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搖葉擺,樹影沙沙,將懸崖底的一汪潭水層層掩蓋。
潭水卻不似往日那般平靜,趙水腳下生風,沖擊水面蕩起陣陣波浪,借這反力懸身于潭面之上。潭面那一圈圈的波紋被風追趕,拍打在岸,周遭的山樹被強風余波推搡,凌亂搖晃。
趙水將隕鏈“陌聽”往傾瀉而下的瀑布水流里拋去,只聽“錚”地一聲,隕鏈撞到石壁,迸出的火星立馬就被流水澆滅。鏈頭扎入峭壁,他立即手臂畫圈,引隕鏈纏繞手臂拉緊,借力翻身一躍,又縱高幾丈,扯回鏈條再次將其拋出。
嘩嘩的水流聲與隕鏈撞擊聲相互交織,混成一片。
趙水只身在天幕般的瀑布前左右嘗試,不斷往上,數次嘗試之后,隕鏈忽而“撲了個空”,越過水幕直入而去。
“是這里!”趙水猛地抬頭,跟隨隕鏈之力往瀑布的水流中沖去。
“嘩嘩”的水聲伴隨冰涼溫度劈頭砸來,趙水揮手運氣,一層氣膜將他頭頂裹住。眨眼之間,他便穿過瀑布,落于石面上。
抬臂擦去臉上的水珠,趙水只覺周遭濕冷得很。眼前是一個被瀑布完美遮掩的天然石洞,若非趙水跳下瀑布,絕難發現。洞口有兩人多高,也挺寬敞,但光線昏暗,唯有幾縷透過水幕的微光,在凹凸不平的巖面上投下粼粼波紋,仿佛流動星河。洞頂垂下的鐘乳石嶙峋參差,其上水滴自尖端墜落,在布滿青苔的巖壁石面上積起一汪小小的水攤。
趙水的目光落在側邊的石壁上,自上而下有很多密密麻麻的缺口似乎非天然的磨削。
這是……
他連忙伏身在周遭察看,又發現好幾處磨損痕跡,有的像是刀尖刮痕,有的像是被斧頭削去一塊,雖然凌亂,方向卻延伸到洞中。若猜得沒錯,這些是大量兵刃碰撞后的結果。
只是,看起來,兵刃像是飛起來擦過石壁的?
趙水心覺奇怪,往里走了走,石洞深處有多處洞口,有的能同時過兩三人,有的只一塊牌匾那么大,都有磨損的痕跡。空氣中除了彌漫的泥土氣息,偶爾還有一絲類似廟中焚香的氣味,趙水往里探看,好似還有火光。
“難道有人?”趙水心內猜想道。
他放輕腳步,嗅著那股若有似無的熏香氣味,往其中一處洞口走去。越往里走,那股熏香便越發濃,嗆得他直想咳嗽。抬起衣袖掩住口鼻,趙水貼著石壁小心前進,很快,耳邊傳來人的低沉誦經聲。
“天地玄黃,浮生無常。入我門來,得見真光……”
聲音整齊劃一,但毫無抑揚起伏,嗡嗡得好似群蠅飛舞。
趙水屏住呼吸,貼住石壁后緩緩探頭,往里窺視——
這峭壁的山洞里竟還有一汪潭水,不深,很是清澈,十幾名身上蒙著灰袍的人盤坐其中,水也只沒過肩膀。他們面朝前方口中不停地念著,而在水邊,站著個身材瘦高的男人,手持骨杖,臉上戴著猙獰的木制面具。
“今日有三名信徒修行圓滿,得見道師。”面具男聲音嘶啞,說道,“淵藪無門,感恩天賜!”
誦經聲戛然而止,一時間,水花四濺,盤坐的人們換成跪地姿勢,一邊雙手捧水往頭上澆,一邊高呼道:“淵藪無門,感恩天賜!”
