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暗四面八方涂染，喧囂聲沉于山底。寒山山頂小院里，趙光明和任平安對坐于石桌兩側。
山頂寂靜無聲，石桌發出微微的光芒輝映出兩人略顯低沉的神色。前者不只是神色難看，面色也略顯蒼白，看起來像是受了不小的傷。兩人都在思索著白日里發的事，誰都沒有開口，就那么安靜地坐著。
白日里發生的事，遠非元七七看到的那么簡單。刺殺她的手段確實有妖族的參與，但用來殺她的卻是由學府改造的袖箭。這種袖箭只有三個地方會有，學府、皇室、軍隊。
學府對這種暗器的把控十分嚴厲，不可能有流通出去的情況。而皇室如今只剩皇帝一脈，他們不可能自毀根基。出問題的是哪一方，那就不言而喻了。
學府之所以這么肯定這袖箭來自于人族內部而不是遺失于戰場或是被偷走的，是因為這袖箭數量實在太過稀少。凡是調用此弩，必須登記造冊。
且不說其來源，單說這袖箭，其名暗夜，箭體漆黑，剪頭如錐。改造過后的袖箭，箭出如幽冥入血獄，出則必有死傷。縱然是體魄天生強大的妖族也難以承受一箭。
本身威力巨大的袖箭如果再淬上毒。中了這樣一箭的元七七已經算得上當場死亡。要不是趙江心把自己保命用的雪蓮丹給她服用，光一手水柔術，是無法救回她的性命的。
再說學府闖山，元七七也只是看了一半。學府闖山由趙光明最先發起，此后每年學子闖山之后，都會由他和柳三生率領諸位夫子接下學子闖山時積下的怨氣。這些在老一批學子里自然不是什么秘密，元七七不知道也算情有可原。
“咳咳”趙光明咳了兩聲，打破了山頂的寂靜。
“您的傷怎么樣？”任平安問道。
“不礙事，我還扛得住。這一次我們滅了它們好幾個種子，它們的反應也在預料之中。”趙光明的聲音略顯虛弱，但語氣中還是有一種微微的放松。
學府闖山說來豪氣沖天，其實不過是一場雙方相持已久的試探。互相獵殺敵方可能打破僵局的種子，從對方的反應判斷其實力。一方失利時反應越激烈，局勢反而越穩定。故此，即使受了不清的傷，趙光明心底也是稍稍放松了的。
現在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大家都需要時間為終將到來的決戰做準備。這種表面上的和平局面還是需要維持下去的。不過妖族之事可緩，內患之禍則必須撫平。所謂攘外必先安內，不外如是。
“那袖箭的事兒，你帶著江心去處理一下吧。該殺的殺，該埋的埋。不用顧忌什么。”說著殺氣沖天的話，趙光明臉色卻十分平靜。
事涉皇室軍隊，由國公府小公子協同帝師之孫去處理阻力自是會小些。任平安點頭應是。
囑托完任平安之后，趙光明也沒再多留，回到半山腰自己的住處療傷去了。
任平安看著祖父的身影一點一點被暗夜吞沒，心底情緒如雜草橫生。袖箭的事兒說小不小，說大不大，對于該如何處置這件事他心底已有預案。讓他心神煩擾的，是頭頂那黑色的夜幕。
他抬起頭望向無窮盡的黑，又一次想起了那滿天繁星，燈紅酒綠的世界。恍若大夢一場，醉生夢死間他一會兒變成了一個嬰兒，會說話的紅色大鳥圍繞著他打轉；一會兒他癱在輪椅上，埋頭于書山中暢想歷史的風華。
但終究是不同了。
他回到屋子的書案前，拿起一部封面有些枯黃的冊子。這是他八歲時親手做的，上面記載的都是他對這方世界的疑惑和猜測，或是一些妙手天成的靈感。這些東西大多不能與人言，只能是寫在紙上供自己反思和警醒。
只見封面上四個行云流水的墨字：平安手札。很是稀疏平常的幾個字在溫暖的燭焰下斜鋪出幾點陰影，驀地多了一分沉重感。
任平安隨意翻動著之前寫過東西的書頁，臉色肅穆里透出莊嚴感。他翻得不快，偶爾停下來的時候嘴里還念叨著什么“月亮”“星星”“孫悟空”之類的在旁人聽起來十分陌生的詞匯。
早在他出生的時候他就知曉了關于他自己身世的一個秘密——他的軀體是天生地養的，和某個名個叫“孫悟空”的猴子類似。不過與后者由神石孕育而生不同，任平安是憑空出世的，只是意識來自于某球。
