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是正月十四。
年節眼見著就要走到最后一天,星城各地的百姓都還沉浸在新年的熱鬧余韻中,正在為第二日再次闔家團圓的元宵節忙碌著。
但星城的中心——星都城,卻被一層厚重陰翳的烏云蒙蔽著,入夜之后,看不見一點星斗。
今夜將懲處反叛,揭露星垢。
因此宮城的大殿外聚集了很多人,朝中大臣、一些要緊的罪人、守衛,還有很多很多的宮人在外看著。總而言之,但凡此時能在宮中走動的人幾乎都圍聚在了這里,或是立于隊伍中,或是悄悄地隔在遠處探頭望,畢竟這樣一輩子都難遇著的事情,誰都想親眼看看。
場地被圍成了一個圓,正中便是反賊頭子,原來的星城副城主。
他的長發散亂,蓋住了低垂著頭,短短幾日已花白半邊發絲。一身白衣映著周圍的火光,在夜色中那樣顯眼。他的衣邊上刮著幾道黑痕,手腳壓著拷鏈,跪坐在地,一動不動。
城主沉著面容立在大臺上,兩側是各星門的重臣。
由于摧毀星靈被定為反星之法,他們商議了好幾日,最后還是決定一定要揭露垢印以正視聽。而最后決定的方法,是不動用星靈,單用武力打擊罪人的丹田根基,來散去他的靈力。可是此法需要足夠扎實的習武功底、極為謹慎專注的耐心,以及決絕狠準的手段,倘若出招稍有不慎,便可能讓罪人直接殞命。殞命,便無法定最終的罪——是否能使天下信服他的罪行?又罪為幾等?是罪不至死、是死不足惜,還是須得送去那生不如死的惡淵海好好贖一番罪……
一眾人相顧半天,還是覺得,唯有城主親自動手,方是最為穩妥之舉。
于是城主今夜換了了一身寬大的衣袍,做足準備,靜靜站著。
看著場中披頭散發的罪人,許多人的好奇都大過了痛恨,不知接下來會看到什么、又期待著星垢被揭下來的那瞬間。
“時候快到了。”天權門的柳副門主仰頭看天,說道。
“城主,你可要小心些。”開陽門主擺擺手說道,“做不了就算了,那龔老子也是個硬骨頭。”
“唉——”蘇清遠立在邊上,輕嘆口氣,往后轉了頭。
城主輕輕點頭,再抬眸看向場中時,眸子里多了幾分冷意的堅定。他看著那個從同窗到共事幾十年的罪人,盡量清空所有相識的記憶,現在,只為懲治,禍亂星城之人。
“開始吧。”他說道,走下了臺階。
“父上。”立在臺下一側的赫連破遞上他的大刀啟明,俯身道。
城主接過刀,一步一步徐徐向人群中間那一圍空地走去。他看見對面那個人突然動了下頭顱,一只眼睛從凌亂的發綹間露出來,眼皮彎了下,似是在笑。
深吸一口氣,城主握緊刀柄,繼續走上前。
夜色愈漸濃抑。
連月光都透不過一絲,沉重得讓本就清冷的寒冬變得更加寂靜。一股冷風在外廊打了個旋兒吹進窗中,將付錚的發絲撩起。
“窗戶開這么大,小心著涼。”趙水放下手上的湯藥,上前說道。
“我想看看什么時辰了。”付錚拉緊了肩上的披風,回道。
“大概快了吧。”趙水往窗外的夜空探頭看了看,然后伸手剛打開的兩扇窗重新關上,笑道,“這種陰天,能看見個什么時辰。湯藥剛煮好,趁熱喝。”
付錚癟癟嘴,轉過身子看著對面桌上那碗熱氣騰騰的“黑水”,想到它的苦味道,不禁皺了皺眉。
“放糖了嗎?”她問道。
“你嘗嘗。”
趙水朝著她笑著示意,被她一個板臉堵了回去。
“這可是我熬了半天的,嘗過,雖然不甜,但也不會那么難以下咽。”
“你上次也是這么說的。”
“付大小姐,看在就我一人忙里忙外的面子上,多少嘗幾口。”
沒說這句還好,付錚聽趙水說完,一倒身靠在了窗牖旁,別開臉仿佛逮著了什么把柄似的,回道:“你還好意思說就剩你一個人。這么大的事情,都不準許我去看,你看這院子里的人都過去了。”
趙水無奈笑笑,走到她身邊,也背對著窗靠了上去,默然一陣后輕聲說道:“抱歉。但那里,應該不是怎樣體面的場面……你知道,摧毀星術是為反星,所以不能用星靈的力量,得一刀一剮地把人打成重傷,一點一點慢慢地傷。直到傷勢危及根本、耗去靈力、破損根基,才能完全破除星垢的遮掩。這樣的場面,我不太想讓你看到。”
眸光爍爍,付錚與他對視一眼,一時無聲。
危及根本、失去星靈……如此熟悉。
就像當初在惡淵海,她被從圍困的惡人中帶離出去時的那樣。
付錚不由得握緊了拳。
“再說了。”察覺到她的黯然,趙水一吸氣,挺了挺胸脯將聲音揚起道,“到時候煞氣太重,萬一有什么沖撞,可別傷到你。總不想再多喝幾天湯藥吧?”