似乎是個教派。
面具男指了三個人,其中一人立即發出狂熱的呼喊聲,站起身將長袍一掀,濕噠噠的衣服都濺在周圍人的頭頂上。趙水的眼眸驟然犀利——那人身上有垢印,胡子拉碴,不似良輩。
另外兩人也脫了長袍,一個是年近四十的中年女子,村民打扮,與前一個興奮的狀態不同,目中無神好似沒了喜樂。另一個是個武夫,悶聲咬牙,兩眼放光。三人跟在面具男身后,往另一邊的內室走去,內室墻壁上映照著火紅色的光,像個燒人的火葬窟,透出詭異,三人進去后便沒了聲音。而剩下的人則重新換成盤坐姿勢,繼續泡在水中吟誦。
趙水從未聽過哪個信奉教派在水里泡著誦經的,人混雜,地方也黑乎乎的,不像是什么正經教派。
“怪冷的。”他抱緊自己濕漉漉的身子,心道。
好在尋找多日,總算有了點蛛絲馬跡可循,也算沒白濕身成落湯雞。只是此地蹊蹺,還需細細打探這教派底細才行。
這樣尋思,趙水轉過身預備離開,卻不想,迎面一個偌大的鬼頭面具直直湊近他鼻前。
“嘶——”
他倒吸一口冷氣,在這瘆人的地方,難免疑神疑鬼嚇得心悸。但身體立刻給出反應,向后跳開擺出防御姿態。
是剛才那個面具男,行蹤鬼魅,竟不知何時到了他身后。
誦經聲戛然而止。
潭水中的“教眾”緩慢地轉過頭,看憑空跳出的“外來者”堂而皇之地闖進他們的視野中。這些人的面孔各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眼神幽幽、毫無光彩。
趙水生怕他們同時向他撲來。正提氣間,“教眾”們卻又徐徐轉回頭,把他當作空氣似的,繼續誦他們的經了。
“你是什么人?”面具男問道,向趙水逼近一步。
“過路人。”趙水回道,“不慎叨擾,實在罪過。”
也不知對方信奉何教,趙水匆忙間只想起兩手合十的姿勢,一邊鞠躬,一邊往面具男旁側走過去,企圖蒙混過關。
面具后的眼珠跟著趙水而動,盯著他一步步向自己靠近。
“既來之,便是緣。又何必急著走!”身后火紅的內室飄出一女聲,聲響在洞穴中回蕩,給淺潭之水激起一圈圈漣漪——
此人內力匪淺!
趙水立即出手,先拋出隕鏈向面具男擊去。
那面具男早有準備,一個轉身,不知鉆進哪個窟窿里,竟溜走沒影兒了。
“嗖——”
破空聲驟然撕裂洞中嗡嗡誦聲。趙水耳廓微動,身形急轉,一柄菜刀飛速旋轉,正向他劈臉而來。
隕鏈順著他的旋身躲避在空中劃出半圓,抵抗菜刀。“當”的一聲,火花在陰暗中炸開。
趙水感到虎口劇震,尚未看清來人,第二柄菜刀已接踵而至。他猛然后仰,刀鋒擦著鼻尖掠過,“奪“地一聲深深釘入身后石壁,刀柄猶自震顫不休。
“反應不算慢。”如鶯燕般婉轉的女聲自潭邊響起。
趙水定睛望去,但見一紅袍女子單足踏在潭邊凸石上,瘦高身形,頭頂黑紗,手中不知何時又現出兩把新刀。潭水映著刀光,在她濃妝面容上投下粼粼暗影。
潭水中的“教眾”一個接一個地走上岸邊,沿石壁站成一排靜靜站著。
“且讓我——”她說道,身形驟動,話音未落人已逼至近前,“試試郎君的斤兩。”
霎時間,雙刀如毒龍出洞,一刀橫削脖頸,一刀直取心窩。趙水隕鏈急舞,鏈身與刀鋒相撞迸出連串火星。紅袍女子刀法快得駭人,每一擊都精準得繞過隕鏈防護,直逼近身。
“鏘!鏘!鏘!”
鐵器交鳴聲在洞中回蕩。
趙水且戰且退,在一汪潭池上左右躲閃,水花四濺,隕鏈的防御圈被越壓越小。他不禁心內詫異,這女子的刀法竟有電光火石之速,沒有星靈加持,卻仍在他之上,這樣的江湖高手并不多見。
躍至潭邊,趙水的鞋底踩上濕滑青苔,突然一滑,身形頓時失衡。
紅袍女子眼中精光暴漲,紅唇微翹,雙刀交叉成剪,直取他的咽喉!
千鈞一發之際,趙水閃過動用星靈護住周身的念頭,可那女子刀至面前,卻減緩了速度。趙水見機,立即猛扯隕鏈末端,垂落的鏈條突然彈起,如銀蛇出洞般纏住女子腳踝。他就勢一拽,紅袍女子失衡跌入潭中,水花激蕩。
“韓道師!”
“莫傷韓道師!”
