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家富貴，洛陽皆知。

任平安也有所耳聞。先前洛虎說洛家將全洛陽的大廚都請到了洛府，他還以為這不過是洛虎往夸張了說的。

當見識到比傳說中更夸張的洛陽水席時，他才知道，洛虎所言真的不虛。在任平安的記憶里，傳統(tǒng)的洛陽水席只有二十四道菜，八涼菜，十六熱菜。然而洛家準備的水席居然上了有九十六道菜，是傳統(tǒng)菜量的四倍。只不過為了保證眾人不會吃撐，每一道菜的分量都減了很多。

到最后，這場午宴幾乎持續(xù)了一個時辰。其間氣氛十分融洽，任平安一行人吃得十分滿意，洛冬寒一家陪得心花怒放。古往今來，飯桌總是最容易開展交際的場合，賓主盡歡則往往代表著人脈的一次積累。

況且，不說《財說》對洛東寒的幫助，任平安對洛家仍有大恩。前些時日，王家倒臺，王貴妃被打入冷宮。好巧不巧，洛家送入宮中的女子居然因此升格成了嬪，這對洛家來說當然是極大的喜事。事后稍微打聽一番，知道了這是學府小先生的手筆，洛家自然對任平安更加崇敬。

為了慶祝洛家女子升嬪，也為了擴大洛家在洛陽一帶的影響力，鑒寶大會應運而生。最初定下鑒寶大會，洛東寒也曾想要給學府送一份請柬，幾番思索之后又覺得太過唐突就打消了這個想法。誰曾想，自家尋到的靈藥居然吸引了巡天衛(wèi)的到來。他更沒想到的是，巡天衛(wèi)居然為此請了學府小先生出山。人生之事，當真是難以預料。

得到消息的那一瞬間他就知道，洛家的機會來了。正好鑒寶大會由巡天衛(wèi)接手，自家只需要提供場地和必要的財物即可，他也算就此解脫。這幾日他將家里的生意交給自弟弟打理，親自跑遍洛陽各大酒樓，尋遍市井小巷，就是為了向小先生展示自己的敬意和誠意。

任平安確實感受到了洛東寒的誠意。今日他吃得真的很高興，所以特意請洛東寒帶著他逛一逛洛府。

洛東寒面色不變，依然保持著和吃飯時一樣的笑，只是起身時不小心碰翻的一雙碗筷證明了他心底的不平靜。

兩人一同出了前廳，走向府內(nèi)的假山園林。洛東寒走在任平安的左前方，保持著和任平安一樣的步調(diào)，時不時掉過頭來向任平安介紹著園內(nèi)的布局。任平安平靜地聽著洛東寒的介紹，偶爾象征性地附和幾句。

走到園內(nèi)的一座亭子時，任平安示意洛東寒在這里停一停，休息一下。洛東寒先請任平安落座，又招來園內(nèi)的下人吩咐他們?nèi)龎責岵瑁缓蟛抛谌纹桨驳膶γ妗２鑱碇埃瑑扇藳]再說話，就那么靜靜地坐著，等著茶，也等著稍后的坦誠布公。

茶來了，洛東寒道：“你們都退下去吧。”

于是下人們一個個退去。

“再退。”任平安的聲音里帶了一絲秋意，有些涼。

這次那些隱藏在暗處的下人們也一個個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一時間，整座庭院都變得很安靜，原本鮮明的綠意此刻也似填了幾分幽深。又有假山的陰影落在亭子里，遮了半亭秋光。

“洛家主，有什么想說的？記住，坦誠些，不要再耍小心思。”

洛東寒心下一凜，雖然有些疑惑于小先生那不似凡人的感知，但也知道自己的小動作已經(jīng)讓小先生有些不滿意。他趕忙問道：“鑒寶大會？”

“巡天衛(wèi)不是已經(jīng)接手了嗎？該你洛家的好處，朝廷自然不會落下。”

“您是來？”

“這不是你該問的，”任平安聲音里的秋意化成了秋霜，“大家都是聰明人，說些你想說的，不要再拐彎抹角。”

洛東寒額頭生出細密的冷汗，心底也充滿寒意。他心想，小先生真的是一個普通人嗎？怎么自己一個筑基期的修士面對小先生都有些吃不消他的威勢，這是什么道理？

眼見幾番鋪墊起到了反作用，洛東寒終于說道：“小先生，洛家可否歸附于您？”

任平安先是一愣，而后滿是秋意的面容突然化作了春日的花，他笑道：“歸附我嗎？”

“是的，是您。”洛東寒鄭重地答道。

“為什么非要依附于誰呢？”

此刻洛東寒有些慶幸，慶幸園內(nèi)的人全部退出去了，不過他還是謹慎地檢查了四周一番。確認過后，他刻意壓低聲音道：“戰(zhàn)亂將起，我洛家自覺無力自保。弱者尋求強者的庇護，這就是洛家請求依附于您的緣由。”