“總之能繩之以法便是好事,否則……”
“是啊,若他出其不意地動手,這樣掩外戰內,再拿預言胡謅一番嫁禍給別人,難說結果如何。好在早做了提防,不至于釀成大禍。”
付錚瞥了下眼,將有些無力的身子轉向他,側靠著窗欄問道:“所以先前你與赫連的爭執都是演出來的?從惡淵海回來開始倆人就不對勁兒,線埋得夠久的。”
“嗯。我們想,不管對方計劃為何,總是需要一條裂縫,而我就是最好的那個選擇。只要對方對我有什么動作,就可以順藤摸瓜。”
“你倒是對自己的利用價值挺清楚——你可知,當時你在星同里的風評差得很,也不怕走出去被人拿菜葉砸。”付錚笑了下,又想到一些什么,平下嘴角故作隨意地說道,“不過你們倆演兄弟反目的戲碼,何必將我摻和進去,我可沒你們那么厚臉皮。”
“啊,這個……”趙水暗自咽下一口氣。
“如今城內風言風語到處傳,就算想要澄清是假裝,也難——”說話間,付錚被突然湊近的趙水打斷了言語,看他一雙透亮的瞳眸近在咫尺地盯著自己,腦海中的思緒忽而空白了一瞬。
“如果我說,那不是假裝的呢?”
“嗯?”
“我說,不是假裝的……他們那么精明,又如何敢騙得過?所以,對幼時被拋棄的不滿是真的,對世人兩種態度對待的憤懣是真的。”趙水說著,一寸寸地繼續向付錚靠近,惹得她只能一下下后退身子直至整個背重新靠回窗牖上,被他鎖了住。
他的喉結動了下,一字一頓地說道:“對你的名字總和兄長聯系在一起的嫉妒,也是真的。”
“你……”
付錚從愣然中回過神兒來,在這直勾勾的注視下,微微低頭避開了眼睛,說道:“這樣的玩笑可不好開。”
“我可從未和你開過這樣的玩笑,付錚。不然,你以為我今夜特地避開眾人,是為了什么?”
趙水兩手撐在付錚肩側的窗欄上,又向她靠近了幾分,臉上漸漸現出一抹曖昧的笑意,目光如炬。
當他的視線從臉頰滑到脖子、又繼續下滑時,付錚這才覺出異樣來。
“趙水你干什么?”
“沒什么啊。”
“你別耍人,小心我……喂!”
付錚的兩只手腕被各自抓了住,她抬起胳膊像掙脫掉,怎奈身體虛弱有心無力,硬是被固定在了窗扇上。
“讓我小心——以你現在的氣力,只怕不容易。”趙水笑道。
他的指尖撬開了付錚握緊的拳,手指鉆進了手心,弄得付錚胸口一陣發癢的心悸。手掌摩搓間,任憑怎樣掙扎,指根的間隙仍被五指填了滿,直至完全交握住,被壓在了窗子上。
“趙水你、你別鬧了!”
“這些天,我一直在等這樣的機會——和你單獨在一起的機會。”
“你……”付錚剛要提起一股火氣,抬頭迎上趙水變得極為正經的眼神,又即刻消了下去。
不會是,認真的吧?
