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的石柱在底部的熔漿中連漣漪都未有,被悄然吞噬,可趙水掌力未絕,借著反力猛踹巖壁,整個人如陀螺般旋身,撞向另一側。
“轟隆——”
半幅巖壁應聲崩裂,一塊丈高的青灰色石柱在碎石的裹挾中墜落。趙水雙掌齊出,星靈如兩只無形巨手拍向石柱一側,硬生生將它打橫轉過來。石棱擦過巖壁,帶起一串火星,最終卡在一處有突出巖脊的石壁之間,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趙水先落腳石柱,抬頭舉手準備去接李三夫婦。墜落的速度實在太快,李三不假思索地將妻子拋向趙水伸出的手,在他自己想調整姿勢時,卻發現已然來不及了。
“?。 崩钊纳眢w擦過柱身,一只手想去抓凸石,可手臂上的汗濕滑黏膩,一下子沒攀住,剎那便滑入石柱與巖壁的縫隙中,向下掉落。
完了完了。
李三在心中默念,緊緊閉上雙眼。
可他的身子卻在半空中彈了下,耳邊沒了風聲,竟懸停住。睜開眼抬頭看,只見趙水腳勾石柱,倒身拽住了他的手臂。
“把另一只手也給我!”趙水咬牙道。
李三不敢懈怠,立即抬手。兩手交握間,一股星靈化為光線纏繞住他的身子,帶著點點冰涼之感,將他往上扯。
石面滾燙,燙得人皮肉發疼,可比起下方翻涌的熔漿已是天壤之別。李三被拽上后癱坐在地,望著腳下底部的那片橙紅火海,褲腳往下滴著汗——是冷汗。他妻子蹲身給他擦汗,他松了口氣笑著擺擺手,要自個兒擦??蛇@一抬手,竟發現掌心一片血紅,可他并沒有受傷啊。
李三看向旁邊。
一旁的趙水屈膝半跪,正低眸打量著石面。他手背的血珠滴在石面上,瞬間流入柱身的縫隙中,與紫藍熒光交融不見。
“多謝了?!崩钊f道。
趙水抬眸看他,回道:“承蒙流沙不棄,照做而已。巖壁被熔漿炙烤已酥脆不堪,這石柱卡得不穩,還需另做打算?!?
“能撐多久?”
“……”
趙水還沒來得及回答,腳下的石柱突然開始劇烈震顫??ㄖ鴰r脊的兩端石棱開始剝落,碎石簌簌墜入熔漿,發出“噼啪”爆響。
“不好!”趙水瞳孔驟縮。
話音未落,石柱猛地一沉!巖壁像是被無數只手撕扯,徹底崩碎,整根石柱帶著三人向下倒斜。李三大喊著抱住妻子,趙水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再次出掌,可巖體已然破損開裂,不斷擴大,再找不出那樣完整粗長的石柱能夠支撐。
就在三人迎著熱浪向火海墜去的瞬間,下方的熔漿突然遁去,眨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露出下方黑黢黢的空洞。
空中只留下巖壁上未散的灼熱,和一股刺鼻的硫磺味。無邊的黑暗再次包裹而來。
“這……這是怎么回事?”李三驚問道。
“有水?!背睗駩灍岬娘L從趙水指間穿過,他提醒道。
果然,沒下墜多久,三人便“撲通”幾聲,幾乎同時落入水中,激起了幾丈高的水花。
溫熱的水流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趙水嗆了兩口,猛地抬頭換氣,頭抬得過高“嘭”得撞上頂部巖石,痛得他眼毛金星。趙水點亮手燭,發現身處的水流有一人寬,不斷向前,竟是一條深不見底的地下河!河水熱得像是溫泉,隱約能聞到淡淡的腥甜氣。
“跟上!”趙水喊道,轉身抓住身邊的李三妻子,又探身撈住在一股小漩渦中掙扎的李三。三人努力在水流中穩住身形,腳底突然觸到一塊平整粗糙的地面,將他們穩穩拖住。
“這水這么淺?”李三說道,借著手燭的光亮看看兩側的流水,“我怎么覺著咱們好像還在動???”