另一個對于此世其他人不是秘密的秘密卻是讓任平安驚訝不已——此方世界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或者有人會說可能這方世界本來就是這樣，但在研究過這方世界的神話歷史之后，任平安發現并不是如此。
可以作為佐證的東西最明顯的就是歷法。且不說別國，大風國的歷法和華夏的農歷幾乎如初一轍，甚至于節氣都可以照搬過來使用。另一方面，有關星空的記載雖然不為大眾所知，但古老的神話中難免會有提及。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可能在某一年，或者是某一刻，星月消失了。
這是任平安做出的最合理的推測，也只能是推測。沒有史料佐證的歷史都是鏡花水月。曾多年從事于歷史研究的任平安深諳此理。而且對于熱衷于探索歷史與未知的他來說，缺失的歷史和未知的秘聞一樣充滿了誘惑力。或許他能來到這方世界也與此有關吧。
停止了這些思考，他將冊子翻到了最新的一頁，然后研墨、潤筆、著墨，落筆。落筆風輕云淡，行筆行云流水。水墨漸漸浸入紙張，一個個規整的楷體小字呈現其上。
“靈武十六年，九月初一，晴。
資質測驗上，刺客作亂，欲殺學子。未果。
學府闖山，殺其種子四枚。赫連妖脈大怒，反彈激烈。府主受傷，眾夫子皆帶傷而歸。
……
如昨日，引靈氣入體失敗。難，南山南，難上加難！”
靈氣復蘇之后，修行之路重續。凡有資質者，都可以修行，無論人妖。不過有資質的人終究只是少數，大部分普通人都難以踏進修行之路。很不幸，任平安就是個茫茫人海中除了長得好看了些、家里有錢了些，背景過大了些之外一無是處的普通人。
為了成為修行中人，任平安一直在做嘗試。只是他遍尋無數典籍仍然不得其法。換做其他人重生后遇到這種情況大概會喊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然后毅然決然走上反抗各種妖魔鬼怪的道路。但任平安從上輩子到這輩子都是個奉公守法的好公民。雖然上輩子被醉酒司機撞了個半身不遂，但撞他那人是個讓人生不起氣來的人，畢竟他給的實在太多了。
總而言之，這些都是借口。實際上，他冥冥中有種預感，他不是不能修行，只是缺少了某種條件。而手札上最后一句話，說白了也只是他的調侃而已。
對于此間其他不能修行的人而言，任平安的惆悵實在算不了什么。即使那些能夠修行的人，前路依然是磕磕絆絆。如今雖然可以修行，但是這一界修行之路曾經斷絕過很長時間。往上追溯，甚至可能追溯到星月消失的那個時代。故此，存世的修行之法大多殘缺不全。
為了解決這一難題，任平安和夫子們在殘缺典籍的基礎上結合他從前世小說里得來的靈感，加上無數修行者的貢獻，才終于還原出一條暫時可以往下走的路。說起來輕描淡寫，實際上，為了這條道路付出血淚乃至生命的人實在太多了。
更何況，戰爭給予人族的壓力從未消失過。很多參與這場問道之路的修士在還未成功時就被埋葬在了人妖大戰的戰場上……
人妖大戰始于武德末年，最初時，少數智慧低下的妖獸和性子兇戾的妖族為了填飽肚子胡亂沖擊村莊。被人族滅掉后，活著的妖族妖獸反而被激起了兇性。此后你來我往，兩方互有勝負。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妖族越來越聰明。它們學會了人類的排兵布陣，用人類的智慧率領著獸軍攻城略地。
這時雙方的戰力已經極不均衡，于是人族節節敗退。其時大風國周圍小國盡滅，就連大風國自身都被攻占半壁江山。也并不是沒有組織過抵抗。然而問題是，普通將士雖能對獸軍造成傷害，面對種類繁多的妖獸卻無從下手。若不是從亂世中得到機緣的修行者和更多的武夫形成建制參與作戰，大風國恐怕是要亡國的。即使后來大風國奪回了全盛時期的土地，人妖之間的仇恨也就此生根發芽，再難消除。
誰曾想，這剛太平了幾年有些人就已經忘了這血海深仇，居然和妖族勾結刺殺人族種子。這些不配稱之為人的渣滓，就像祖父說的，該殺，當殺！當殺出個青天白日，以慰逝去者之魂。
想著這些東西，任平安躺在床榻上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