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后,一輪圓月映著一雙背影,殊守沉跟夜芯坐在小溪邊,夜芯的頭靠在殊守沉的肩膀上,身后做了一排吃瓜動物。
有了人形后,殊守沉再也聽不懂它們的語言了,好在它們可以聽得懂人話。沒了鋒利的貓爪后,這些動物跟殊守沉的關系倒是親近了不少。
“安安,讓糯米團子站好崗,放好哨,我師父要是來了,及時通知我。”殊守沉對身后的猴子交代一句后,身子一滑,躺在了夜芯的腿上,“這些日子,白天練功,晚上斂魂,也就這會兒能得空喘口氣了……”
夜芯順著殊守沉的頭發,柔聲細語,“如果乏了,就回木屋啊,師父給你打的地鋪,一直都留在那呢,你倒好,一次都沒睡過。”
殊守沉閉著眼睛,挑著嘴角,“地鋪哪有你的裙擺香,就算師父把他的床讓給我,我也不要。再說了,那地鋪師父都睡過了,我才不會再去睡!”
夜芯捏了下殊守沉的鼻尖,“你還好意思說,若不是你調皮玩火,燒了師父的床鋪,他會睡七日的地鋪?早知道點化你成人后是這般模樣,當日,我才不會去求師父呢!”
殊守沉猛的睜開眼,倏地一下坐起來,指著夜芯,“承認了承認了!終于承認主動跟師父要人了!還說不喜歡我?”
夜芯抓著殊守沉的手指頭,剛想說什么,一聲犬吠把大家都嚇了一哆嗦。
“糯米團子!是誰教你這么放哨的?”殊守沉站起來,不滿道,“你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糯米團子跑過來,咬著殊守沉的長衫,扯著他往前走。
這時,夜芯忽然看向竹林深處,皺眉道,“不好,出事了!”還沒等殊守沉做出反應,夜芯就先跑了去。
殊守沉見狀,立即追去。途中,殊守沉側耳細聽,無數的嘈雜聲——鬼魅的,人的,動物的都有。笑林中除了他們師徒三人,怎么會有其他人?
良久,他們跑進竹林,頓時傻了眼,笑林的竹子被砍斷了一大片,火光熊熊,魂魄四散亂竄,一些附到了林中的動物身上,還有一些附到了——水尸身上。
是濕落谷的人!
眼下,師父正在刀光劍影中與他們周旋。被附了身的生靈,突然性情大變,神志喪失,甚至自相殘殺。
那些沒被附身的動物,無論兔子,貓狗,還是蛇,各個不怕死的往前沖,弱小的身軀,在面對家園被侵犯時,都爆發出極強的攻擊性。
殊守沉抽出困陰傘,以傘為劍,不偏不倚的刺向水尸心臟。
“且慢!”夜芯攔下他,“魂魄附在他們身上,倘若主體斃命,魂魄也會消散。”
殊守沉迅速將傘尖移至到水尸的臂腕處,挑斷了他的手筋,“夜芯,這些經你之手的半成品,我能不能斂收?”
“輪不到你。”夜芯雙臂交叉在胸前,手掌翻轉,隨著手腕有力回拉,眼看著那個魂魄被從水尸的身上抽離出來,眨眼間的功夫,魂魄又被收回斷開的竹節中。夜芯對著竹節的切口推出一掌,一簇火焰繚繞在切口處。
“封住了?”殊守沉笑了笑,打趣道,“師姐好身手!”
“少貧,快去幫師父,這里交給我。”說罷,夜芯閃身躲開一個水尸后,繞到其身后,雙手緊抓水尸的胳膊,用力一折,只聽“嘎嘣”一聲脆響,水尸疼的抱臂大叫。
殊守沉也不禁咧下嘴,直替水尸疼。
“你還發什么愣啊!”夜芯回頭呵斥一聲。
殊守沉應了一句后,馬上跑向師父。
“混帳小子,不去保護夜芯,跑來做甚?”師父對著水尸的胸口推出一掌后,與殊守沉背貼背站著。
殊守沉側頭皺眉,“夜芯剛叫我來幫你,你又要把我趕回去?你們兩個怎么回事?”
“還不明顯?因為你個小禍害討嫌!”師父又沖出去,專挑那些沒被附身的水尸下手。
師父沒有武器,那雙斬骨切喉的手,儼然是一對兵刃了。
殊守沉無暇顧及會搶了夜芯的“生意”,一連從水尸身上抽出四五個魂魄,一并吸入。頓時,胸口一陣灼熱,像火燒的一樣。殊守沉一手拄著傘,單膝跪在地上,片刻后一口血吐出。
師父見狀,回頭呵斥道,“小禍害!不要命了!想五臟六腑俱焚?”