如木頭般的“教眾”終于有人有了反應,面具男也不知何時跑了出來,在旁喊道。
可被叫做“韓道師”的紅袍女子根本不用他們擔心。趙水身形未穩、腳跟未定,水面便驟然炸開,紅袍女子踏水而出,刀光割裂水霧,露出她的一抹陰魅笑容。
“倒是聰明。”她低吟道,反手擲出左刀,“我喜歡。”
菜刀劈落,快得只剩殘影。趙水提起隕鏈橫擋,刀刃斬在鏈上,火花迸濺,震得他手臂發麻。不待喘息,第二刀已至,逼近面中。
這樣打下去不是辦法。
這紅袍女子招式雖狠辣步步緊逼,卻并未下死手,所以他才能在不動用星靈的情況下一一躲過。既已驚動此處的人,此刻逃走也不是辦法,倒不如先留下,看看她究竟在試探什么。
于是趙水故意放慢隔擋速度,側身剛巧避開刀面,卻被近在咫尺的刀風給震到了胸口。
“咚!”
后背撞上石壁,趙水捂住胸口,趴地不起開始叫疼起來。
“在下認輸。韓道師修行之人,功法高深道口佛心,且饒了在下。”他說道,大口喘著氣,“還請饒過在下……”
說著說著,趙水蜷縮著身子,假意強撐,半跪而起。
“呵呵。”韓道師勾唇笑起,將手上菜刀刀刃向內一甩,插到腰后被紅袍蓋住,說道,“本教淵藪門,非佛非道,教友既來之,則安之。”
聲音優柔,卻藏不住歲月磨刻過的幾分嘶啞。
趙水這才看清她的面容,方臉杏眼,眼尾有紋,一顆垂淚痣點綴其上。此人年紀少說也有三十來歲,裝扮鮮艷,盡管身上香火的熏煙味道甚濃,也讓人感覺她不似修習之人。
她緩緩俯下身,染得血紅的指尖從趙水的臉頰劃到下顎,被趙水偏頭避開。
“哼。”韓道師哼笑一聲,向面具男招招手,而后便消失在內室之中。
面具男領命,安排旁邊的灰袍教眾道:“你們三個,將他關進反省室。”
“是。”
趙水松口氣,想站起來,卻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在地。他單手撐著地面,只覺頭暈眼黑、內力空虛,才恍然意識到中了迷藥——大抵是剛才韓道師身上那股濃烈熏香的作用。
怪不得面具男安排了三個人。
幾人過來蹲下身,其中一人在趙水身上上下摸索,將他懷中的銀兩和傷藥全都掏了出來。趙水緊緊攥住陌聽,怎奈藥勁兒上來渾身虛脫了似的,手使不上力。他便換了個躺握的姿勢將陌聽壓在身下。
搜身的那人見狀,抬頭看了看面具男。
“都取出來!”面具男喝道,用腳抵住趙水將他翹起,握住隕鏈狠狠往后一拽,抽了出來。
趙水暗罵,什么江湖高手,這就是個斂財的盜匪窩。
一個“盜匪教眾”勾住趙水的胳肢窩往上抬,趙水刻意卸力與他作對,另外倆人使勁兒拎起他的雙腳,也沒拎動,便又叫了一人。于是趙水就像只被獻祭的豬似的被架了起來,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繞過幾個小洞,被關到一處密閉的石室里。
石室很小。
小到趙水被“送”進來的時候,是以鉆的姿態給塞進來的。
進來后,躺都躺不下,只一方蜷縮之地,三面石墻圍合,唯有頂部通天,露出外部圓形的天空——那里應該就是他先前路過的懸崖之上了。
這樣想來,對方大概早就發現他了。也不知在他擊打瀑布尋找洞口的時候,有沒有被對方看到他使用星靈。如若知道他是靈人而不斬殺,至少暫時能說明這“淵藪門”和叛賊并無緊密關聯。
為今之計,還是盡快恢復力量。
趙水盤腿而坐,嘗試調用體內靈力。可那迷藥實在厲害,內里乏力得很,只能撐起一點兒星靈。
這點星靈,若放在普通的與同階靈人身上,只需直接向天傳送星靈,便可獲取自己天星給予的力量。可他的星體在付靖澤身上,早不知奔赴哪個戰場和叛賊廝殺去了,以他現在的星靈之力根本尋不得那么遠,哪里還能指望。
廝殺戰場……真是羨慕啊。
趙水仰頭看天,望那被圈成圓月般的藍空,覺得自己像井底蛤蟆,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身子隨之往后仰,后腦勺卻“嘭”地一聲撞到石壁上,他趕忙坐直——
這破小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