“戰(zhàn)亂？庇護？這話要是傳出去，昨日的王家就是明日的洛家。”任平安的語氣很平靜，像是庭院里默默流動的溪水，讓人聽不出來多少情緒。

洛東寒能感覺到，小先生說這話時真的很平靜。他沒有為自己的話感到驚訝，也沒有否認自己的猜測，反而用王家提點自己。這是不是意味著？

“茶涼了。”

任平安突然說了一句和此前所談之事毫不相干的一句話。

洛東寒看了一眼還冒著熱氣的茶，立刻會意，他起身又為任平安倒上另一杯茶。

這叫敬茶。

任平安點點頭，將兩杯茶都喝盡，說道：“去看看你搜羅到的寶貝到底是什么東西吧。”

————

日薄西山之時，學府的馬車從洛府離開。

隨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小道消息，其中最可靠的一條據(jù)說是來自洛府的某個下人：小先生在見到洛家搜尋的寶材時，反應十分激烈，差點想動手搶了去。奈何他有心無力，長嘆一聲“破丹至寶，得之長生”后就悻悻離去了。

由于消息來源相對可靠，這條小道消息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就在坊間廣為流傳。

是夜，洛府下人于洛陽城內(nèi)各處貼出告示。翌日起，鑒寶大會于城郊洛氏山莊正式開始。此次鑒寶大會為期三日，唯持請柬者或自帶寶物者方可入內(nèi)。且為以防萬一，前兩日只展示洛府所藏其他寶物，或是來訪者自己的寶物，只有在第三日，洛府所得驚世寶材才會出示。

告示一出，沒有宵禁的洛陽城變得更加熱鬧。青樓酒肆，茶館客棧，關于這次鑒寶大會的談論處處可聞。有人關心，有人不屑。男人們高談闊論，引以為談資；女人們眼光獨到，關心的都是學府小先生的傳聞。

學府小先生有兩者可為天下先，其一為廣博的學識，其二為天仙的容顏。

傳說中，小先生于國公府后院親手種了一片桃林，其花開不以節(jié)令，只因人笑。只有在小先生十分高興的時候，那些桃樹才會開出滿樹繁花，頗為神異。所以小先生在大風女子的心中還有一個稱呼——“桃花仙子”。仙子不是仙女，卻神似仙女，是天下女子都要爭相追捧的存在。

今暮時分，坊間流傳的小道消息讓洛陽的女子心都碎了一地，連著洛家都上了她們的黑名單。然則其后洛府的告示又給了她們新的希望，既然小先生這么喜歡洛家的那件寶材，那他一定會再去親自觀賞一番。到時候，是不是就能得見小先生仙顏？

是以，今夜洛陽處處生風，皆是枕旁風。

另一邊，任平安幾人離開洛府后，先是過了洛水，再是七拐八拐來到一家酒樓。

幾人下車后，夏寧玉神色狐疑地看了看酒樓，又看了看任平安。她湊到任平安跟前，小聲說道：“平安哥哥，我怎么覺得這家酒樓和沙州城的那家好像啊？”

“世間酒樓不是都這個模樣嘛，哪來的像不像一說？”任平安隨意敷衍道。

夏寧玉白了他一眼，還是有些猶疑，但這幾日的舟車勞頓讓她也有些吃不消，她現(xiàn)在迫切地想要休息。想到這兒，她又充滿疑惑地看了任平安一眼，意思大概是我這個二流武夫都這么累，怎么你跟沒事兒人一樣？

任平安沒有回應她的疑惑，只是抬起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頭頂，以示安慰。

酒樓的小二接過馬車，將馬車牽到了后院。幾人進入了酒樓，住上了慣例的上房，叫了慣例的餐食。掌柜慣例地提上兩壇桃花釀親自送到任平安的房里。

一番交談之后，掌柜下樓，任平安則陷入了沉思。

此時剛好是洛府眾人張貼告示后頗為熱鬧的一段時間，樓下的喧囂都被樓上的學府中人聽得清清楚楚。

聽到樓下眾人的談論聲，任平安揮散了自己的思緒，會心一笑。

洛東寒是個聰明人，更是個有眼光的人，或者說他很有能力。下午在洛園里的談話中，他就展現(xiàn)了他的能力。之后那個小道消息也放得很好，對于那些有心人來說，這個消息更像是一種肯定。任平安覺得自己下午做的決定很正確。

為了慶祝自己的慧眼識珠，他打開桃花釀，小小地喝了幾杯。之后又被聞酒而來的夏寧玉一番折騰，最后以他分給夏寧玉一壇桃花釀，后者喝醉被送回自己的房間作為結束。

吵鬧的白日消弭在清香的桃花釀里，換來沉睡的夜。明日，又會是新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