮阳县| 瑞安市| 通化县| 三亚市| 晋宁县| 开平市| 团风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