他的感覺沒有錯。趙水看見頭頂的巖壁不斷向后退卻,且越來越高。而腳下的“地面”,也緩緩浮了上來。
“這是……”
“噓——”
微弱的燭光里,趙水看見腳前一丈外的獠牙一閃而過,如匕首般發出白冷的光芒。他小心地蹲下身,手掌沒入水中小心地摸向“地面”,觸手堅硬而粗糙,根本不是巖石、更非沙土——而是一層皮殼。
“是獸物!”趙水心頭一緊,屏住氣息。另外兩人也察覺到不對勁兒,僵住身子一動不動。
三人跟著腳下的支撐在湍急的河面上飛速前進,前行不遠,狹小的山洞豁然打開,四周石柱林立,主體上布滿熒光,發出細密而幽微的光亮,穿梭其中,如置身星河一般。石筍如利劍倒懸,幾乎擦著他們的頭皮掠過,趙水曾聽軍頭王達提過,他家鄉有種奇特的地貌,世人稱其“容星洞”,大抵就是這副景象。
借著熒光,趙水低頭,看清了水下獸物的模樣。在他們腳下盤踞著的是一條形態像魚的龐然大物,脊背覆著暗綠色的鱗甲,在水中起伏時泛著金屬般的光澤,長吻時不時張開,露出兩排匕首般的獠牙,獠牙旁有兩個半圓形的灰黃珠子,應該是獸物的眼睛。
“是鼉龍!”身后的李三小聲叫道,“這東西我見過,但這只大多啦!”
鼉龍似乎對這里的環境極為熟悉,在石柱間左拐右繞,是不是撞倒幾根,然后突然下沉,往一處洞口鉆入。趙水他們跟著弓下腰,幾乎趴在鼉龍背上。
兩側的景象飛速倒退。容星洞已被甩在后面,迎面而來的是狹窄的峽谷,兩側巖壁向上延伸不見盡頭,陡峭如削,河水在這里變得更加洶涌,撞在石岸上激起丈高的水花。他們跟著鼉龍時而上揚、時而下潛,時而迅急、時而緩慢,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突然出現一片光亮。鼉龍似乎也累了,拖拽的力道減弱,逐漸往水中潛下。
水流突然變得狂暴,一股洪流襲來,將三人掀翻再次卷入水中。
趙水在浪濤中拼命掙扎,看見前方那團越來越近的水霧,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強烈的既視感——這場景,怎么這么熟悉,難道……
穿過水霧的瞬間,正如他所料,前方那熟悉的懸崖瀑布映入眼簾——水流從碗似的崖頂傾瀉而下,墜入下方濺起一團又一團的白霧,風聲呼嘯,和記憶中分毫不差。
“怎么又是這里!”李三的喊聲幾乎抓狂,叫道,“我們是不是回來了?”
趙水沒有回答。一切只有跟隨急流沖下才能知曉。
急速沖出崖邊的水流,騰空之時,大風像等在一旁似的,再次托住他們,向遠處帶去。
破損的手掌恢復如初,底下是無垠的海面,往前飛,閃電雷聲、山崩地裂……
一切都和之前一模一樣。
上一次,他們從空中下墜落入裂縫,才遭遇后面的一切。如果重復之前的選擇,只會再次落入那片日夜不息的下墜中,是地下河,是異獸,是循環。
“拉住我!”趙水一把扯過李三的腰帶往后拋,李三順力抓上他的雙腳,而他妻子則緊緊地環住丈夫的腰。趙水迎著下方的連綿群山而去,星靈之力在體內瘋狂運轉,從后背生出一張薄如蟬翼的大網,借著風力減緩速度。
臨近叢林,他收起一側“羽翼”,猛地轉身,帶著另外二人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向林子落去。茂密的樹枝抽打在身上,趙水忍著劇痛,不斷調整身形,讓星靈在三人周身形成一層薄盾護住要害。最終“噗通”幾聲,三人先后砸在了厚厚的落葉上。
眼前的參天古木遮天蔽日,樹冠錯動,藤蔓如蛇般纏繞在樹干上扯著樹體東倒西歪,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味。后背的地面上下顛簸,耳邊的坍塌聲中傳來雜亂的腳步和驚叫,趙水感覺自己像躺在泥路上顛簸的馬車,正被人拉著逃命。
“他娘的,終于停下了。”李三捂著胳膊說道,“還好這草夠厚?!?