殊守沉按著胸口,灼熱感頃刻間蔓延全身。這時,一個水尸揮著長刀忽然跑了過來,殊守沉攥了攥困陰傘,卻無力起身。
水尸一刀揮下,立時,糯米團子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沖了出來,直撲過去,它一口咬在水尸的手腕上,拼命甩頭。
水尸抓起糯米團子的后脖頸,幾次也沒能將它甩開。安安也跑了過去,對著水尸一通亂使猴拳,幾下子,水尸的臉就被劃花了。安安又撿起一塊石頭,卯足了勁兒的往水尸的頭上砸。
殊守沉身子一栽,師父快速將他接起,對著他的背部猛推一掌,一道道清涼的真氣,快速的輸入到了殊守沉體內。先前的焚燒感,瞬間退去。
殊守沉無力笑笑,“活過來了,活過來了……還得是你能治的了夜芯……”
話語間,不遠處傳來一聲慘叫,師徒兩人紛紛看去——一把長刀直接將安安的身體橫向切開,那個水尸又舉著刀朝其它動物揮去。
師父當即起身,輕身一躍,側掌切在了水尸的肩頭上,一聲骨碎,水尸應聲倒地。因為這個水尸體內有笑林中的魂魄,師父姑且留了他一命,還不等抽出魂魄,師父又被幾個谷人纏了去。
殊守沉立馬爬起來,跑過去,安安躺在血泊中,早已沒了呼吸。一個水尸雙手各持一把刀,向殊守沉跑來,趁其不備,舉起長刀——
立時,身后一聲悲鳴。
殊守沉回過頭,“糯米團子!”
糯米團子的腹部插著長刀,即便是這樣,它的嘴還是死死的咬在水尸的另一個手腕上。
殊守沉怒火中燒,擰斷了水尸的脖子。
“團子……”殊守沉跪在地上,顫顫巍巍的伸出手,還沒摸到糯米團子的臉,它就閉上了眼睛。
殊守沉只感心被擰成了一團,紅著眼睛,青筋凸起,一股殺意直沖心頭。他撿起身側的長刀,起身看著地上的安安,糯米團子,還有那些弱小的尸體,眼神乍寒。
他想干干凈凈的做一個人,但似乎總有一只無形的手,在將他一點點拉回地獄。
殊守沉拖著刀尖,踱步向前,“師父,就當是我對不住笑林中的這些怨魂了,如果今夜過后,我還有一口氣,你就把我煉了祭魂吧!”
“小禍害!”師父大叫一聲。
殊守沉提起長刀大步沖向水尸,隨著刀刀落下,一顆顆頭顱像被疾風拂過而凋落的血紅色花瓣,接二連三的掉在地上。
鮮血四濺,這股子令人作嘔的氣味,終究還是找回來了。
一個水尸猛的抓住殊守沉的刀,四目相交,滿是仇恨。移時,一股血腥味散開,殊守沉頓感背部劇痛,回身看到另一個水尸猙獰的臉。
水尸握著長刀再次刺來,殊守沉反身將與他僵持的水尸擋在身前,霎時,一把帶血的刀尖刺穿了“盾牌”,直指他的胸口。
殊守沉移步到水尸身側,兩只手分別抓著他的頭發和肩膀,對著水尸的脖子一口咬了下去。水尸慘叫連連,死命反抗。
殊守沉陰著一張臉,眼睛漸漸暗了下來,他瘋魔般的撕啃……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暗無天日的血獄中。
殊守沉冷冷的笑著,在心里默默念著,“我是殊守沉,一直都是,永遠都是。”
“小禍害!”師父拉開殊守沉。
殊守沉回過神才發現,那個水尸的頭跟脖子,只連著一層皮了。
這時,有一群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人,烏泱泱的跑過來,看衣著,不像是濕落谷的人。殊守沉警覺的握住身后的困陰傘,結果被師父阻止下來。
一個頭發花白,穿著長袍子,頗有仙風道骨之氣的老頭跑過來,對著師父行了個禮,“由嚴長老,代信來遲了。”他身后跟著十來個弟子,也一并對師父彎身行禮。
殊守沉看向師父,原來這老頭還有名有姓。
“殊守沉!”
殊守沉愣了下,這個聲音耳熟的很,他抬眼看去,幾個舉著火把的谷人,紛紛向兩側讓開,晁之揚從中走了出來,他看著殊守沉,冷笑著,“殊守沉,好久不見啊。”
“殊守沉?他是殊守沉?”代信一行人聽聞后,都向后退著。
晁之揚悠哉道,“起初本座還在想,笑林之中何時生出了一個猛將,看到你熟練執行殊死刑的樣子,本座如從夢中驚醒!原來,這竟是由長老從我濕落谷中偷盜出的殊守沉!只是如今好生俊俏,害得本座險些認不出。”
殊守沉回道,“我是自己從濕落谷走出的,不是師父偷盜來的!”