內心惴惴地打起了小鼓,一下子讓她無所適從起來。眼見著面前的胸膛愈靠愈近,不知怎的,她手上的掙扎也緩了下來,直至停住。
她突然想起許久之前,在那山宮后河的一吻。
幾乎已經忘記了是什么樣的感覺。
屋內安靜得只剩心跳聲……
就在付錚感覺快要不敢出氣的時候,忽然間趙水彎嘴一笑,緊接著她那被趙水緊抓著的兩只手掌生出了明顯的溫熱感,像是被燒得正旺的手爐抵著,往掌心傳入陣陣熱氣。
付錚心中一驚,立即轉頭去看,只見那五指交握的手掌之間,出現了靛藍的光暈。
星靈?
驚異與疑問讓付錚瞪大了雙眼,正要開口問,被趙水打斷了話:“屏息、凝神。”
言畢,趙水先閉上了雙眼,付錚也未猶豫,隨之閉眼。
她感到那溫熱之氣透過手心,沿著臂膀往體內滲入,很快,畏寒的身子被流淌的暖意包裹,它們逐漸匯聚,在胸口處凝成一股向下游走。
趙水想要做什么?
不可能的……她的丹田根基已碎,星靈入內就如空投,不會激起任何一點漣漪。
暖流如長瀑,越往下,付錚的心內越升起一股沒來由的酸意。
但下一瞬,她就被丹田中的涌動驚亂了思緒。
那里面,似乎隱隱有著另一股溫熱,在這暖流到來之時受到感召般地小小地動了起來。
兩相交匯,融會貫通。丹田內仿佛一汪死水中墜入了條魚,被攪弄得有了幾分生機。
那是什么?
她怎么會……
震驚地睜開眼,付錚看著正向自己微笑的趙水,微微張開雙唇。
“你自己來,試試看。”趙水輕聲說道,緩緩地,松開了手。
手心里的溫熱脫離了對方的手掌,頓時散去了許多——竟然只是散去許多。
還有那么一抹,微弱的,但足夠能讓人感受到的熱度,流連于掌間沒有消散。
付錚試著動了動手,感受那內外連為一體的靈力在身上留存——
她好久,沒再有過這般觸碰到靈力的感覺了。
“這是什么?”付錚問道。
“星靈啊。”趙水已退開了身,與她驚詫的目光對視,淺笑著回道。
“我……”付錚想組織言語,卻不知道怎么問,兩只手仍然半舉在空中不敢有大的動作,生怕稍一用力,便沒了這可以感知的靈力。
趙水自然知道她想問什么。
“這是星法中的移轉術,藏于古書,因為不常被用到,所以沒有幾個人知曉。它的用法呢,是將一個人的星靈轉移到另一人的體內,常常用在救援的危急時刻,如果遇到危險的那個人力量不夠,另一個人就可以把自身的星靈轉移到身處困境的人身上來幫助他。”他解釋道,“那日你受傷,傷口突然大出血氣息漸弱,情急之下,只能請求白星同的幫助施與此法,嘗試穩住心脈。”
付錚低眸反應一陣兒,然后問道:“所以,我現在身上的,是你的靈力?”
“嗯。”
“這件事情,我爹他知道嗎?”
“知道,那日付門主摸脈時發現了。”
“那——”付錚微微側身,低頭問道,“我爹他有說什么嗎?”
趙水回想了下,搖頭道:“付門主沒說什么,只是讓我照顧好你。這幾日事務繁忙,那日他見你身體已無大礙,便沒有久待。”
一陣安靜。
付錚抬臂看了看掌心,感受著其中星力流轉的感覺,內心從一開始的動亂激動漸漸平靜下來。
原來是趙水的星靈。
她還以為,是受傷時夢中的那位娰流平前輩幫她恢復的星靈——不是說危難之際靈力會蘇醒嗎?
看來,就連創造出衍星術的先祖也無法讓她重新拾回靈力……自己果真完完全全地失去星靈的根基了。唯一能慶幸的是,至少姒流平的力量沒有在她身上出現,也就不會有什么星軌強加在她身上。
這樣想著,付錚努力彎起嘴角,輕笑了聲,說道:“謝謝你,趙水。其實,我爹也曾和我提過類似的方法。但是……”
嘆了一聲,她沒再說下去。