“那里有人?!崩钊拮又钢鴮γ嬲f道。
只見一行穿著形形色色衣衫的人從樹林深處奔逃而出,他們的臉上寫滿恐懼,時不時轉頭,像是在躲避什么可怕的東西。
趙水在一人踩過他的發束時,一把拽住了那人的腳踝,扯到在地。
是個地主富戶的裝扮模樣。
“跑什么?”趙水一下子盤坐起,按住他的腳問道。
“放開我!”那富戶叫道,踹了兩下腿見踹不開,滿臉擰出褶子來,“地又裂了!”
趙水皺眉,正欲詢問,身下的地面突然一改上下顛簸的動作,開始左右搖晃。趙水看到不遠處的草叢中淌出一條黑泥,眨了下眼才反應過來,那是草下的泥土在龜裂。
一道縫隙以驚人的速度向這邊蔓延過來。
“快跑!”趙水叫道。李三夫妻驚叫著向后退,可已然來不及了??p隙瞬間延至腳下,三人連同被趙水抓住的富戶再次失重,墜入了裂縫的深淵中。
“又來了,靠。”李三罵道。
墜落,撞擊,掙扎,循環。
只不過這次從三個人變成了四個人。
如此反復,不知經歷了多少次。他們嘗試過避開風墜入瀑布,卻在底部的漩渦中轉到昏天黑地,才找到機會借浪花之力升空,再次被風接入空中;嘗試過墜入海里,取了沉船浮木在海中飄蕩不知時間為何物,最終的彼岸還是山林;嘗試過在叢林里跟著其他人一起東躲西藏,可即便這次避開了地裂,下一瞬的山崩又毫無預兆地突然開始……
每一次都略有不同,可最終的結局都是墜落、返回。永遠在游、在飛、在漂浮墜落或是奔跑,卻無法停下。
李三漸漸麻木了。
當他們又一次被風接住騰空而起,在空中感受著熟悉的風時,李三突然松開了緊抓著妻子的手。他不再尖叫,也不再掙扎,只是平靜地看著身邊的妻子,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絲疲憊的笑容。
“你要做什么?”李三妻子有些緊張得問道。
“不做什么?!崩钊p聲說道,竟在墜落中蹲下蜷成一團,“我也不打算做什么了,他娘的太累了?!?
他妻子愣住,眼淚突然涌了出來:“我也是……”
“我們一起歇歇吧。”李三說著,將她拉近些,抬手幫她擦去眼淚,動作溫柔得不像那糙漢子的外表。
“別呀,這位兄弟這么厲害,肯定有法子的!”說話的是旁邊的富戶。自第一次跟著趙水墜落后看著他的一通靈力操控,這人就傍上了他。趙水又不能眼睜睜看著人掉入熔漿不管,只好在關鍵時刻拉他一把。說來這人雖胖得流油,也能跟得這樣緊,真是不容易。
李三本就看那富戶不舒服,直接把他的話當做耳旁風,看著他妻子的臉頰笑道:“咱們從惡淵出來了這么久,我都還沒好好看過你呢。你現在跟年輕時候一樣漂亮。”
“說什么呢?!彼拮吁久计查_臉道。
“真的。誒,你看那朵云,上次路過的時候好像不是這個形狀,圓鼓鼓的,像咱們那剛出生的娃兒。要不是……”
李三的嘴被妻子捂住,他妻子眼中淚水未干,哽咽著道:“別說了?!?
“好好好。我答應過不再說的,呸!”
旁邊的富戶卻豎起耳朵,像看八卦似的看著二人,呵呵道:“兄弟,不是我說,你是不是沒見過多少娘們兒,這一個實在不算好看。咱倆要在外頭認識,那我鐵定給你介紹幾房妾室,那保證一個比一個水靈,而且嘿嘿——”
說到一半,旁邊的夫妻眼神如刀似的狠狠射來,他趕忙閉嘴。
“若有刀?!崩钊а赖?,“我必將你人骨分離,懸于學堂之門上,讓那些后生好好警醒!”
富戶嚇得瞪大雙眼,直盯著兩人,兩手在風中使勁兒扒拉遠離,又不敢離趙水離得太遠。
此時的趙水無言沉默。果然人多的地方就有江湖,只區區多出這么一個,交談謾罵便比三個人時多了許多。他確實也累了。手背的傷口破損又愈合,星靈耗盡又恢復,這無休止的循環像一張無形的網,困在其中,和沙漠本質沒什么不同,都是無論如何掙扎也逃不出去。
沙漠的契機是沙塵暴,那這里呢?難道要投身熔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