“師父?”代信驚訝不已,“由嚴長老,您可知此人的真實身份?”
“會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徒弟是誰嗎?你真當我是老糊涂了?”由嚴白了代信一眼后,看向晁之揚,“雜碎!今日你血洗笑林,殺傷無數,這筆帳是必要當即了結!”
代信道,“正是!笑林終年普渡怨魂,從不牽扯江湖恩怨,你今日若是不能給出一個結果,我岳猶山第一個不答應!”
晁之揚也不是個蠢人,知道這種局勢如果硬戰下去,自己也得不到什么便宜,兩敗俱傷是預料之中的事,弄不好還會得不償失。
晁之揚虛情假意的點頭哈腰,“是是是,既然由長老和代掌門都開了尊口,做老弟的又怎會不應?其實,我本意并非要驚擾笑林,誰知這一不留神,邁錯了步子,這才不小心踏進了您的領地。”
由嚴喊道,“惡屁留著滾回你的雜碎窩去放!”
晁之揚早已習慣了由嚴的糙樣,不氣也不躁,不緊不慢道,“由長老,今日您雖說死了幾個小畜生,但我這活生生的鬼兵也死傷慘重啊……你我都是聰明人,繼續僵持交戰,換來的只會是更多生靈隕滅。要不這樣,我們做個交易如何?”
由嚴啐了一口,“把你的頭留下,尸身給你帶回!”
晁之揚笑了笑,對著身后谷人打了個手勢,片刻后,兩個人挾持著夜芯走出來。夜芯的臉上,身上,盡是獻血,不知道有多少是她的。
“夜芯!”殊守沉上前一步。
谷人架在夜芯脖子上的長刀,又貼近了半厘。
“放了她!”殊守沉怒言。
“本座正有此意啊!”晁之揚背著手,頗為得意,“不愧是主仆一場,想法果然一致啊!”
殊守沉喊話,“放人!”
晁之揚回道,“交換。”
代信問道,“如何交換?”
晁之揚指著殊守沉,“我要他。”
“不行!”夜芯說道。
晁之揚一把奪過谷人的長刀,緊貼夜芯的脖子,“這沒你說話的份!”晁之揚看向殊守沉,“倘若你不隨本座回濕落谷,本座便帶這個丫頭走,讓她替你守沉池,替你執行殊死!”
殊守沉說道,“放了她,我跟你回濕落谷!”
“小禍害!”由嚴呵斥道,“你當為師斷氣了?亂做什么主!”
晁之揚笑道,“本座又不是想要了他的命,只是讓他回去安守本職罷了,游玩多日,也該收收心了不是?”
代信小聲勸說道,“由長老,何不爽快答應晁之揚,眼下是救人第一啊!”
由嚴不滿,“救人?拿一個人換一個人,這叫救人?”
代信輕蔑的看了殊守沉一眼,“他的命,豈能跟夜芯的命相較?”
由嚴怒道,“放屁!都是我的弟子,你這話是何意?”
代信不再說話,悄悄的在心里翻了無數個白眼,心道這個由嚴,怕是真的老糊涂了。
殊守沉走到由嚴面前,跪下,正色道,“師父,弟子幾生有幸,才能蒙您不棄,蒙夜芯不嫌。一日入了師門,定將終生不忘師恩,絕不會做有辱師門之事。弟子前半生著實是個混帳禍害,但弟子今日在此承諾,余生,只會做你的混帳小子,只會在笑林中當個禍害。”
“前幾句話還像是個人說的,怎么說說就……”由嚴聲音微顫,連忙舒出一口氣。
殊守沉說道,“回濕落谷一事,還望師父應允。”
由嚴輕輕撫了下殊守沉的頭,“小禍害,為師答應你,有朝一日,定將你帶回來。”
殊守沉跪拜,“弟子叩謝師恩。”
由嚴扶起殊守沉,心道,這個苦命的小子,終歸是沒躲過這一劫。
“師父,弟子還有一事不明。”殊守沉問道,“你之前為什么一直不告訴我你叫什么?”
由嚴故作輕松,回道,“告訴你做甚?告訴你我叫油鹽,等著你個小禍害給我取外號叫醬醋?”
殊守沉扯扯嘴角,眼中的星辰微晃。
由嚴給了殊守沉一腳,低聲道,“滾吧!”
殊守沉轉身,由嚴的目光一刻都沒有從他身上移開。
晁之揚跟谷人使了個眼色,谷人把夜芯推了出去。兩個人默默的走向對方,都把笑,凝在嘴角。當他們彼此錯開的那一刻,紛紛換了一張冰冷刺骨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